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紹羽關上門,轉身面對一團凌亂的客廳。昨晚于陽從KTV帶了一打啤酒回來,鬧了他一整夜,一打啤酒多數進了于陽的嘴,而苦命的他只好奉陪听于陽嘮叨他高中時是如何大無畏地拯救他出「冰山」之中,又如何放棄喜歡的學校只為不讓他孤身出國,再後來又是怎樣在公司里罩他,替他打點人際關系雲雲。而他還不能嗤之以鼻,否則于陽冰會以能把死人吵醒的音量狼嗥「你死沒良心的」。現在那位仁兄坐飛機神清氣爽地回去了,留他收拾滿客廳的狼藉。
卷起袖子,許紹羽認命地打掃起來。把客廳恢復原貌後,他面朝窗口坐下,覺得很是疲累,不是身體上的,而是出自內心的疲累。于陽那樣子,他是知道的。雖然在KTV時于陽一副「我相信你會回來」的樣子,但其實他也很不安吧,害怕他真的就這麼沉淪下去了,所以才會扯出幾百年前的事,讓他記住多年的交情。
「又只剩下我一個人了。」他不由低語,話出口才發現自己說了什麼。搖搖頭,他起身走進浴室,洗去一身髒亂。門鈴聲突然透過蓮蓬頭的水流隱隱傳來,許紹羽皺眉,第一個反應是一小時前才拖走行李的于陽又落了什麼東西。
「真受不了這家伙。」他匆匆擦干水珠,隨手披上浴袍跑去開門。「不是說過門從來不……」最後一個「鎖」字自發消失在喉間。
門外,拎著一個大袋的莫詠眨眨眼楮,似笑非笑地說︰「原來你家的門從來不鎖呀。」
許紹羽尷尬得說不出話來,隨即意識到自己是怎樣一副狀態,可莫詠似乎不知道她面對著一個衣冠不整的男子,仍是一派輕松的樣子,「于陽剛到店里來,說他忘了還你這些東西,叫我轉交給你。」她的視線故作隨意地溜向一旁,恰好讓許紹羽看到她紅透的耳根。
他不由得嘴角輕勾,突然不覺得那麼窘迫了,「你先進來隨便坐。」
他回浴室梳理了頭發,換上家居服走進客廳。莫詠果然很隨便地打開電視,玩起他的游戲來。
「今天不上班嗎?」許紹羽問她,一邊翻開那袋東西,解酒藥、一包他慣抽牌子的煙、一部新手機、上次被于陽踩壞的游戲新碟,還有……這是什麼?他抓起一張DVD確定這並不在于陽弄壞的物品之列。翻到另一面,一個穿著護士裝的惹火女郎赫然入目,他臉上冒出幾條黑線,偷偷看了眼沉迷于游戲中的莫詠。還好,她臉上表情不像是看過袋里的東西的樣子。他連忙把那張塞回袋中,肚子里第N遍罵著「死于陽」。袋里竟然還有一個小紙盒,不會是……許紹羽小心翼翼地拿起,果然是他想的那種東西!打開的盒口還塞著一張紙片,上面是于陽萬年不變的丑字︰「美味幫你送上門了,好好享用吧!別悶壞了喲。」
他鎮靜地把紙盒藏好,字條撕個粉碎,順便撫平額上跳動的青筋。轉過身,莫詠仍一臉專注地盯著屏幕,絲毫沒有意識到自己被別人當成了「美味」送進狼口。
「今天不上班嗎?」許紹羽又再問了一遍。
「對了!」莫詠終于听見了,卻風馬牛不相及地叫了一聲,扔下遙控面板蹬蹬蹬跑出房門。片刻,她抱著一個花盆跑到許紹羽面前。
「這是……」
「金魚草!就是那株長在樓梯轉角的小草,我挖了回來,明天我要回老家一趟,你替我澆一下水。」莫詠把花盆小心翼翼地放在窗台上,讓陽光落在那株植物身上,「好了,」她拍拍手上的泥,「于陽說他走後你會很郁悶,特地求我陪你看碟,你要看什麼碟呀?」
許紹羽掩面,非常希望這輩子不認識于陽,「我並不想看碟。」
「這樣子呀,那我陪你聊天?」
他聞言不由得看向莫詠,她似乎有些反常,神色也帶著抹強顏歡笑,連聲音也故作輕快,是什麼令她不安?
「好,你想聊什麼?」
「有一件事情我疑惑好久了,一直不敢問你。」莫詠心不在焉地撥弄著金魚草,抬眼覷他,「你和于陽……是正常關系嗎?」
許紹羽不解。
「我的意思是……你們看起來好曖昧哦……」
許紹羽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睜大眼瞪著莫詠,半天才找回自己的聲音︰「你以為我們有可能嗎?」現在的女生腦袋里裝的到底是什麼東西!
「就是不知道才問的呀……好啦,我明白你想說不可能。不過真的不是我想的那樣嗎?現在這種事情那麼平常,說不準你們自己也沒發覺呢。」
他挫敗地坐倒在沙發,揉揉發疼的額角,「你要我怎麼證明?」
「證明啊……」莫詠突然湊臉過來俯視著他,玩笑般說︰「不然你讓我吻一下試試?」
許紹羽清醒過來,這不像莫詠會開的玩笑,「莫詠,」他靜靜地問,「你怎麼了?」
「我怎麼了?」莫詠茫然重復一遍,突然靜下來,「沒什麼,只是有點怕而已。」她面無表情地說。
這正是許紹羽熟悉的莫詠,可是他望著她空空洞洞的雙眼,又後悔多此一問起來,「害怕什麼?」
莫詠沉默半晌,聳聳肩,「我要走了,別忘了給金魚草澆水,謝了。」
下午坐車回老家,在旅館住一晚,第二天回家里看一下,再去旅館待一晚,回來剛好上午班,共請兩天假。莫詠在心里把計劃重述了一遍,其實真正只用一天就夠了,但這次不在老家多留一會,就不知道有沒有機會再回去了。午休時跟小敏說了大概情況,踫上于陽拎著行李來拜托她轉交東西。那些花痴女當場和他上演一出「十八相送」,看得她和小敏直翻白眼。
買好了車票回家,收拾了換洗衣服,對著日歷上那個大大的圓圈,她心神不定。回老家一趟,算是給弟弟上次的電話一個交代;挑在爸爸生辰前一天,是自知他不想在宴席上被她敗興。她自認很冷靜地分析了一切,卻仍是控制不住地膽怯,到底還是不夠灑月兌。莫詠嘆氣,再不想一個人待著,拎起于陽給她的袋子就去敲對面的房門。
門開了,她的注意力不由轉移︰好一副美男出浴圖!她在心里吹了聲式的口哨。許紹羽平素服服帖帖的頭發此時很有個性地凌亂著,浴袍領口也半敞,露出胸前被熱氣熨成粉紅的肌膚……沒想到看起來偏瘦的體格原來還不賴。總之,眼前的男子一改平日斯文內斂的形象,突然變得魅惑起來。真是可惜了,偏偏敲門的是個營養不良的丑丫頭,而不是身材惹火的性感女郎,平白糟蹋了「盛裝」應門的大帥哥。莫詠自嘲地想,一邊得意自己面不改色的功夫。
一粒水珠突然從許紹羽額前的濕發滑下,落在他的睫毛上,他反射性地閉上單眼,原先尷尬僵硬的神色立即稚氣起來。好卡哇依呀!莫詠心中狂喊,費盡全身力氣克制自己不撲上去。沒辦法,她天生對可愛的事物沒有免疫力,馬上就破功,臉熱心跳起來。
不敢再看許紹羽,她應邀進了房門,立刻被散落在電視前的游戲吸引住了。這款游戲以前在家時曾與小弟一起玩過,兩人合作無間,終于趕在爸爸發火前打通關。她老實不客氣地插上電源,游戲顯然已經換代了,但經典的場景還在,饒有興味地孤身過了幾關,突然有些淒涼起來。畫面漸漸模糊了,她用力眨眨眼,死命盯著屏幕。可惡,明明剛剛已經忘了回家這件事,怎麼又想起來了!嗚,她好懷念那個臭屁的老弟,好懷念那個一視同仁的爸爸,也好希望自己不會讀書,仍只是一個坐在房門前呆望著牆頭金魚草的傻丫頭。
突然听到不知何時進來的許紹羽的問話,莫詠驀地記起一件事,牆角的那株金魚草已經結苞要開花了,仍然很瘦弱泛黃。前幾天她終于忍不住把它挖出來移栽,下決心要小心照料它到開花了,差點就忘了交代這事,這幾天正是關鍵期!
她連忙跑回去把金魚草搬過來,躊躇著不想離開。于陽走前神秘兮兮地要她邀許紹羽一起看碟,她原只當是耳邊風,現在也作為借口搬了出來,可許紹羽一副興趣缺缺的樣子。換了平時,莫詠早就識趣地跑開,或是甩都不甩他,可她實在不想一個人獨處,不由得又用上「把場面炒熱」的理論。她也知道自己活潑得不自然,就像換了一個人似的,連自己都被那句玩笑話給嚇到了。
當許紹羽問她「你怎麼了」時,莫詠的感覺就似脹滿了氣的氣球突然被針扎中一般。他的眼楮,就如一面黑色的鏡子,照出她的惶然,那麼可笑,那麼懦弱。
「我只是害怕……」在這樣清澈的目光下,她差點就把心里的話吐露出來。
是的,她只是害怕,害怕回到擁有那麼多回憶的家,害怕見到曾經眷戀如今卻不再的家人,害怕發現殘酷的原來是自己……可是說了又有什麼用呢?
離開車的時間越來越近,終究還是要回老家,還是要忍受弟弟的疏遠、父親的憤怒,然後發現自己的心一點感覺都沒有,只要能繼續過她喜歡的生活,其實可以背棄所有人。這個許紹羽,也不過是另一個心里有傷未治愈的人罷了,一時沖動揭開自己的面具,只會換來被人看透的不安。只是,還是感激,在害怕獨處的時候,在扮演自己不喜歡的角色的時候,有這麼一個人,看出了你的無措,靜靜問一句︰「你怎麼了?」
天很陰,似乎又要下雨了。從莫詠離開第二天開始,天氣就變得陰陽怪氣。昨晚下了一場雨,不是夏日午後那種來得快去得也快的暴雨,而是濕濕綿綿,如咽如泣的細雨。雖然氣溫不見降低,但伴隨著水汽帶來的涼意似乎已預示著這個夏天的終結。
許紹羽坐立難安,莫詠說過她今天回來,那盆金魚草,他已移進客廳里,怕它放在窗台上會被陰風冷雨傷害。他無意識地凝視著金魚草瘦弱的身姿,腦中卻不由想起莫詠。這幾天,他想到她的次數讓他感到不安,也許是她臨走前古怪的表現所致吧。有那麼一刻,他真的以為莫詠會在他面前崩潰,但她沒有,她退了回去。而他,卻不知道是該松一口氣,還是該覺得遺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