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絕口不提愛 第4章(1)

縱使外頭酒吧擺設有多以精品堆砌而成的紙醉金迷,但場後偌大的休息室仍是一貫簡潔舒適,光線輕暖,形成強烈的對比。喬曉翔靠在房間沙發旁的牆邊,不發一言地核對著剛才一箱箱送來的酒品進貨數據。

身後房門傳來開放又關上的聲音,腳步漸近,他未受干擾;遭冷淡對待的棕色皮膚男人剛進來就往冷色衣櫃那處走,胡亂翻了幾次,終于挑了其中一款長褲站起來,便看見他衣櫃間隔內一排相同系列中的不同瓶裝、不同的花果成分配搭,同樣的柔美氛圍。「哇,你買不少嘛。」

他瞥他一眼,不說話,待手上幾筆交易審對完成後才抬頭,把進貨的文件板插回固定的收納位置中。

「真不懂你一個堂堂大男人怎會買這些粉女敕女敕的。」佘興生當然知道喬曉翔是專為哪一個女人親自采買,並不點破,卻忍不住繼續嘀咕︰「你很需要護發嗎?也不需要搞得那麼香吧?」

「不喜歡你可以不要進來,」終于正視來人。「這是我的休息房。」

「我本來不想進來的,但我的制服褲不知道又忘在哪間飯店床上,這才過來拿新的。」佘興生笑笑帶過自己的風流韻事,取來一套新的制服,先低下鼻子嗅嗅,確定沒有染上香氛才穿上,免得月兌下的時候有女人誤會叫囂。

說起來他該直接找翔驗氣味才對,因他嗅覺比較靈。上季加州品酒協會還為了歐洲酒展替他的鼻子投保五千萬,當然,不能負責試自己那批,以示公正。

喬曉翔不常留守酒吧工作,通常是歐洲酒廠那邊送貨來時在場點算,晚上再被小氣的大老板硬拉來充當駐場保安兼調酒師湊人數。一個調酒功夫不錯、光站著就可當兩人用的員工去哪找?!當然是能省多少就省多少。

一大票女客人被他迷得半死;可是事實總是顯得諷刺,她們不知道他的真正身份是知名的品酒師及酒廠大商,其酒廠所出品的洋酒在世界各地皆為老饕夢寐以求的聖品,在台灣的銷售管道更是窄得非內行人不得其門而入……這埸內部分名酒都出自他廠中,是夜店連連旺場的一項武器。

他從不向人提及自己的感情狀況,蜂擁捧場的客人以為他仍單身,女追男的戲碼不斷上演,相熟的朋友卻深諳他早已死會。佘興生聳聳眉,不避嫌地大刺刺當場換制服。都是男人嘛。

「對了,她喜歡嗎?」指指成組的香氛保養品,先前看見外面幾個公關在休息時熱烘烘地談著護發、某人不語地听著時,就知道這套新品早晚會出現在他手上。

「沒。」臉容冷淡的男子終于肯回應。外國專櫃往來的顧客多,他無法清楚試出香味,干脆整組各有不同氣味的都買下,回來再挑;但最討喜的味道盼兒也不甚熱中。「她覺得太香了。」

「你錯失良機嘍。」佘興生忍不住嘖聲大嘆可惜,舶來的頂級產品確實不便宜。「那這些你還要不要?我可以幫你問問外邊經理她們有沒有興趣?」

可能已經不止有興趣,簡直卯死了。

「好。」擺好對貨表,已穿上間紋襯衫的喬曉翔站起身,拿起搭在一邊的黑色領結,預備應付晚上最旺的場段,然後面向著鏡子,卻是對他說話︰「還有,你有空的話轉告銘,我下半個月都沒空回來。」

「喔,也是。」也差不多是新一季果農的招待大會,他點點頭表示明白。「對了,老大叫你可不可以把IGT那系列再提高兩成進貨,說賺得不痛快。」

一個月淨利潤才十幾二十萬,排列大頭兒胡繼銘名下營業額最低的一項,太羞恥啦,夠塞牙縫嗎!

「我不想太多人來這里。」喬曉翔簡短地答,從不希望把這里當成他酒廠在台灣的銷售據點。

本來他就不欲在台灣發展,私生子的身份對母親及整個家族而言早是一個難以消抹的疙瘩,是姓胡的先斬後奏組團隊辦夜店,原本他冷眼不抱任何期望,命名為Kaleido的夜店卻在無心插柳之下崛起茁壯。

但他還是感謝把他拖下水的大老板,因為這個緣由,他獲得了和盼兒重遇的機會。

一個曾無意間完全改寫他人生的女子。

離開租住的小寓所那一晚,寒風冷得刺骨入髓。

休學申請已通過,背包里還有校方掛號寄回的確認函,除此之外並沒有多少行李,一本快過期的證件、幾件衣服。

本來的房東已年近八十,只能靠租金來維持晚年的生活,沒錢租住大學附近地段房屋的他便有責任主動離開。在臨別的黃昏,伯伯還特地不舍地拿來生火腿跟他餞別,盛情難卻,才遲了起程。

雖不舍美國的一切,但他不得不順著既定的劇本走到這一步……基于命運。

在喬氏航運家族中,他是一個無人敢提的禁忌。正在溫哥華求學的母親邂逅了到當地公干的爸爸,並懷下他;專制的豪門從不容許自由戀愛,當喬正培抱著堅決的意向回台灣打算稟明……在返台的班機上,電視熒幕直播他父親公開宣布第三任妻子身份的新聞。

不可能的巧合是,原本承諾要共度一生的女人,正是其女兒。

得悉兒子未詳加思量的沖動後,祖父怒不可遏,然再婚的消息已發遍媒體,豈能更改;他絕不同意他們名義上的苟合,幾乎是不顧後果地勒令安蕾墮胎,但當時她已懷胎逾八個月,對母體危險過大,醫生亦無法同意,只能放棄手術。

唉生下他,他立即被帶離父母身邊,成年前一直由國外監護人照顧。他沒有被剝奪升學、生活的大部分自由,唯一條件是他不能回台灣-家族竭力掩滅所有他存在的證據,父母亦各自被安排嫁娶,互不往來……

約在半年前,他的存在不再似原本的安靜。

他的母親安蕾因為逃避丈夫的虐打而從高處墜亡,而父親亦在半個月後跟隨她上吊輕生。這兩件事對喬氏而言是極大的丑聞,父親的元配悲憤交集,遷怒原本只屬過去影子、現在卻能根據神秘遺囑繼承喬正培所有私人遺產的他,以一切手段阻撓他浮上台面的可能。

用了一些方法去變更,喬正培的所有股份最後仍是過渡到法定妻子伍幸眉的手里,大勢已定。一不做二不休,根據娘家軍師的建議,她還截斷那私生子所有可能的財政來源,就算不提回台北領遺產,連維持基本生活和大學下一學期的費用亦有問題;喬氏的力量足以非法凍結私人戶口的存款,而他甚至還未有時問思考沒有綠卡無法找工作……

即使沒有那些悲劇發生、能平順地完成大學課程,他亦只會戴著一副如死去般的面具,渾噩地在影子下度過一生吧?既然如此,父母的死,未嘗不是為他帶來轉變的契機。

徒步離開大學生聚居的中心地,他打算沿運河走向五公里外的火車站,明天下午那張用負債換來的一張火車票,便是僅有的全部。

本來只屬小雨的雨滴愈下愈大,淋濕他發際及雙肩,模糊了本來就昏暗的街道……他用力眨掉長睫上的雨水看路,抬手擋雨的同時,一把深藍雨傘罩到他頭上。

喬曉翔伸手抹過臉際,在來得及反應之前,一抹芬芳的女性身影站到他面前,他怔愣地注視,竟然……是她!

「你是沒有帶傘嗎?怎麼一個人淋雨走路?」鐘盼兒剛從便利店走出來,就看見一個黑短發的身影越過她,狼狽低頭走回宿舍方向,她走快幾步,撐傘分一半給同路的他,不過舉手之勞。「我可以送你一程。」

喬曉翔沒料到會再遇上她,嚇了一跳,見她目光掠過他衣襟,他仍穿著繡有大學徽章的大褸,他猜想她只不過是幫忙同校同學的心意。「嗯……」

她衣著簡便,左手提著兩只購物袋,另一手握著傘,顯得有點笨拙,傘沿不時敲到高大的他。喬曉翔本能地接過傘和購物袋,卻在她道謝的一剎醒覺自己不該如此,他應該拒絕她的好意,然後走回通向火車站的路,而非這樣……

「我其實……」他騎虎難下,無法開口說明。和她困在同一狹小空間令他有些不適應,因為他冰冷濕透的身軀可能會沾到她干淨的衣領、長發……喬曉翔思忖著離這最近的租住地方,盤算著也許可以讓她就送到那里,然後離開。「就租那邊的房子……」

她朝他隨手亂指的洋房看去,再過兩條馬路就能到,的確很近。鐘盼兒彎彎唇,和他並肩而走,直走到那家門前才停下。

「進門記得快點開暖氣,小心著涼。」她柔聲叮嚀,送他到門前就要離開,喬曉翔點頭,然而他放松得太早……她不經意地回視僵在門前的他,發現了他的極不尋常。

「怎麼了?」他渾身濕透,在門前一動也不動。「不開門進去?」

喬曉翔不知所措,找不到任何藉口解釋,鐘盼兒看出他的窘態,隨即意會。「你……沒有帶鑰匙?」

「對,我忘了……」他結結巴巴,身體緊繃,看到她叩門又按鈐,心跳頻率從未如此飄高過,幸好一直沒有人前來應門。

「你一個人住?」鐘盼兒問他,手還抓著門扣。

「嗯,我一個人住……對不起。」

「干什麼跟我道歉?你又沒有犯到我。」她輕敲他的頭,這麼晚了找門匠著實有困難,但只有華氏四十度的夜晚他要怎麼過?他倆站在小小的屋檐下。「不如你到我那邊宿舍住一晚吧。」

「什、什麼?」他險些被她的提議嗆到,嚇了一跳。「你、你方便嗎?」

「宿舍有很多同學,沒有關系。」鐘盼兒回答。這實在沒什麼好猶豫的,隨便一喊,房外同學和保全都會沖上來。若沒有遇見就算了,既然踫上同校的人,放任他一人濕淋淋在街上等天亮,她會于心不安。

「那麼……」喬曉翔遲疑著應允,她已撐傘遮著他走回原路。無法解釋事情為何演變至此……他原定搭上末班火車,在中繼站過夜,然後清晨抵達目的地,這意外延遲了他的車程。

他隨她反方向到達她所示的聯舍大廈,舍監朝他們揮手,她來不及笑就急忙拉他跑進快關門的電梯里。這是她第二次牽著他,她的手,比他的溫暖。

「我們的模樣糟透了。」鐘盼兒望著鏡子里的兩人,他低頭循著她視線。從燈光不足的路上她只瞧見他是名亞洲男子,未及細看他的臉容,可是現在……「咦?你是那天市場策略學的旁修生?」

她微怔,他現在的發型比那天凌亂,沒有佩戴平光眼鏡的棕色雙眼無所遁形,是他眸中那份深不見底的難測感覺才使她配對到相似的人選,憶起同系能操國語的同學只認識不到五個,不計另外明明懂得卻只肯用英語溝通的那些。

他不好意思地點頭,適時到達中間樓層化解了他的窘困,她領他出電梯。大廳沙發上有好幾個人窩著打任天堂,開放式廚房有兩名女生在煮宵夜,向鐘盼兒打了招呼,也偷偷打量她身後未曾見過的高瘦男生。「早知叫我們替你買東西嘛,怎麼你病了還淋雨呢?」

「一把傘不夠兩個人用。」她只淡笑著簡單回答,取出幾份超商冷凍食物,蹲下放到三層冰箱的最低層,起身時看見她們仍然好奇的目光。「他是我朋友。」

「喔,來照顧你哦。」

喬曉翔逕自觀察著學生群居的生態,從未探究過別系學生集中的地方,感覺有些新鮮。這里有些讀經濟系的他認得,不遠處套房門口掛著的「政治學是好,不上課更加好」布條吸引了他的視線……單單這層大概就住了大約五十人。

鐘盼兒熟悉地帶他走往一旁走廊,在盡頭那處開鎖側身進入,他亦步亦趨。里面除了一張布沙發布置的小廳,還有兩個房間。

「奇怪,千惠還未回來嗎?」她放下便利店袋,拉開陽台的玻璃門走出去;原來這樣可以通到另一個房間,但仍不見她所念著的人影。

他站著等候,鐘盼兒示意他坐到沙發去,她則撥打手機找朋友,幾句通話完畢,她合起電話,臉色有點怪怪的。

「我朋友她今晚剛好住男友那邊不回來,另一個室友去了澳洲交流,所以這里就我們兩個。」她試著解釋。

「那麼你不方便嗎?」喬曉翔頷首表示明白,同時站起身,他鞋未月兌,隨時都可以離開的樣子反而讓不禁月兌口而出︰

「不,你留下來不要緊的……如果你肯告訴我名字的話。」

現在才醒覺要他自我介紹會不會太遲?她主動朝他伸手交握。「鐘盼兒。」

他的大掌,比她的冰冷許多。

「喬曉翔。」他回握,那紅唇接著無聲輕念他的名字,然後笑著調侃︰「趁你未打噴嚏之前快去淋熱水浴吧,我真無法忍受你半身濕透地在廳里跟我客套。」

鐘盼兒指示浴室位置,直到他們各自洗過澡再交談時,半夜的鐘聲已響過。

一身干爽的衣衫,她說是取餅同房前男友留下的給他……鐘盼兒穿著舒適的居家服,溫熱一罐玉米濃湯,分成兩杯,他幫忙拿到起居室的桌上,和她相對而坐。

「對了,你的主修科目是什麼?」她隨意攪動熱湯,吹涼。「我記得你的書……是歷史還是地區研究?」

「德國語書及文學,第四年。」喬曉翔很快便回答,一板一眼地喝著湯……他不排斥和她僅有一桌距離的親近,只是不知道要怎樣隱藏自己的不習慣。

他看見她挑挑眉。「在修碩士嗎?」他點頭。

「我是工商管理,不過只有二年級。」也報上自己的學系,公平得很。

在進食期間她總不自覺地望向他,直覺知道他不是壞人,但她仍無法忽視他那眉頭間飄忽的憂郁,他像被一層一層黑紗帳包圍著,無法讓人將他整個看清。

難道文科學生都是這種氣質嗎?她不曉得要如何形容,他身上散發著一股似有若無的……絕望感覺。

喬曉翔想不到話題接上,只好快快吃東西。他們的對話斷斷續續,主要環繞學科、教授之類的安全範圍,直到他的熱湯已近見底,他才憶起她和朋友的對話,忙問,「剛剛……你朋友說你病了是真的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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