連靖濤訝然地看著被毯子包成的小球團兒,她孩子氣的舉動讓他原本尷尬得要死的情緒平息下來,動一下,感覺那只小手又拉緊了些,他無聲地笑了——終究還只是個十五歲大的孩子。他放下拐杖,在她身邊坐下來,自然地抱住她小小的身子,連人帶毯子一起圈進懷里。
抱住她,感覺毛毯下的小身子先是一僵,緊接著就偎過來,蹭了蹭,仿佛不舒服似的,掙開一半毛毯,整個人直接貼到他懷里再蹭,直到好像找到了合適的位置,這才真正安靜下來,連靖濤忍不住又笑了,拉過被拋棄的毛毯為她蓋上,抱緊。
貼著連靖濤溫熱的胸膛,听著他的心跳,雲卷鼻頭一酸,眼淚又撲簌下來。
「還是很不舒服嗎?」感覺胸口的襯衫變濕了,連靖濤忍不住低頭擔心地問。
「沒有。」
「那為什麼哭?」他皺眉,伸手想抬起她的臉。
「……」無言,並且不肯抬頭。
「雲卷,說話,別讓我擔心。」他無奈,只好微用勁抬起她的臉蛋,仔細地端詳她的神情,這丫頭悶葫蘆的個性有時還真是讓人頭疼。
「我、我……人家的作業還沒有做完……那些並購企劃書明天就要交給幕僚團……」她眨眨泛淚的大眼,控訴地指著那一堆堆被她丟得到處都是的公文,沒發現自己正對他用依賴的口氣抱怨。
「那些就先別管了,我會幫你把它們處理完。」他許諾,讓她安心。
「真的?」她委屈地哼著,像只落難的小貓。
「真的。」他承諾。
「嗯……」她還是苦著小臉兒,猶豫不覺。
「還有什麼?」他溫聲誘哄,沒有半點兒不耐。
「我好餓……」她害羞地低聲咕噥,同時,小肚皮傳來很應景的咕嚕聲。小腦袋垂得更低,連耳根都紅透了。
連靖濤不帶任何嘲弄地笑了,純然關懷,「你想吃什麼?」
「我想吃、我想吃……」她欲言又止。
「吃什麼?」他鼓勵地問。
「我想吃……」
「什麼?」他沒听清楚。
「我想吃紅豆湯圓……」她一鼓作氣說出來,立刻臉兒羞得通紅,趴進他的懷里不敢抬頭,簡直丟死人了!她怎麼這麼沒出息!
「好。」連靖濤笑意更濃,卻聰明地沒笑出聲。還以為她有多刁鑽的要求,卻沒想到居然這麼簡單,真是傻丫頭,這有什麼不好意思的。
「我要吃上次你煮給女圭女圭的那種。」她悶聲強調。有一次女圭女圭生病時,他為了哄女圭女圭開心煮紅豆湯圓給她喝時的樣子,她一直深深記憶在心頭,那是一種被珍惜、被疼愛寵溺的美好。那一刻,她深深嫉妒著女圭女圭,因為只有女圭女圭可以獨享他的專寵。
「好,我現在就去給你做。」雖然不明白她為什麼一定指名要自己包的湯圓,他依舊一口答應下來,口吻中滿是不自知的寵溺,他拍拍她想起身到廚房去。
「不要!」她卻突然抱他抱得更緊,大叫。
「雲卷?」他不解,她不是想吃湯圓嗎?
「不要,我……你可不可以等我睡著才去……」她埋頭在他懷里,吞吞吐吐悶聲說,簡直羞死人了,可是,這懷抱好溫暖、好踏實,和父親、母親、兄長的全然不同,靠進來就不想再離開,怪不得女圭女圭總愛膩在他的懷里。拜托就讓她任性一次……平日里,幾個哥哥總是逃避繼承的責任,所以,她承擔著,希望做得更好,不會讓父母擔心,可是,她真的好累、好累。眼淚又忍不住要落下來……
「好,我不走、我不走,乖,別哭,我不走……」連靖濤柔聲安撫著懷中哭泣的小女孩,溫暖修長的大手輕輕拍著她的背,將她抱在懷中慢慢搖著,就像在哄小寶寶。
在連靖濤低沉溫柔的聲音中,夏侯雲卷慢慢停止了抽泣,不知是他的聲音有魔法還是從來不曾管用過的止痛藥終于發揮效用了,總之,她覺得那刀子一樣剜扭著她下月復的痛感漸漸離她遠去,取而代之的是一波一波濃濃的睡意,她眼皮漸漸變重,終于抗拒不過睡神的召喚,沉沉睡去。
當夏侯雲卷醒來的時候,連靖濤已經不在她身邊了,整個客廳里靜悄悄的,只有她一個人,一陣失落沒來由地從心中冒出。抬頭看看表,已經下午三點了,今天他有一整個下午的課,他現在應該是上課去了。她澀澀一笑,是呀,她又不是他唯一的寶貝佷女女圭女圭,哪里有資格要求他一直陪著她?何況他已經忍受她的任性,不僅讓她把鼻涕眼淚抹在他一身,連被她強迫做紅豆湯圓都一口答應下來。看看周圍,廚房那里冷清清的,沒有一丁點紅豆湯的味道飄過來……真是的!你在痴心妄想什麼!他能夠敷衍你,答應你,沒有直接一口回絕,你就應該偷笑了,你還奢望什麼……濕答答的液體滴落在素色的被面,暈開成一朵朵小花,她憤怒地想抹掉,卻越抹越多……
就在夏侯雲卷陷入自怨自艾中不能自拔時,輕微的腳步聲響起,伴著她熟悉的「篤篤」聲向她慢慢接近,溫潤的聲音輕輕響起,回蕩在有些空曠的客廳,仿佛天籟︰「雲卷,你醒了?」
她迅速抬起頭,婆娑淚眼中,熟悉的俊雅修長身影讓她懷疑那只不過是自己的幻覺。
「連……連……」她傻住,不能成言。
「你怎麼了,肚子還在疼嗎?」看她竟然滿面淚痕,連靖濤嚇了一跳,連忙放下手中的檔案夾走上前坐在她身邊,擔心地上下審視。他不過上樓打印蚌文件,不想下來時,原本睡得香甜的小女孩竟然哭成淚人兒。
「你……你不是去上課了嗎?」她訥訥地問,對他沒走的事還有些沒法相信。
「我沒去。」他漫應,見她似乎沒事,才放下心來。
「那剛剛……」
「我回房幫你把文件打出來。」他指指被他丟在一旁的一疊材料。一個下午,他就坐在她的身邊,守著她,順便幫她把公文處理了。知道她是個倔強而脆弱敏感的小東西,之前那麼激動,他怕她醒來不見人會不安,于是沒敢走開,卻還是……
他低頭看她,自然地伸手為她拭去淚,「感覺好點兒嗎?」
「嗯。」她臉紅。
「那你等一下,我去拿點東西。」他為她掩上薄毯,起身。
她點頭,看著他消失在廚房,不一會兒,端著一個食盅折回來。
「這是……」她好奇地看著他含笑輕輕打開蓋子——
「紅豆湯圓!」她小聲驚呼。就見食盅淡紅微粉的濃湯里,瑩白圓潤的湯圓散發誘人的香味,令人看了就食指大動,上面還冒著熱氣呢!
「吃吃看,合不合胃口。」他鼓勵。
雲卷小心翼翼捧寶貝似的接過來,迫不及待地喝上一口,爽滑香甜的湯汁一路滑進胃里,暖了全身;咬一口湯圓,紅豆餡甜而不膩,湯圓皮酥軟柔和,她幸福得幾乎要呼出聲來。喝著暖暖甜甜的紅豆湯,她不自覺地在唇角揚起甜甜的弧線,不小心露出了一直藏在左唇邊的一個小笑窩。
看著她有滋有味地喝下紅豆湯,還破天荒地露出甜美的笑容,連靖濤微微松了口氣。
自那之後——
「連大哥,現在XX股票已經跌得出了北極,怎麼辦?」計算機屏幕前,少女緊張的大眼楮連眨都不敢眨,手心冒著汗,焦急無措地呼喚著救命草。
「這一支的話,可以再等一等,應該還會漲。」隨意瞥一眼屏幕上股票的走勢,男人只平靜地回答一句就又埋頭到書中,卻奇異地安撫了少女緊繃的神經。
「連大哥,如果發現有人污款,我是不是直接開除他比較好?」少女猶豫不決。
「你不覺得應該先查查他污款的原因再考慮是否開除他比較好嗎?」溫聲輕語若有所指地建議。
「連大哥,這個案子……我……賠了……」少女很愧疚,很愧疚。
「沒關系,賠了再賺就是了。」平和的聲音,帶著淡淡的安撫和鼓勵。
「連大哥……」
白色的小洋房中,時時飄蕩著愈見頻繁和依賴的、少女清女敕的呼喚,隨後,總會有從容淡定、仿佛永遠沒有什麼事情是不可以解決的、好听的男中音不緊不慢地耐心給少女千奇百怪的問題以響應……時間就這樣悄然流淌,轉眼,已經是第二年的初秋。
夏末秋初的時節,天氣已經月兌離了粘膩的悶熱,雖然溫度還是不低,但偶爾掠過的淺風已經夾帶了絲絲涼爽,昭示著秋意的來臨。
連靖濤代夏侯恩操刀的事情終究還是曝光了,因為雲卷堅持他付出了辛苦就應該獲得應有的對待,于是她把事情捅了出去。
那之後,夏侯集團總裁也是夏侯雲卷的父親力邀他加入夏侯集團,他曾婉拒,但終究還是屈服于雲卷那雙哀求的大眼——听說他婉拒了父親的邀請,她沒有說什麼,卻總用那雙仿佛浸在水霧里的深藍色貓瞳一眨不眨地望著他,然後在他因為發現她的凝視而回望時飛快地轉開。于是,他投降了,對那一雙黑藍色的大眼楮。然後他開始在夏侯集團擔任特助,並且順理成章地成了夏侯雲卷的輔導。
某個假日的午後,像往常那樣,雲卷和連靖濤各自霸住客廳和與客廳相連的露台忙碌著,自從他進入夏侯集團之後,這樣的相處模式似乎更加理所當然。
當太久的安靜讓連靖濤覺得不對勁時,他自計算機中抬起頭,有些稀奇地朝客廳里望去,然後笑了︰怪不得半天沒有東西被丟來丟去,也听不到熟悉的軟女敕嬌聲喃喃詛咒的聲音,原來是她睡著了。
就見客廳里,攤開的活頁夾七七八八地散著、密密麻麻地寫滿各種文字的公文東一張西一頁丟得到處都是,筆記本計算機的顯示器還亮著,而那小小的人兒卻已經毫無防備地趴在沙發上——與其說是「趴」還不如說是「掛」在沙發上睡得香甜。
他拿過拐杖起身,輕手輕腳走進客廳,翻出矮櫃里的薄毯,走近少女身邊。就見雲卷趴伏在沙發邊沿,半邊身子已經懸空,眼看就要睡出去,她卻右手抓著一支銀色的簽字筆,左手勾著印了兩只螃蟹打架的馬克杯,粉腮枕著不知從那里弄來的一本比字典還厚的法律原文書,睡得稀里呼嚕的,要不是一雙淘氣的果足掙扎地鉤住了沙發突起的扶手,她大概早跌得滿頭包了。看著她全沒戒心地睡得一塌糊涂的樣子,連靖濤不禁好氣又憐惜地搖搖頭——這丫頭,真是的!總是這樣,沒做完公事前,寧可累得在沙發上睡到跌下來,也不肯回房去好好睡在床上。他輕輕扶她躺進沙發里一些,免去她墜地的危險,為她蓋上薄毯。看她動了動,沒醒。他為她掠了掠頑皮擋在她鼻端的一綹發,疼惜地看著她眼底微微的陰影,目光中透露著不自覺的溫柔。
那件尷尬的事情發生後,他和雲卷之間雖然都有默契地不曾對任何人提起,但彼此的關系卻起了微妙的變化。她對他徹底放下防備,敞開了心懷,甚至變得非常依賴他。而他隨著接觸的日漸頻繁,對雲卷的了解也逐漸加深。他驚訝地發現,看似冷漠別扭的雲卷其實就像只固執而純真得可愛的小貓,認為你不安全的時候,總是躲得遠遠的,驕傲地豎著高高的防衛牆,可是一旦認定了你時,就和你親得不得了,並且掏心掏肺地對你好。這孩子就像他的小佷女,總讓他打心眼里忍不住想要去疼惜。
尤其這些日子以來,他親眼看著雲卷學業、公事忙得團團轉,常常累得咬著一半吐司就趴在辦公桌或者他家沙發里,小腦袋軟軟垂在一堆公文中睡著了。他不禁開始懷疑自己幫助夏侯兄弟到底是對還是錯。這樣子將一切都壓在雲卷身上,對她實在不公平。可是,想到那四個連最簡單的流水賬都能做成天書的兄弟,他深深地嘆口氣——
唉,還是老實地想想如何幫助雲卷盡快獲得獨當一面的能力比較實際些吧……況且,想來雲卷也非常了解自己的兄長們,所以,無論多不甘願,她還是認真地工作,不曾真的撒手。頂多干得惱了,罵罵他們、打打他們出氣,或者偶爾抓到他們時,拖來公司做幾天苦工,借此來平衡一下自己惡劣的心情。
連靖濤看看雲卷嬌嬌弱弱的小身子,還有散得到處都是的公文,他無奈而心疼地搖搖頭——就讓她多睡會兒,剩下的由他來吧。他想著,用不會吵醒睡眠中小人兒的動作起身,撿起畫了許多圈圈叉叉的文件向露台走去。
幾乎他轉過身的同時,原本閉著的眼楮悄悄張開,痴痴地看著微跛的、卻讓她安心的背影。空氣中仿佛還存在著他獨特的味道——連靖濤嗜茶,平素又不吸煙,于是長久下來,身上竟然隱約透著股子淡淡茶香,干淨清雅得讓人陶醉。雲卷模模蓋在自己身上的薄毯,滿足地揚起唇角,無聲而甜蜜地笑得眉眼彎彎。小鼻子輕輕地、深深地一抽,空氣中的淡雅縈繞在了鼻端,呵……他的味道……
偷眼看向露台的方向,他已經又在軟椅上坐下,手中拿的幾份文件正是剛剛自己看到頭昏的,看著他專心致志工作的側影,雲卷的心漲著暖暖的滿足,甜甜的仿佛吃了蜜。
她多喜歡、多喜歡他呵……她好喜歡他……很多很多的喜歡……很多很多……
十七歲的生日宴會是夏侯雲卷畢生的噩夢。在這個本該美好的日子里,發生了慘絕人寰的事情——至少對夏侯雲卷而言,是這樣的——宴會的高潮時,她那四個難得回來的、以蹺家逃避家族責任為畢生己任的兄弟竟然發表了聯合聲明,將自己繼承的股份全轉移給她,然後再次逃之夭夭。這意味著,她將成為夏侯家的繼承人,而最讓她氣結的是,父母竟然高舉雙手表示贊成!
此刻——
夏侯家的起居室里。
「連大哥,你不覺得這很沒有天理嗎?憑什麼要我來繼承夏侯集團?!」水晶清蓮般的絕色小美人手中捏著一團紙,窩在一個架著雙拐、消瘦清俊的男子懷中,氣急敗壞地蹦蹦跳,之前她一場雷霆之怒不僅叫生日宴會變了二戰遺跡,連她的父母都被她滔天的怒焰嚇得抱頭鼠竄。
「雲卷……」抱著氣得發抖的小身子,越發清雅出塵、穩重成熟的男子難得一臉左右為難。
連靖濤覺得自己十分無辜,今天來參加雲卷的十七歲生日宴會,他不過上樓接個電話,再下來竟然面目全非,原本衣香鬢影的宴會竟然變成諾曼底戰場。硝煙彌漫中,躲在角落的夏侯夫婦偷偷拉過他,簡單說明了雲卷發火的原因,拜托他幫忙鎮暴之後,就火燒似的跑了。他知道,一直以來,不知道為什麼,雲卷對他的話格外地順從,但這種事情他不好插手吧……
「他們怎麼可以這麼不負責地丟張繼承權轉讓書就全跑掉?!還選在我的生日當天!他們有沒有想過,我才剛剛十七歲?!」夏侯雲卷咬牙切齒,雖然因為他的勸阻,她勉強壓下了繼續過激行為的沖動,但怒火還是燒得很旺!她越想越不甘心,小臉更是被氣出青筍的菜色。
連靖濤無言,只能安撫地拍著懷里這個被他當成小妹妹般疼愛的少女,他其實也很不齒夏侯兄弟的惡行,但是,如果作為一個集團的幕僚,為了集團的生存,他不得不說,夏侯兄弟和夏侯夫婦的選擇還是明智的。雲卷的確比她那四個在經商上笨得飛天遁地的兄弟強過何止千萬倍。
「他們居然連媽咪、爹地都收買了!他們好過分!」雲卷繼續控訴,大眼充血,小鼻子一張一翕地噴著氣。這四個壞人!惡人!奸人!
「雲卷……」他根本插不上嘴。
「我要槍斃他們!我……」夏侯雲卷小臉陰晴不定,越想越生氣,風暴又漸漸凝聚到眼中,她真的要氣瘋了。
好容易,在夏侯雲卷喘息的空當,連靖濤勉強插上口︰「雲卷,你要冷靜……他們到底是你的兄弟……」連靖濤苦笑,現在他也只能這麼說,雲卷這次真的被惹毛了,可是話還沒說完——
雲卷卻突然泄氣地垮下雙肩,委屈地、不甘心地恨恨道︰「我怎麼就慢了一步呢?!我、我、我也想跑的啊……」
「……」連靖濤無語對蒼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