沂園,夜。
武衛明迷迷糊糊睜開眼楮,一陣寒意讓他忍不住打了個哆嗦,腦袋里像是一團漿糊,搖了搖,這才覺得找回了點神志。左右看看,原來身在臥房床上,而不是在沂園。
記憶慢慢回溯,罵錯的顛簸、華清夫人府的酒席……再往前是什麼?
女鬼。
武衛明突然覺得一陣懊惱,女鬼、周婉倩、鐘浩……今日顏子卿無意中戳中他的心事,讓他可以忽視的心情浮出水面,一時之間的震驚實在難以形容,丟臉到要以酒逼自己忘記。然而清醒後,周婉倩的影子立刻又在心頭浮現,而且越發清晰。
看來,今晚真的是個不眠之夜了。他嘆氣,鼻中聞到自己身上的酒味,再加上一路馬車顛簸,衣裳已皺如抹布,索性出去吹吹風也好……
大概是酒醉中身體不听使喚,等他發覺時,他已經站在了竹林前,只要從這里穿過去便是閑雲閣,而閑雲閣里,有一個周婉倩。武衛明甩甩頭,目前他仍然沒辦法正視自己喜歡上一個女鬼的事實,還是暫時離她遠點比較好。
今天晚上的月色真好。
周婉倩抱膝坐在慣常上月的白石上,怔怔地望月發呆。夜晚是她自由活動的時候,不過她常做的,也無非上月看花、撫琴觀魚,一般的鬼都做些什麼,她並沒有概念,生前是深宮寂寞,死後是更加寂寞。
然而今晚卻好像有點不一樣,已近半月,天上冰輪皎潔,月色如洗,她的心里總覺得有什麼東西在蠢蠢欲動,促進著她、呼喚著她……
奧地一聲,竹林另一頭飛起幾雙宿鳥,周婉倩一驚,這麼晚了,是誰會在這里?武衛明說過他已將這一帶割為禁區,侍衛僕從都不能踏足,那麼,難道是武衛明來了?
她起身,沿著竹林小徑,繞過幾座假山,前面就算你流水池塘,心頭古怪的感覺越發強烈,仿佛有某種期盼已久的東西在等著她。腳步漸急,水聲清晰傳來,她的心砰砰亂跳,終于看清眼前的場景時,那一聲驚呼再也壓抑不住地叫了出來——
「啊!」
驚呼聲傳來,武衛明猛然抬頭,一下子就看見周婉倩站在不遠處,睜得大大的雙眼直直地瞪著自己,而他正赤果著上半身立在水中。
最後一點醉意立刻煙消雲散。武衛明頗微惱火,他不是女人,被看見就算了,可她難道不懂要回避嗎?就算她現在是女鬼也一樣。
「你在這里干什麼?」他聲音有點僵硬地問。
「你……」她本就睜大的眼楮再一次瞪大到極限,身體簌簌發抖,顯然激動難抑,以至于有點語不成句。
「我什麼?」武衛明扶額,本來醉意甚濃,信步走到這里見泉水清澈,沁涼,能解因酒意而起的熱意,他一時興起解衣如水,不料被周婉倩看見他這幅樣子。瞧她連一句話都說不好,該不會是第一次看見半果男人被嚇著了吧?既然被嚇到了還不快走!
「……鐘浩!」
武衛明第一個反應是轉頭張望。鐘浩?在哪里?是人還是鬼?
然後風吹草動,流水淙淙,出了他麼這一人一鬼,哪有其他?轉頭再看,卻見周婉倩的目光直直落在自己身上,腦中頓時一片空白,她的意思不會是說……
「鐘浩……你是鐘浩!」
「當然不是!」即使有了心理準備,听到她的話,武衛明還是驚怒交加。放屁!本將軍怎麼會和那種背信棄義、食言毀諾的混帳有關系!
「你真的是鐘浩。」她語氣堅定表示,向前走了兩步,仿佛這樣可以離他更近看得更仔細。
方才的一絲窘迫已經消失得無影無蹤,武衛明直接從水里跳上岸,隨手拽起外袍胡亂往身上一批,也沒空套上靴子,赤腳踩過池邊白石,幾個箭步來到周婉倩面前,沉著聲一字一句道︰「周婉倩,你給我看清楚,我、是、武、衛、明!」
然而這一次,他氣勢洶洶的樣子一點也沒嚇到周婉倩,她固執地望著他,絲毫不肯讓步,不過倒是點了點頭。
看她點頭,武衛明舒了一口氣,「我還以為你突然瘋了。我明白你很想見鐘浩,可是……」
「我見到了。」她打斷他,「雖然我不清楚為什麼會這樣,但是,我知道你就是鐘浩。」
武衛明一時怒極,他今天剛剛被迫面對自己喜歡上一個女鬼的現實,轉眼間這個周婉倩居然又將自己當成那不知死到哪去的舊情人,是可忍,孰不可忍!
「周婉倩!」他咬牙切齒,「你憑什麼說我是那個家伙?!」
周婉倩揚起頭看他,兩人近在咫尺,月色又明亮,武衛明臉上的每一個變化都可以清楚看見,她也完全感覺到他幾乎要燃燒起來的怒氣,而自己,積蓄了數百年的郁結似乎也要在這一刻解開,她覺得自己的心仿佛快爆裂開來。
「這個……」她顫巍巍地伸出手,扶上武衛明頸上懸掛的一塊微泛冷光的白玉雕龍香圓,「這個是我和鐘浩的信物。」
武衛明愣了一下,對他而言,這塊玉香圓的確不尋常。
據母親說,這玉香圓原本一直收藏在祖宅,他抓周時才取出做頭彩之一,他坐在一堆文房四寶金銀器物之中,第一樣邊抓了這玉香圓,第二樣便撈到了斬鬼劍,死活不放,令人稱奇。于是母親便一直給他帶在身上,須臾不離,多年來已成習慣。後來他也曾請人鑒賞過,都說或為前朝遺物,流于民間,他不以為然,不料周婉倩竟證實了此事。
「我出生時獲賜此玉……後來送與鐘浩,作為信物。」
那個月夜花園里的約會,已成為一生中最美麗的回憶,然而世事滄桑,生死兩隔,在等待了那麼久之後,她終于再次見到它。
武衛明發愣只有一瞬,很快就回過神來,冷笑一聲,「信物?人都死了,信物又算什麼!」他一把扯斷銀鏈,連玉香圓一起摔到她手里,「那家伙早不知死了多少年,這東西自然也會落到別人手上,隨便哪個男人拿著它,你都當是舊情人嗎?」
這一點令他憤怒,這女人究竟有沒有腦子?!
周婉倩捏著他摔來的玉,嘴唇微動,卻說不出話來,似乎只要臉上肌肉有一個微微的動作便會忍不住流下淚來。
武衛明看她這個樣子,不由得心又軟了,放緩口氣道︰「一塊玉而已,你不要在亂想了。」
一語未了,周婉倩的淚珠已如斷線珍珠般簌簌落下,滑過晶瑩剔透如同白玉的臉頰,那楚楚可憐的樣子簡直讓他的心都揪起來了,他手忙腳亂想要替她拭淚,卻越拭越多。
她推開他的手,突然去拉他的衣袋,方才他自水中上岸時只是匆忙一扯,這一拉登時敞開,露出寬闊白皙的胸膛來。
一時之間武衛明完全傻住,這女人要干什麼……不會是要非禮他吧!
周婉倩的手直接扶上他的胸膛。
然而看見淚眼婆娑的她,在一時的震驚之後,他一動也不動,靜待看她要做什麼。
「不止玉香圓……還有這個。」
冰涼的手指觸在溫熱的胸膛上,輕輕移動,最後,停留在他心口一枚銅錢大小的疤痕上。她的神情無比專注,但是,目光卻不在面前的武衛明身上,一雙剪水秋瞳越過他,穿透數百年時光,凝視著過去的那個人。
「同樣的位置、一模一樣的傷疤……」她已不再流淚,眼神迷離,語氣卻帶著一種意想不到的冷靜,「他為我擋箭,差點死去,傷愈之後便留下了這處疤痕。」
這個「他」當然是指鐘浩。武衛明突然覺得她指下所處的那塊傷疤火辣辣地痛了起來,只不過這種痛楚遠比不上他胸膛里正在狂猛燃燒的心火來得強烈——傷疤?!
「那不過是我上個月在邊塞剛受的傷。」他勉強壓下心頭的激烈情緒,保持表面上的冷靜,「所以,你弄錯人了。」但語氣卻很沖的駁斥她。
「我沒有!」
武衛明暗暗咬牙,他忍!
「只是巧合而已。」戰場上受傷的人何止千萬,全身上下沒有一塊好皮肉的士卒多著呢!
「不是巧合!」
他磨牙,有一種想噬人的沖動,繼續忍!
他嘗試跟她講道理,「周婉倩,這幾百年你見過幾個男人?我說沒穿衣服的,是不是只有我一個?」
她臉上立時染上紅暈,不過還是點了點頭。武衛明吁口氣,諒她也沒這個膽子!要是有另一個男人,他立刻砍了那家伙!
「所以了,只是你沒看到,不代表其他人沒有,這只是巧合。」就算機會再少,一萬個人總有幾個人會在同樣位置有相似的傷疤吧。
「不是!」周婉倩性情溫柔,然而對自己認定的事卻有著非同一般的執著,「有白玉香圓、有同樣的傷疤,不僅如此,還有我的感覺,鐘浩的氣息我是絕不會認錯的!」
她的感覺、鐘浩的氣息……他一忍無可忍!
周婉倩卻還挑中時機火上澆油,「武……你真的就是鐘浩!」
武衛明清清楚楚听見自己腦子里名為「忍耐」的那根弦「咚」地斷掉的聲音。
「絕對不要再把我和鐘浩扯上關系!」他咬牙切齒,額上青筋直跳,「听清楚沒有,周婉倩?!」
周婉倩看著眼前這個額上青筋暴露的男人,嘴角微顫,終于沒有在說什麼,然而她的眼楮一眨不眨地看著他,那淒惻中含著欣慰的眼神,明明白白表達著她的心情,當然,她也同樣看見了對方眼中的憤怒與……不屑。
似乎有什麼東西,在她心中,無聲地碎掉了……
為了這樣的眼光,武衛明勉強壓抑住自己,在發飆之前,及時拂袖而去。
翰林院編修季博章坐在佑武侯府書房里,舉目四望,書籍倒是塞滿架上,也有時常翻動的痕跡,可大多是兵法、策論,經史子集雖不是沒有,卻少得可憐,簡直充數而已。向來這位小侯爺果然不月兌武將之風,不知顏大人請自己一介修史的文官前來有什麼事情,難道是武侯爺突然有意要修撰家史不成?
不過片刻,武衛明進來書房,季博章在朝堂之上也曾多次見過他,此刻近看,果然是儀表軒昂、貴氣出眾,只是眉宇間分明有郁結之色,他暗暗嘀咕,不知這位少年顯貴還有什麼心事。
客套幾句,武衛明就直截了當說︰「听聞季大人對燕朝的史事鑽研最深,本侯有一二不結處,想要請教。」
季博章一愣,連忙道︰「在下未學後進,不敢受此謬贊,侯爺有疑問,自當知無不言。」
「如此就多謝了,燕朝末年驃騎將軍鐘浩其人,無論正史野史傳,為官為人,平生所涉,請季大人巨細靡遺地整理成章,本侯對這個人真的很、感、興、趣!」
季博章渾身一顫,侯爺說這句話的時候,幾乎是咬牙切齒,可見是真的很感興趣,不過,為什麼總覺得陰測測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