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天他們兩人穿著髒兮兮的制服上課,走過的地方都殘留下污泥和雨水的痕跡,實在是狼狽得不得了。
也不知道是不是陳昭潔凶殘的威脅起了某種奇特的作用,陳昭潔沒有感冒,他也沒感冒,只打了幾個噴嚏而已。
在那之後,老師就不曾要他補交家庭狀況調查表,也沒責怪那一天他蹺了一堂課的事,他猜想是老師輾轉明白了狀況。同學們知道了他這種有別于大家的家庭背景後,也沒有因此就發生同學間的排擠情形,可能是他們在意的是比不比得過上面的人,而不是一個永遠都比不上他們的下人吧。
春去夏至,他已經在這個學校就讀了一整個學年。
他的成績中等,在校行事既不出風頭也不殿後,漸漸的,班上的同學不再當他是個話題,相處起來也跟一般同學沒什麼兩樣了。
這樣很好。
他喜歡這樣不引人注目地過日子。只除了這個有點麻煩的人以外--
「明織,你根本是故意考這種分數的吧?」陳昭潔手里拿著他的期末考考卷揚了揚,質問著。
從那一天起,雖然他也沒有刻意對陳昭潔表現什麼友好的舉動,但陳昭潔就好像把他當成了她的好朋友之一了,做什麼事情常常都拉著他一起;但對他而言,這段友誼,來得有點莫名其妙兼困擾人。
升上三年級,班上換過一次座位,基本上只要不會造成秩序混亂,老師同意讓同學們自行選擇自己的座位,陳昭潔在第一時間就蠻橫地拉他到她身邊的位子坐下,完全沒給他拒絕的機會。
坐哪里對他來說並沒有什麼差別,所以他也就沒有抗議,但如果當初他會知道她管那麼多,多到讓他覺得有點煩的程度,他真的會抗議的--
會非常堅決地拒絕跟她坐在一起。
但此刻,他就算懊惱不已,也來不及了。
楊明織伸手,從陳昭潔手上抽回自己那幾張分數不上不下的朝末考卷。
「我不是故意的。」他微皺了下眉頭。每次小考一次,她就會念他一次;大考一回,她就跟他爭論這種話題一回,煩不煩啊她!
「騙人,那些考卷上的錯誤,錯得很奇怪,不是空下一些很簡單的題目,就是明明寫對了又涂掉,改成錯的答案,上面都有痕跡,我看到了!」
「那是……我真的不會。」被直指重點,楊明織有點發窘,在心里想著下次要空下困難一點的題目。
「你平常的習題明明全部都會做,尤其是數學題,解得很快。」甚至比她這個全校第一名的還快,但是她不想說出來這點。
「……」沒有人會去注意這種事吧,他無力地想。因為不知道該怎麼回答,只好不回答。他默然地、仔細地折好自己的考卷,收進書包里。
「你為什麼要這樣?把成績考好一點不是很神氣嗎?」她氣焰高漲,態度咄咄逼人。
神氣……他就是不想太引人注目啊!當然他沒有把這句話說出來,否則她又要聒噪得沒完沒了,話說回來,她已經夠聒噪的了,偏偏這種聒噪又只針對他。
「明織,你--」
「用完餐再說好嗎?」他溫聲打斷她的話,取出自己的餐具盒子。
陳昭潔一把搶過他手上的餐具盒子,繼續逼問︰「不管!你今天不告訴我原因我就不放過你,你為什麼要故意考那麼爛?其實你根本就可以考滿分!」
「……八十五分沒有很爛。」應該算是中上吧,是非常安全的數字了。
「對,八十五分!每一張都剛好八十五分,這也太巧合了吧?每一次都這樣--」
「小潔!」他無奈地閉了閉眼,雖然有點生氣,但還是盡量輕聲又溫和地喊出這個名字。
煩死了!他實在很不願意喊出這個過于親昵的小名,是陳昭潔非得要他這樣喊的,他一直都覺得每次這樣喊她都讓他很不自在,他們之間的交情並沒有好到這種地步,根本從頭到尾都是她黏著他,若非必要,他不會叫她這個小名的。
現在會喊出口是因為他意外發現,只要他這麼叫她,她就會安靜下來。也是啦,都引起同學的注目了,她能不安靜下來嗎?
丙然,一听他叫她的小名,她立刻閉上嘴了。
然後,他不意外地看到一抹紅霞清楚地爬上她的臉頰,原本盯在他臉上的視線飄開,改為落在她手上的餐具盒子上。
真的很煩!她這種奇怪的反應,搞得他更不自在了!女生真的是一種很奇怪的生物。
楊明織伸手想要抽回自己的餐具盒,眸光卻無意中掃到她握到泛白的指關節,這讓他原本正向前伸的手頓住……如果他就這樣突然抽走,她會嚇一跳吧?
手停頓在半空中,猶疑了一下,他改而對她攤開手掌--
「我餓了,請把餐具盒還給我好嗎?」即使心中煩躁,說出口的語氣依舊平滑淡然。
幸好這次她沒意見,低著頭把餐具盒還給他了。
成功拿回自己的餐具盒後,他打開自己的便當盒,不意外的,里面全都是小少爺最愛吃的菜,水煮花椰菜、鱈魚蒸蛋和咖哩雞,咖哩一定是甜膩到會讓人頭皮發麻的那種。
其實學校是有營養午餐的,但溫女乃女乃擔心小少爺吃得不習慣,所以都會讓人送便當過來,溫女乃女乃對他們三兄妹不錯,只要小少爺有的,也少不了他們,只不過像菜色的選擇這種事,理所當然是要以小少爺的喜好為優先。
這是應該的。有人送便當給他就已經很好了,因此就算有他不愛吃的菜,他每次都會很努力地吃完,他不想辜負溫女乃女乃的一番心意。
豈料,他才剛撥開討厭的甜咖哩雞,吃了一口白飯,一雙筷子就突然冒出來,迅速夾走了一塊咖哩雞肉。
楊明織身子一頓,當場僵住。別人的筷子去踫到他的食物會讓他胃口全失,他覺得那很髒。
他偏頭,順著筷子離開的方向,看向罪魁禍首……
丙然……楊明織捏緊筷子,深深吸了一口氣。
丙然又是她!
陳昭潔用力咽下搶來的雞肉,搶在他開口前,面紅耳赤地說︰「我比較喜歡你的便當,我跟你交換!」然後也不給他回答的機會,以相當教人驚異的速度奪走了他的便當,再把她的便當放在他桌上。
楊明織舉著筷子,有些發惱地瞅著她低頭吃便當的泛紅側臉,完全不知道該對她這種驕蠻的行為做出什麼反應。
自從認識陳昭潔這個人之後,他每天過得都很煩躁!
總是這樣我行我素的,完全不考慮別人的感受!這就是陳昭潔讓他感到最討厭、最痛恨的一點。
就是一個很好命、被家人徹底寵壞的女生,就算他服侍的溫家小少爺也是出身名門,打小受盡寵愛,但都沒她這麼過分!
她……她實在是太驕蠻了!
「你……」楊明織說了一個字又閉上嘴。
她吃都吃了,他還要說什麼?就算把便當拿回來,他也不可能再吃了。算了,浪費是不好的行為,他只好認命地打開她強迫交換的便當盒。
一打開後,楊明織又再度僵住!
這是什麼啊……也太……他略感困惑地悄悄瞟了陳昭潔一眼,卻意外捕捉到她正在偷偷打量自己的目光,她的臉頰紅得相當異常。
撞上楊明織的目光,陳昭潔突然一陣慌亂,握緊了手上的筷子,非常生氣地低嚷︰「就算有討厭的菜,你也要吃完,沒吃完害我回家被罵,你就死定了!」說完又繼續埋頭吃飯,用食物把雙頰塞得鼓鼓的。
實在令人傻眼,她鬧什麼脾氣啊?該生氣的人是他才對吧!
楊明織不明所以地調回眸光,落在自己的桌上。
陳昭潔的便當是一個過于夸張的華麗便當,還擺得漂漂亮亮的,像個藝術品,幾乎要讓人不忍下筷,里面非但沒有他討厭的菜,相反的,還全都是他喜歡的菜色……
這是巧合吧?驀地,曾經與陳昭潔有過的一段對話,竄出他的腦海……
「明織,你習慣先吃喜歡的菜,然後把討厭吃的菜色留到最後吧?」那一天,陳昭潔看著他一邊吞咽最後一塊甜咖哩,一邊喝水,這麼發問。
「嗯。」他點點頭。
後來她就沒再說話了。
現在回想起來,她好像常常在午餐時間盯著他的便當瞧。
只是……誰會去注意吃飯順序這種事?這個女生真的是很奇怪……不期然的,一種奇怪的念頭瞬間劃過他腦際。
難道是……有沒有可能是……楊明織瞪著豪華大便當里淋了番茄醬的三色蛋,突然領悟到,一般人不會在三色蛋上面淋上他最喜歡的番茄醬。
所以這個便當有沒有可能是……特地幫他做的?這個猜測,讓他下意識地悄悄再次瞟向陳昭潔,結果又撞上她從便當邊緣抬眸偷看他的目光。
呃?
靶覺有點尷尬了,這次陳昭潔很快地移開視線,縮頭縮腦得像做賊心虛一樣。
楊明織在這一剎那間似乎明白了什麼。
他僵住了身子,感覺得自己的體溫,在頃刻間上升了至少十度,然後一抹紅霞,從他的耳根子緩緩浮現,緩緩蔓延開來……
「明織,這盤小番茄洗好了,幫我端出去好嗎?」
「好。
罷從庭院灑完水,-進廚房馬上就被賦予一項任務。楊明織從管家太太手上,接過用水晶器皿盛裝的鮮女敕小番茄,走向搭著偌大白棚子的庭院。
這里是溫家老宅,處于鳥語花香的半山腰。平常這里沒有住人,只有一位打掃的阿姨和一個園丁在灑掃照顧,除非溫家要辦大型的宴會或親友間的聚會,他們才會專程過來這里。
由于今天溫家有一場庭院聚會要在這里舉辦,所以他們兩天前就來準備了。據說今天中午過後,就會開始有人陸陸續續加入這一場庭院聚會。
溫家有兩位少爺,大少爺比楊明織大上幾歲,被溫女乃女乃送出國受教育去了,難得回國。所以他們三兄妹的責任就只剩下小少爺了。
學校放暑假,溫女乃女乃讓他們三兄妹陪伴小少爺去澳洲參加體驗大自然的夏令營。說是體驗夏令營,但其實說穿了也就是去玩,足足玩了快兩個月。
也許是害怕寂寞,溫女乃女乃是一個非常喜愛熱鬧的人,很喜歡辦這種庭院聚會,大概兩個月就會辦一次,前幾次因為要上課,他沒能來參加。
大概是這段日子他們都不在,溫女乃女乃有些悶壞了,所以才在他們剛回台灣,溫女乃女乃就迫不及待地邀大家來熱鬧熱鬧一番。
一大早,從大飯店請來的外燴人員就忙成一團。
避家太太負責在廚房掌控大局,其實就算他不來幫忙也沒有人會說什麼,他只要好好地照顧好小少爺就可以;但因為小少爺和他弟弟明恩的年紀較相近,兩人常玩在一塊,所以只要有明恩陪伴著小少爺就夠了,根本也不需要他專程去照顧。
也因此,這種聚會,他常常是閑人一個。
但,懂事的他,礙于一種對自己身份的認知,每次遇到這種特殊的忙碌狀況,他都會很自動自發地挽起袖子幫忙。
一大早,他幫忙擺設庭院的布置,搬了為數不少的戶外活動桌椅︰也幫忙洗了洗管家太太買回來的蔬果;再幫因為太老而動作緩慢的園丁剪樹和灑水,現在則開始幫忙擺盤上菜。
蟬鳴唧唧復唧唧,已經是夏末,天氣還是炎熱得足以烤焦人心。
抹了一把流至下顎的汗,楊明織知道自己梳得整整齊齊的頭發亂了,褲管也因為灑水而濕了一大片,連身上的襯衫都沾到一些泥土污漬,可能還有些汗臭味……不過,這些都無所謂,他可以等客人上門前趕緊打理一番。
才這樣想而已,就听到廚房內就有人呼叫出聲,跟著就是一片混亂的吵雜聲。
他一到廚房,經過管家太太簡單的說明,他立刻明白了狀況。
原來是正在切東西的二廚,被一個不長眼的助手撞了一下,結果二廚的手被自己手上的刀子深深劃了一刀。
「現在呢,助手載二廚去醫院,一下子少了兩個人,咱們一時半刻也找不到人來幫忙,所以今天一整天都要麻煩你了。」管家太太略感歉意地對楊明織說。
「我知道,不麻煩的。」他點點頭,接過管家太太遞過來的潔白圍巾綁在腰上,然後主動把一大盤切好的蛋糕端出去。
陸陸續續一直有客人來,他一直待在廚房里幫忙,做些他能力範圍能所及的事,偶爾也出去注意一下桌面是不是該補充食物之類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