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從美國洛杉磯直飛回台灣的班機上,寬敞的商務艙里,乘客僅坐滿了三成左右而已。
桑玫瑰從睡夢中醒來,發現毯子還乖乖蓋在自己的身上,看來是有人「照顧」了她。
她隔壁座位上的燈還是亮著的,她側過臉龐,看著她目前生命中所深愛的一個「男人」問︰「念恩,你在看什麼書?看得如此津津有味。」他從一上飛機就從背包里拿出書來閱讀,到現在至少已經超過兩小時了。
岳念恩將書一翻,亮封面給媽媽看。
「《中文是門困難的語言》……」桑玫瑰將書名給念了出來,噗哧一笑。「我以為應該沒有什麼可以難倒我的資優生兒子。」
十一歲的岳念恩听後蹙起眉頭,像個小大人的神情讓桑玫瑰忍不住發笑。
「媽咪,在學業上我是跳級就讀了沒錯,但我從不認為自己是資優生,我跟其他的同學一樣,也是得在學習知識上付出努力,只是我的領悟力比他們高而已。」
「是、是、是。」坦白說,她也不喜歡兒子因為跳級的緣故而失去了他跟同儕間該有的情誼,還有他在這年紀該有的童真。
這也是為什麼兒子在跳級就讀九年級前,她選擇讓他休息一年,特地帶他返回故鄉,讓在美國出生長大的他體會台灣的風土民情,順便見見他那從未謀面的爸爸。
也是時候了。個性還算果斷的她,對感情卻始終無法輕易的下決定,這場婚姻才會一拖十二年,總懷抱著一絲微弱的希望。但這一趟回台灣,她已經抱著一刀兩斷、從此干干淨淨的決心。
「媽咪,你又想起他了。」
兒子不滿的聲音在耳邊響起,桑玫瑰趕緊回過神來,一臉尷尬的揉揉兒子的頭。
「沒有啦,媽咪剛剛只是不小心閃神了一下。」
岳念恩哪是那麼好打發的小孩,他哼了一聲,「自從媽咪說要帶我回台灣,就常常‘閃神’。」
「這……」桑玫瑰找不到理由為自己辯解,只能尷尬的轉移話題。「念恩,你對他敵意別這麼深,他不是外人,他是你爸爸。」
雖然她跟岳禹群從結婚後就不曾見過面-理所當然,在美國出生的念恩也不曾見過他的爸爸。
但她跟岳禹群之間的愛恨情仇,她不想留給下一代,不管怎麼樣,念恩還是姓岳,是岳家的子孫,而且有著一對非常疼愛他的爺爺跟女乃女乃,他跟岳家的關系是怎麼樣都切不斷的。
她不要念恩去恨或去討厭岳禹群,那是不應該的。
只是,不管她再怎麼解釋,再怎麼說明,念恩對他爸爸就是沒有好感……
「對,從來沒見過面的爸爸。」他知道媽媽的用意,但他真的很難對從未見過面的父親產生感情。
「媽咪,他又不是不知道我的存在,或者是我們躲在他找不到的地方,況且,我不是一歲,我已經十一歲了,十一年來都對我不聞不問的一個人,你要我對他有什麼感覺?」
好吧,她承認念恩說的理由成立,她反駁不得。
但這該怪誰呢?只怪岳禹群?也許他是該負責任沒錯,但她這個母親也有錯。要不是她跟岳禹群在十二年前的那次談話之後,從此將他視為仇人般恨著他,如今念恩應該也不會對他如此反感。
「好吧,但你至少答應我,見到他時,不可以擺臉色給他看,並且要喊他爸爸。」
「這件事……我還要考慮一下。」岳念恩是個相當有主見的孩子,他不想對母親陽奉陰違,也不會答應些做不到的事,對于要不要喊他爸爸,他真的需要仔細考量。
「岳念恩……」每當桑玫瑰喊兒子全名時,就有警告的意味。
但這回岳念恩不想妥協,他將手中的書闔起,拉起毯子。「我累了,想睡一下。」
這表示這場爭執到此為止。
桑玫瑰不想跟兒子在飛機上僵持不下,她也選擇結束這個話題。
就在岳念恩入睡之後,座艙長走了過來,他先是幫岳念恩調整了一下毯子,然後詢問桑玫瑰是否有什麼需要。
「我想要一杯水,謝謝。」
「好的,請稍等一下。」
這位座艙長是位將近四十歲的俊美熟男,舉手投足滿是優雅,而且桑玫瑰敢發誓,這位座艙長似乎有意無意的在對她放電……
不知道這是他向來的習慣呢,還是真的對她有意思?
想也好笑,盡避她是一個孩子的媽,但在美國那種風氣開放的國度,只要身旁沒有個固定男伴,大家就會認定你是單身。
從生完小孩回到校園繼續念書,一直到畢業工作,她身旁的追求者從來沒有斷過,但她不曾跟任何人交往過就是了。
雖然她的婚姻是虛有其表、有名無實,可她還是「已婚」的身份,卡在法律上,她無法放縱自己去跟別的男人約會甚至發生關系。
而且,她也沒那種心情。
從十八歲懷孕到現在三十歲,這十二年來,她過著跟修女沒兩樣的生活,就算後來念恩長大,鼓勵她跟男人約會、交往,但她……仍沒有興趣。
可能對愛情已經徹底失望了吧,她想。
不一會兒,俊挺的熟男座艙長為她送來了一杯水,並附贈了一塊精致小蛋糕。
她訝異的揚起眉。
「只有美麗的乘客才有這個福利。」座艙長朝她眨了眨眼。
桑玫瑰失笑。
「謝謝。」她說,心里卻想著,如果他知道坐在隔壁這個十一歲的男孩是她的兒子,不知道他會有何感想?還會對她眨眼嗎?
桑玫瑰沒有再給座艙長任何回應,對方只好失望的離開。她看著盤中精致的小蛋糕,突然回憶起十二年前,她第一次搭機出國的場景。
當時的她懷孕將近三個月,高中畢業沒多久就奉子成婚,那可不是什麼美好的事,一個人孤伶伶的準備到國外待產,那時候的心情可想而知。
緊張、忐忑、傷心、絕望……所有情緒復雜的在心頭翻滾,當時的她很倔強,淚水一直含在眼眶里不肯流下。
因為這條路是她自己選的,她不能屈服,也不能軟弱。
而當時服務的空姐也許是看她一個十幾歲的小女生,明明一臉絕望卻始終忍著淚水,突然送來一塊小蛋糕,對她露出鼓勵的笑容。
就是因為那個笑容、那塊蛋糕,讓她後來躲到廁所里崩潰大哭。
而崩潰也僅有那一次而已,到了美國之後,她一邊上語言學校一邊待產,生下念恩之後,她便申請了當地的大學就讀。
其實她從來沒有學醫的念頭,是後來受到岳禹群父親的影響,她才決定選擇醫學院就讀。
這十二年來,她最感謝的莫過于岳禹群雙親的照顧,要不是他們,不會有今天的她跟念恩,因此當岳禹群的父親開口問她要不要回台灣,到他的醫院擔任為期一年的客座外科醫生時,她想都沒想就答應了。
而這一趟回來,除了工作以外,主要是想讓念恩了解故鄉台灣,還有跟他的爸爸見上一面。
同時,她跟岳禹群長達十二年的愛恨情仇跟夫妻關系也該告一段落了……
機艙內,空調冷到讓人發抖,桑玫瑰為兒子蓋好毯子後,愣愣地望著他,念恩跟岳禹群幾乎是同一個模子印出來的,他的眼、他的眉、他的一切根本就是岳禹群的翻版。
唯有個性不像,念恩的倔強完全遺傳到她,看來想要說服他跟岳禹群好好相處,應該很難吧。
桑玫瑰輕嘆,距離降落台灣還有好幾個小時,她是不是該放輕松點,讓神經不要太過緊繃。
她揉揉發疼的太陽穴,盡避表現得一副不在乎的樣子,但她的心……其實很忐忑呢。
桑玫瑰預計跟兒子在台灣停留一年。
雖然名義上她還是岳家的媳婦,但她回台灣的這段期間,不會住在岳家,也不會回娘家居住,她在善裕醫院附近租了間兩房一廚一衛的公寓,原本她是希望兒子能回信義區的岳家跟疼愛他的爺爺女乃女乃一起住,但他卻不願意。
他說要跟她一起住,至于爺爺女乃女乃那邊,他已經征求他們的同意了。
對于那對疼愛孫子有加的兩老,桑玫瑰實在不知道該說什麼好。念恩一旦跟她住,那麼他跟岳禹群見面的機會又更少了,這樣要怎麼改善關系呢?
嘖,這讓人苦惱的事就等手邊的事情忙完再來一一解決吧。
她花了一星期左右將租屋處及醫院兩邊的事情打理完畢,下禮拜一她將正式在善裕醫院擔任為期一年的客座外科醫生。
而在此之前,她必須先解決一件事。
桑玫瑰深呼吸好幾口氣,手上的字條已經被她揉捏了好幾回,上頭的電話號碼其實她都已經會背了。
那是岳禹群的手機號碼,她特地跟念恩的女乃女乃要來的。
懊來的還是得面對,桑玫瑰真不懂自己在猶豫些什麼,一點都不像她向來干淨俐落的處事態度。
掙扎了一會,她終于按下號碼,電話響了兩聲便被接起了。
「你好,我是岳禹群。」
他的聲音一如以往,只是態度多了份老練跟圓滑。
「我是桑玫瑰。」說完,她屏住呼吸,等待他的反應。
「你說你是誰」他果然被嚇到了。
「桑玫瑰,你的妻子。」桑玫瑰補充說明。
電話彼端是好一陣子的靜默。
「你找我……有什麼事情嗎?」許久,岳禹群才開口問。
「我人現在在台灣,我要見你。」
又是沉默不語,不過這回只停了幾秒岳禹群便做出回應,但也足夠讓桑玫瑰一顆心提高到喉嚨口。
「好。時間地點?」
桑玫瑰說出了時間跟地點,就在明天,她想要快刀斬亂麻,十二年前的錯誤婚姻,是該告一段落,劃下果決的句點了。
岳禹群作夢也想不到,結婚後便再也沒見過面的妻子,在回到台灣約他見面後的第一句話,竟然是-
「我們離婚。」
他怔愣的望著眼前的女人,甚至已經不太認得出她了。
十二年的歲月可以在一個人的身上刻畫出很大的不同,尤其當年他們都還只是青澀的高中生,如今都已經踏出社會多年,來到而立之年了。
桑玫瑰在當年便是校園美女,現在頭發留長了,一頭烏黑的長直發,亮麗又動人,細致的五官襯托出她略帶點淡漠的冷傲氣質,直挺的鼻梁宛如藝術雕刻作品,一雙鳳眼依舊能攝人魂魄。
他就是從那一雙眼認出她來的。
岳禹群不得不承認,多年沒見的桑玫瑰,美得令他短暫屏息。
只是她的話和動作卻叫他整個人傻了眼——
桑玫瑰竟然從肩背的名牌包當中,拿出早已簽好字的離婚協議書,還有一張律師的名片。
「簽好名之後,聯絡我的律師,他會通知我,我們再協調一個雙方都有空的時間去把手續辦一辦。」
一切都太突如其來也太叫人訝異了,以至于打從兩人見面後全都是桑玫瑰在發言,而社會歷練豐富、能言善道,長袖善舞的岳禹群卻無言以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