入冬後,夜晚漸漸變冷,一陣風從外刮了進來,讓藝廊內也染上一股寒意,四周道路隨著暗夜的來臨逐漸沉靜,時鐘滴答滴答的聲響成為他們之間唯一的聲音。
寧曦知道這些天程遠因為畫作的關系所以心情不佳,因此不願留下他一人。
程遠見她如此「舍命陪君子」,並沒有多說些什麼,一直到午夜十二點,兩人仍留在藝廊里為他的設計稿奮戰。
但一向準時就寢的她,幾天下來體力上已開始吃不消,此刻她的眼皮像是即將合上的百葉窗一樣,眼前亮光一點一點阻絕消失。
程遠將手上的設計案件告一個段落,正想站起來伸懶腰時,瞥見寧曦伏在桌面上睡著了。
他啞然失笑,明明她是要留下來陪他提振精神的,沒想到這丫頭卻拋下他自顧自地夢周公去了。
他湊到她耳邊輕喊她的名字︰「寧曦,寧曦,要睡到沙發上去睡,在這里睡不舒服。」
「唔……」她輕吟了一聲,隨即又安靜下來,看來是已經睡熟了。
程遠俯去靜靜看著她,微微橘黃燈光映照在寧曦臉上,讓她小巧的臉龐顯得更輕柔可人。
幾絡發絲從臉側散落,他忍不住伸手將它們撥開,一股淡淡的清甜水果香氣撲鼻而來。
精致小巧的鵝蛋臉,兩頰又暈染上了兩顆圓潤水女敕的紅隻果,濃密彎勾的眉梢,襯著她平日滴溜滴轉的黑眼珠,倒頗能呈現她平日慧黠俏皮的模樣。
程遠提起指尖,輕輕撫過她俏挺的小鼻,慢慢輕觸上她那鮮紅欲滴的嘴唇。
玻璃窗被風吹得輕響,攀爬的藤蔓也隨之搖曳,透過月光,屋內白牆映出了那紛亂的景象,霎時間,程遠覺得有股莫名的悸動,竟忍不住彎身覆上她的唇,一陣溫暖與柔軟伴隨而來的香氣讓他有些暈眩。
他輕柔靠在她耳邊說︰「你再不起來我就要把你吃了喔。」
程遠見她仍舊沒有反應,只好將她抱起,安置在沙發上,並沒有發現到她兩頰瞬間染上緋紅。
寧曦本想著要逗一逗程遠,卻沒想到他竟會突如其來吻了她,一時之間嚇得不知該如何反應,只好繼續裝睡。
當她輕靠在程遠厚實的肩膀上時,他那溫暖和緩的氣息不斷的在她耳畔流轉,而她的鼻尖與雙唇都還能感受到他指尖的柔軟觸感,一時間讓她沉醉得不想睜開眼,卻怕胸口間那瘋狂鼓動的心跳聲讓他听見。
一整顆心奔騰跳動的她已無法再入眠,只好佯裝熟睡姿態,在沙發上反覆思索著接下來該如何是好。
側耳傾听著程遠的動作,他似乎在將她安置在沙發上後便到藝廊的另一側,停住腳步後便久久沒有再出聲。
他離開了嗎?還是已經悄悄下樓了?難不成是丟下她自己回家了?但剛剛並沒有听見樓下的開門聲,也沒有傳來汽車發動的聲音,所以應該還在藝廊里。
她胡亂猜測了好一陣,終于忍不住好奇,眯著雙眼想要一探究竟。
天色未亮,看著幽暗的屋子,她猜想現在應該還是半夜時分,但桌上的小燈已被程遠關上,她只能藉著透進的月光辨識眼前的景物。
她小心翼翼的起身,藉著街燈和月光在屋內搜尋,好不容易才發現程遠站在屋子一角,專注看著眼前的畫作。
寧曦躡步走至程遠的後方,但程遠因過于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並沒有發現寧曦已走至他身後。她好奇著程遠到底在看什麼,竟會如此入神。
「這幅畫畫得真好。」寧曦在程遠背後觀察了好一會兒,終于開口打破這一片沉靜。
程遠回過神來轉身看著她。「你怎麼起來了?不多睡一會兒?」
寧曦想起剛剛發生的事,一時間有些慌了手腳,很快地編了個謊︰「我……口渴,起來喝水。」心想著幸好沒有開燈,要不他肯定會發現她臉紅到耳根去了。
「你呢?為什麼站在這里看這幅畫?」
「你剛剛說這幅畫畫得真好是嗎?」他並沒有直接回答她的問題,反而問了她。
寧曦緩緩說起她與倪逸遠之間的事。「因為這幅畫,我才會在這里工作。」
程遠听見她這麼說,心跳像是停了一拍,寧曦說她來這里工作是因為這幅畫?倪逸遠倒是沒跟他說過這個。
由于屋內光線晦暗,寧曦無法看到程遠臉上驚訝的神情,于是繼續說著︰「老板原本認為我只是一般來開幕式吃吃喝喝的客人,但開幕式結束後我仍然天天來這里看這幅畫。老板雖然覺得很奇怪,卻也沒說什麼,直到有一天一個藝品家想要買這幅畫作,我隨口說了一句這幅畫不能單售,它是有系列性的,如果要買就要一起買才行,就這樣,老板便讓我來上班了。」
程遠心中頓時充滿了震驚和疑惑,他不想問卻又忍不住好奇︰「你……你為什麼會知道這是一系列作品?」
「其實這幅畫我在好久以前就已經注意到了,眼前這幅畫應該是這系列中的第四幅吧。」
程遠沉沉悶哼了一聲。她說的一點也沒錯。
「我見到的第一幅畫已經是八年前的事了,那是在一本雜志上翻到的,當時那位畫家以極高的呼聲被喻為畫壇上的新星,藝評家形容這位年輕畫家筆觸輕快大膽,用色層次變化多端卻不像老式的油畫畫風那麼厚重,畫上鮮明的色調不禁讓人目眩神迷,仿佛看著它就能將人推入另外一個世界,可見得他下筆時是明確、肯定且充滿自信,後來他緊接著發表的第二幅畫作,雖然畫風更加大膽有力,但那之中卻也增添了細膩柔和的韻味,我想這或許是畫者對于生命有了不一樣的解讀,心境改變了,才有這樣的變化。」
從起伏的胸膛可以感受到程遠的呼吸變得紊亂,他激動的心情隨著心髒快速的跳動瞬息奔騰,一時之間反而不知該如何回應。
「至于第三幅畫作,卻和前面兩幅畫作大不相同,冷靜的筆觸以及灰暗的色調,其實已經很難看出其中的關聯。」
「既是這樣,為什麼你還會認為他們是系列作品?」因為過于緊張,喉間變得干涸,說出來的話帶著沙沙聲響。
「因為靈魂啊,就像人一樣,雖然外在變了,但靈魂的本質是不會輕易改變的,雖然畫作的樣貌變了,但同樣的心情依舊存在畫作靈魂里。不過,可惜的是這位畫家在這幅畫展出後就突然消失了,他過去的畫作雖然仍在藝文界中造成不小迥響,也曾經有藝品家重金聘請這位畫家重出畫壇,卻都沒有下文,沒想到已經過了這麼多年,竟會在這里再看見這位畫家的畫作。」
寧曦小心翼翼的瞄了他一眼,只見他一副若有所思的樣子。
她語調輕柔得像是怕嚇到他似的︰「所以當老板開口說要讓我進來這里工作,我也就一口答應了,想著說不定有一天可以遇見這個畫家。」
程遠雖然想維持一貫的鎮定冷靜,但其實他內心早已像是火山熔岩那般滾燙。
這次的畫作是以匿名方式展出,而且這次的畫風又與之前大不相同,照理來說應該不會有人發現才是。但為何眼前的她竟會知道他深藏已久的秘密?
程遠藏不住內心的激動,用著微顫的聲音問︰「你是什麼時候知道我就是畫這幅畫的人?」
「一開始我並不知道你就是這幅畫作的畫家,畢竟畫作並沒有署名,一直到前兩天你畫插畫的時候我才確定,因為每個畫家都會有自己慣用的筆法,那筆觸已經在我腦海里重復千千萬萬遍,所以當你提筆作畫的時候,我就知道是你了。」
雖然他看不清楚寧曦說話時的表情,卻從她的話中感受到了一種被認同、被了解、被看見、被包容的肯定,她的字字句句不斷重擊他的心髒,堅定且毫不猶豫的話語直搗他內心深處,幾乎要揭起他過去所有的傷痛,而她那句「我知道」更牽動了他那塵封已久的心。
雖然他的畫作一直都受到藝評家的喜愛,卻沒有任何人了解這些畫作背後深深的意涵,從來沒有人可以這麼真實、這麼確切地看到他畫作中想要表達的自己。
不過,為什麼?為什麼眼前這小丫頭竟可以找到他一直深藏的鑰匙,輕易便打開他心里的那道鎖,就這樣毫不遲疑地走了進來?
其實寧曦不敢直說自己對眼前第四幅畫作的想法。
這筆觸已不似過往那樣明快有條理,層層疊疊的油彩像是道出了他心里的迷惑;暗色堆疊著明亮,火紅處又堆疊著幽暗,畫刀割開了畫中的紋理,正好顯現出里頭的層層疊疊和千頭萬緒里曖昧不明的色彩,里頭沒有絕對的暗,也沒有絕對的亮。
雖然她能夠從畫里看見畫作背後的意涵,卻不能了解畫者心底的故事。
霎時間,她腦海里突然閃過不久前在儲藏室中曾經看過的照片,上面的時間正好離現在有八年之久。難道……這一切改變和照片中那與程遠相擁的女子有關?
她好想知道,好想問他過去兩人之間是不是發生了什麼事,讓他有如此的椎心之痛久久無法釋懷。
程遠看見她眼里彌漫著兩道水氣,讓月光照得晶亮亮的,微蹙的眉頭可以看得出來她是真的在擔心他。
兩人心亂如麻,眼神流竄著復雜難以說明的話語,高張如火的思緒不安的在胸口間躁動,一時之間紛亂的情緒涌上心頭,讓他不知該如何開口說明,壓抑不住的激動就在此時迸發開來。
原本冷靜的他卻冷不防轉過身去緊緊抱著寧曦。對程遠來說,她像是這冷夜中唯一的火光。
而她在他的緊扣之間靠在他寬厚胸膛之前,她閉著雙眼靜心傾听著他強烈的心跳聲,怦怦——怦怦——怦怦——激動的跳動著。
程遠低下頭深深吻上她,雖然她驚訝得想躲開他的吻,但程遠卻不給她這個機會,他伸手攬過她腰間,將她拉近身體,另一手則趁勢緊托在她腦後,讓她無處可逃。
程遠有些粗暴地吸吮著她唇間的甜,探索她舌間的柔軟。
原本抗拒的寧曦此刻卻迷惘了,或許是因程遠的畫在八年前便已在她心里種下了種子,也或許是因為她看到了別人無法看穿的靈魂,但無論是哪一種,都已悄悄的在她心里發芽,因此更激蕩起她心中的火花,最後選擇了放棄抗拒,迎向前貼近他的胸膛,熱切回應著他的火熱。
他們像是在亙古之前便已相識,卻直到今天才能夠牽住彼此的手,不需要言語的包裝,只在吐納呼吸間就能體會了解那過往的痛,還有那不願訴說的苦。
兩人只是趁著美好的月夜交換彼此的心事,不需華麗的詞藻,也不需要多余的解釋,一切盡在靜默中釋然。
程遠一陣激/情的熱吻後,竟有些不舍的離開她的唇,悸動的心情久久無法平復,他緊緊的將她擁在懷中,輕撫著她的頭發,心情仍帶著一點混亂,他還不確定現在是不是要開口對寧曦坦白自己的過去。
正當他仍猶豫不決,寧曦卻早已體諒的開口︰「如果你還沒準備好就不要勉強,不過如果有一天你想要找人聊聊過去的事情,我會很願意當你的听眾。」
她是能夠理解的,當一道塵封已久的城門在瞬間被打開後,是需要一點時間來調整適應的,但她願意等待那一天他能夠主動向她敞開心房。
他很感激她的善解人意。今天的這一切來得太突然了,他心里還沒有準備好,不過他相信總有一天他一定會對她坦白的,不過現在還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先處理。
「今天我送你回家休息吧!要不我怕等一下會出事。」
「出事?出什麼事?」寧曦不能理解的問道。
程遠不由得嘆了一口氣說︰「看來只要談論到畫作以外的事情,你就會回到天然呆的樣子。」
「什麼嘛,不要再說我是天然呆了,我明明就是大智若愚。」
「再怎麼說我也是個正常的男人啊……」
她臉上一紅,再怎麼呆也懂得一些男女之事,不過在這短短的時間里竟發生了這麼多出乎她意料之外的事,一時之間她也理不清那是什麼滋味,現在被程遠這麼一鬧,只恨不得挖個地洞躲進去。
在一陣手忙腳亂、匆忙將桌上的東西全往背包塞進後,寧曦便頭也不回的拔腿往樓下跑。
程遠看見她困窘臉紅的模樣,忍不住笑了出來,雖然他想要叫住她,但還來不及開口就見她飛也似的跑下樓,緊接著便听見摩托車離去的聲音。
寧曦一走,藝廊里隨即回復靜謐,程遠的笑雖還停留在嘴邊,但此時此刻他的心跳聲仍是那般澎湃不已。這突如其來的情況,頓時讓他心中五味雜陳。
他心里清楚明白寧曦和「她」確實是不同的,但自己還是需要一點時間來思考。
雖然事情已經過去了好幾年,但每次一想起,他仍會強迫自己不要再去深思;他非常明白這是逃避心態。在這件事情上,他仍是有太多放不下的情懷,否則也不會有這第四幅畫了。
他必須好好思考自己是不是真能夠再次敞開心胸,也許趁著這次機會可以將過去的一切掃除……
棒日一早,程遠仍舊準時進藝廊里,但此刻已經日過正午,卻還不見寧曦出現。
回想起昨夜兩人熱切擁吻的情形,程遠便忍不住牽動嘴角笑了,想著她難不成是因為昨夜沒睡好所以來遲了?
不過他還是自我反省了一下,昨天確實是他太沖動了,雖然心里很屬意俏皮可人的寧曦,但再怎麼說也不能因自己沉浸在過往回憶中而吻了她,對她來說是有些不公平。
正當程遠兀自沉浸在自己的思緒中,寧曦已悄悄來到自己的辦公桌前,兩人眼神雖有交會,但想起昨夜所發生的一切,寧曦便害羞的趕緊躲開。
程遠見寧曦有些坐立不安的模樣,知道她心里對于昨夜發生的事仍是介意,只好先開口打破沉默︰「咳、咳……嗯,昨天你怎麼自己跑走了,我還想說要開車送你回家,但等我回過神來你已經飛奔下樓。下次不要再這樣了,你一個女孩子這麼晚了在路上騎車很危險。」
寧曦一听程遠提起昨天的事,瞬間像是燒紅的蝦子一樣滿臉通紅。「沒……沒關系啦,我想我可以自己回家,所以就不麻煩你了。」
昨天夜里雖然不是自己主動向他索吻,但也清楚自己並沒有任何抗拒的意思,這麼一來,也不知道程遠是怎麼看她的?想到這里,怎麼還能平平靜靜的和他一起關在同一輛車里,她恨不得自己有瞬間移動的能力,可以快速把她送到別的地方去。
話一說完,四周又回到靜默狀態,雖然兩人都盯著自己的電腦,卻又心不在焉的偷瞄對方的一舉一動。
「我去泡茶!」
「我開音樂!」
幾乎是同一時間,兩人不約而同大喊出聲,在對望了一會兒後,再次低下頭默默「忙」起自己手上的事。
程遠抓了抓後腦勺,再怎麼說自己也是縱橫設計圈的設計師,什麼大大小小爭執、你來我往的場面沒經歷過,但像這樣讓他說起話來束手束腳的場面還是第一次遇到。
依照這樣的情形看來,兩人一天下來根本沒有辦法做任何事情,如果這樣的情形得維持好幾天他可受不了。他腦子轉了轉,最後仍是覺得首先要做的事情是解決眼前的「困境」。
他撥了通電話回公司,將工作的事都交付完成後,便對著寧曦說︰「把你的電腦關上吧,今天下午我們出去走走。」
「現在?要去哪?」
「現在告訴你你也不知道,跟我走就是了,放心吧,我沒有打算把你載去賣掉。」
寧曦看著程遠收拾好東西抬腳就準備往外走,她知道自己攔也攔不住他,只好緊跟在他後頭,把藝廊的門給關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