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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屋藏姬 第8章(2)

武衛明卻抓住她,她一偏頭,與他熾烈的眼神對上。

「周婉倩,我是誰?」

他的表情很認真,很嚴肅,雖然這問題來得莫名其妙,卻一點不像發瘋。他的手握得很用力,用力到她的臂膀都隱隱作痛。是錯覺吧?她根本不可能感覺到疼痛,這具身軀並不是真實啊,那麼看到他熾烈的眼神而莫名感到的鼻酸與心痛也是錯覺吧?

「你……你是武衛明啊。」她的聲音有一點點顫抖。

「你看到的,究竟是武衛明,還是——」他咬牙切齒,聲音也有一點點抖,「鐘、浩?」

微微蹙眉,她今日方才徹底明了,面前這與她同笑同悲的男子,是這一世的武衛明,而非上一世的鐘浩,然而,終究還是免不了片刻的遲疑。

這一遲疑,當即被武衛明視為默認。一瞬間,他一陣心痛,刀刃加身之痛也不過如此。他很想狂吼出聲,也很想掐住她的脖子強迫她看清楚,但他什麼也沒做,只是松開了抓住她手臂的右手,冷冷道︰「我明白了。」

武衛明是一個有強烈自尊的男人,明知道她心上所系非己,卻仍然不能對她忘情——這樣的自己,他很難坦然視之,再不離她遠點,他擔心自己會忍不住做出求她回心轉意之類讓自己更加丟臉的舉動。

他明白了什麼?

周婉倩一思忖立刻明白他誤會了,他瞬間冰冷如鐵石的表情讓她一驚,所以在他松手轉身準備走開的時候,她抓住他一只衣袖,急急說︰「武衛明,你是武衛明啊!」

可惜此時他已經不能相信了。

他沒有回頭,冷冷說︰「不用安慰我,小倩,我還不至于這麼脆弱。」

「不是安慰……」她放開他,繞到正面,仰首望著他,「武衛明,你真的……不是鐘浩。」那個讓她在荒蕪中等待四百年的鐘浩,真的已經消失了,眼前這個俯視自己的高大男子,黑色的瞳孔中有懷疑、有愛意、有傲氣、有憂傷,卻再也不是上一世記憶中的那個人。

林間的初見,雨夜的相守,恩澤寺的死門與以命相護,終身有托的羞澀與甜蜜,落在那波濤翻滾的冥河。那些曾經的笑與淚,相思與纏綿,掙扎與追尋,她與那個人的一切已一起消失在那陰森的水波下。

鐘浩與周婉倩的愛情,在那個時候,就已經結束了。

無論她多麼不舍,多麼留戀,她也不能回到從前。

她不禁淚如雨下,不可遏制。

武衛明慌了,周婉倩雖然性情柔順,卻並非好哭之人,此刻她痛哭失聲,到底是為什麼?難道是因為終于明白自己不是鐘浩所以失望?

心中有如被針刺,但是周婉倩哭成這樣,他仍然難以無視,不由得上前一步,將她擁入懷中,緊緊抱住,長嘆一聲。英雄難過美人關,原來自己終究也不能免俗。

周婉倩靠在他懷里,盡情地流淌眼淚。淚水是一種覺悟,對她而言,這一刻是一個全新的開始,真正將鐘浩封印在記憶里,而把武衛明放在心中。曾經以為,鐘浩與她是永恆的愛戀,然而現在她才明白,永恆的愛情,不是他們。

嗚咽漸止,她深深呼吸著武衛明的氣息,這個強而有力的懷抱、這個溫暖的身軀,慢慢填滿心底深處因四百年孤獨而被掏空的黑洞。

「……不要離開我、。」她擁緊他,如抓浮木,「明。」

她的聲音極細極輕,那一個「明」字卻極清晰堅定,如同驚雷一般,一下子敲進武衛明耳中。這一剎那,他突然相信了她,相信她眼中看到的,是單純的武衛明,而非某個影子的替代品。

激動萬分的他,垂首吻在她額上,字字擲地有聲——「天地合,乃敢與卿絕。」

世事從來不能兩全,有人笑,自然有人哭。周婉倩與武衛明兩情互許的這一日,也就是賢芳郡主希望破滅的日子。麗妃娘娘召娘入宮,帶回的,卻是武衛明的徹底回絕。

平心而論,武衛明于她僅是救命之恩,名節受損一事也實在怪不得他,他從未對她有什麼表示,負心一說也落不到他身上,然而,全京城里的人都知道她的清白毀于武衛明,她已再沒有退路,若武衛明堅持不肯娶她,那麼,天下不會有哪個身份相當的男人肯來向她提親,對她來說,武衛明的決絕,是她的催命符。

她不甘心!

賢芳郡主握緊雙手,武衛明就是為了哪個叫什麼周婉倩的卑賤女子而置她與如此不堪的境地嗎?那女人算什麼?!她比自己美嗎?比自己家世好嗎?大概就是比自己狐媚吧!敗在這種女人手里,自己有何顏面立于世間?

度自己命運的不甘心,最終化為對一個素未謀面的女子的深切恨意。

六月十九乃是觀世音菩薩成道日,京城各大廟宇無不香客如雲,大作法事。武衛明和周婉倩因為康王府的是悶在家里半個多月,閉門謝客,萬事不理,這一天也忍不住去湊個熱鬧。

兩人的容貌身份都惹人注目,大相國寺這種地方自然要回避,一路來到城北的慈淨寺,這里僧眾不多,廟宇不大,平常也是清修為主,很少參和凡塵俗事,禮佛倒是最好不過了。

拜過三進佛堂,大雄寶殿,後面便是一個小小的觀音堂,門前花木扶疏,因是佛殿,供著鮮花素果,香煙裊裊,正有一位身著白衣的年輕和尚執帚灑掃。見有人來,微轉身,合十一禮,「兩位施主請。」

武衛明不以為意,而周婉倩咋听見那個聲音,心中卻是一動,定晴望去,「啊」的一聲叫了出來。這和尚、這和尚她居然見過!

「大師……大師。」她結結巴巴的說,「是……是您嗎?」

他不是三百年前,冥河之畔,曾經授予她修行法門的那位高僧德緣嗎!

年輕和尚微微一笑,「阿彌陀佛,得見故人,不勝欣喜。」

武衛明警覺起來,這和尚有是什麼人物?居然會與小倩是故人!?仔細打量,對方年紀雖不大,卻有一種圓融通透的氣息,分明是有道高僧才會出現的佛氣。

周婉倩可不管這些,能見到故人,親切之情大起,忍不住問道︰「大師,您後來找到您要找的人了嗎?」

和尚頜首,目光轉到周婉倩身旁的武衛明身上,「女施主也終于得償所願了嗎?」

周婉倩剛要答是,卻微微遲疑,武衛明與鐘浩終究不是同一個人。

武衛明听見這話卻皺起眉來,雖然不清楚這和尚是誰,但這問題怎麼听也都跟鐘浩有關吧,平添幾分惱怒的他冷聲問︰「請問大師如何稱呼,不知何時認識我家小倩的?」

德緣瞧他一眼,微微一笑,「施主剛毅堅韌,不愧執劍而衛。然而若論覺悟正道,卻也未見得有如日月光明通透之時。」

心中一凜,武衛明真正覺得這和尚不簡單。周婉倩見他面色不善,正擔心德緣惱怒,卻見德緣轉身自供桌上取下一瓶花,抽出一支,遞與武衛明。

「施主可知這是什麼花?」

那花有睫無葉,紅艷似火,花瓣向外卷曲,長長的花蕊則微微向內收攏,仿佛許願的合掌,花香似有如無,卻極優雅。

武衛明伸手接下,卻未細看,只盯著德緣,口中冷冷道︰「不知道。」

德緣悠悠道︰「法華經有雲︰「摩訶曼陀羅華曼珠沙華」,是開于天界的紅花。」他輕輕念來,有若吟唱,「又名死者之花,相傳世人陽壽盡之時,它便是引領魂魄進入極樂世界的接引之花,施主難道不曾見過嗎?」

武衛明對這和尚神神秘秘的說話方式大感不耐煩,將花遞還,索性直接問︰「大師究竟有何指教?若沒有,我們便要告辭了。」不知怎的,他一見這和尚,心中便生焦躁,仿佛有什麼不好的事將要發生一般,恨不得離他越遠越好。

德緣似是看出他的心思,不再多言,將花重新擺回香案,轉身再看周婉倩,其盈盈孤立如當年相遇時,只是面上的歡喜卻不是當日淒苦可比,心下一嘆,天道輪回,果然不假。

他褪下腕上一串佛珠,交給周婉倩,合十一輯,「女施主前番指路之恩,貧僧無以為報,這一串金剛菩提佛珠,便送與女施主,但願女施主能消災解厄,終成正果。」

周婉倩雙手恭敬接過,一旁的武衛明卻一臉陰沉,若非那串佛珠實在不起眼,他早一把攔下!就算是和尚,他也不高興小倩收下別的男人的東西!

德緣又向武衛明一揖,「施主只能乃天之所賜,然生者,死之根;死者,生之本,強求逆命,終非天道。貧僧言盡于此,施主好自為之。」說罷,轉身執帚,繼續在內院灑掃。

武衛明和周婉倩對望一眼,雖然對德緣的話有些疑惑,但也看出他不願再與他們交談,便順從地退了出去。

那一朵曼珠沙華,在香案上盛放,而武衛明不知道的是——

曼珠沙華,亦為彼岸花,其花香有魔力,能喚起死者生前的記憶……

慈淨寺外。

「那和尚叫德緣?」

「是啊。」

「你說三百年前在冥河邊上見過他?!」

「對啊。」

武衛明無語,見鬼見多了,撞佛還是頭一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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