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府內張燈結彩,映滿紅光的府宅內四處洋溢著吉祥喜色。魚貫進出的僕奴們個個也笑逐顏開,只慶幸遼國數年沒見的隆重場面讓自個兒親眼見著了。管事的奴婢們可是一點也不敢大意。今天可是最後收尾關頭了。明天,可就是大喜的日子了。今個晚上一夜不睡自是不用說的。王爺的婚事,哪容得出丁點紕漏。
可宅院內有一個人,卻似乎與這熱鬧有些格格不入。這滿目繁華意味著什麼?她真的想嫁嗎?做新娘——自小便沒有過這樣的認知,所以對通常女孩子家萬分期盼地穿著繡金嫁衣做新娘並無特殊情感。今後便要與那個叫耶律童其實還是莫昔童的人過度一生了。她願意嗎?在這與金陵完全不同的北方國度,連風刮在臉上都異常粗硬、生冷。她甚至還沒習慣這里,就要從此扎根了?恍惚中,心底有個模糊的「不」字越來越濃。手,下意識地撫上那塊被體溫所燻熱的紫玉來。
若是做了他的新娘,那大喜前一日,晉王府內會不會也是這般喧鬧?他這個做新郎的也會整日忙著與皇帝商量軍機大事而冷落自己未過門的妻子整整一星期嗎?他不會。李從穎知道。但耶律童卻這樣做了。確切地說,自她允婚的那日起,便再也未見過耶律童。不知是不是因為無意間提起的滋麗勾起了他心底的隱痛。不見也好,他是莫昔童時,她不曾為他動容;他是耶律童時,她仍不曾為他動容。她的所有早已留給了第一個撥動她心弦之人。
「公主。」想得正出神,被丫環的呼喚擾亂思緒。
想必又是有什麼新娘的配飾要她親自定奪。拿一雙溫和的眸望向問話的丫環。原本平靜寧和的雙眸在觸到丫環的瞬間倏地因驚詫而瞪圓,目光定定地落在丫環發髻旁斜插的金簪上。這……這簪……她再熟悉不過了。這支簪是十歲壽誕時父皇送她的慶生之物。從小到大,她只得了父皇這一樣賞賜,雖只是普通的金飾,她卻一直視若珍寶。它,明明應該在趙光義手上的!那日她親眼見到他將這金簪藏入懷中的。這簪為何會出現在自己的面前,而且還是插在這丫環的頭上。
努力克制著聲音的顫抖,急聲追問︰「你這簪是從何得來的?」
這南唐的八公主一向溫柔緩和,現如今突然變得異常激動,丫環也被嚇到了,只道是公主責怪她一個下人竟然佩戴昂貴的金飾,慌忙解釋著︰「公主,這簪是奴婢在集市地攤上買的。並不是金的。不值錢的。」
「地攤?」自己的那支簪如何會淪為地攤貨?但若說不是,這簪與自己那支卻又十分相似。想自己那支金簪是父皇親手設計,命御用金匠精心打造的。這地攤上的簪想仿制,沒有原簪做樣子,也不可能仿得出來呀。
「沒錯。這簪賣得可好了。啊!」丫環突然憶起什麼似的掩唇驚呼,「我想起來了,那攤主說,這是南唐公主用過的簪……」這就是公主大驚失色的原因嗎?難道這簪真是她用過的?可地攤上明明有好多支相同的呢,誰知道哪知是公主用過的。
「能讓我看一下你的簪嗎?」勉強擠出一個笑來,臉色卻仍是失了紅的蒼白。為自己可能觸及到的真相而越發提心吊膽。
接過丫環遞上的發簪。做工雖然粗糙,但毫無疑問,是完全按照自己那支仿制的。將簪子移至窗前,不出所料,那縷空處並沒有鐫著「穎」字。
將簪子還給丫環,卻已然沒有了食欲。
他來了!雖然他不該也不能來,但他還是來了。而且用這樣一個巧妙的手段告訴自己。她該埋怨他的魯莽,還是折服于他的睿智?可任憑他有通天的能耐,如今是在遼國的土地上。不行!她要見他,必須說服他離開。無論如何,在耶律童沒有發現他以前,他必須離開。刻不容緩,他多留一秒,便多一分危險。
「帶我去集市!」不理會丫環的勸攔,她一定要找出他的下落。
「母簪?」攤主瞪大眼楮望著跟前這絕美的姑娘。難道那位神秘的大爺真會卜卦不成?他怎麼就算準了三日之內,必有佳麗來求購母簪。
「這位姑娘,你只管回家候著。一個時辰後,自有送簪之人登門奉上。」攤主照著大爺所教,一字不漏。
李從穎聞言,霎時臉如紙白。真的是他!難道夢中情景真會成真?她該如何阻止?她阻止得了嗎?
「阻止?」耶律童搖頭道,「別說趙光義決定的事沒人阻止得了。本王也根本就沒想過要阻止。」
「可是王爺……」一身黑甲的武士仍想勸說,被耶律童舉手示停。
「我自有定奪。」說時,眼中閃過一絲渴盼。在趙光義手下做了太久的副手。每當感慨他用兵的出神入化時,內心更渴望著與他正面地交鋒一次。一想到能夠與這個叫趙光義的男人好好較量一番,他便止不住全身血液的激烈翻騰。
「那屬下去布置一下黑甲隊,以確保王爺明日迎娶公主無礙。」見主子心意已決,他這個做下人的,唯一能做的,就是為銅牆鐵壁再加一個金剛罩。無論如何,不能讓宋朝的人傷了王爺分毫。
「去吧。」耶律童頷首揮手。
是自己太渴望還是他到了?隱隱的,耶律童嗅到空氣中隱約著他熟悉的氣息。
「別來無恙。」低沉的男聲冷冷從門外投入。
李從穎打了個冷戰。終于!等到他了!
「你不該來。」她幽幽道,想抑卻仍未抑住那個唇邊的嘆息。
「是啊,我不該來打攪南唐聖女的隆重婚禮。」聲音太過冰冷,幾乎凝住了蘊含其中的怒意。
「既然知道,你還不快點離開!」始終背對著他的人聲音也從未有過地嚴厲起來。
他緩緩向那個魂牽夢縈的背影靠近,再靠近。幾乎都可以感覺到她緊張中的顫抖。
「為什麼始終不敢面對我?」一直緊繃的聲音中有著不易察覺的松動。
「我沒有。」虛顫的聲音盡泄她的玲瓏心事。
「你只要喊一聲,門外的契丹兵就會將我碎尸萬段。」他給她建議。一個可以將自己置于死地的簡單建議。
「不要!」慌忙轉過身,怕他會做蠢事。一雙眼撞到近在咫尺的那雙黑眸。久違的、令她日日思念的黑眸。她知道自己不能面對這雙眸子的,只要一遇上,她的理智便盡數潰敗。
伸手一把將她攬入懷中,長長地吁了口氣。不是夢。他的從穎總算又回到他懷中了。
「你知道我不會走的。除非,你還我一樣東西。」他的下頜輕摩著她的發,醉心于她散發的淡淡清香。
夢?紫玉蟠龍!她趕緊將手探入懷中。很快便觸到那塊溫軟的玉。大大松了口氣。幸好,現實與夢中不同。幸好,幸好。她連連默念著這兩個字。在乎他,在乎到了幾乎忘記自己的存在。
「你真的要討回?」她仰頭,微嗔的容顏是世上最美的風景。
「要不回,我走不了。」再也繃不住,薄唇愉快地揚起。為她認真的反應。
好不舍。手指輕撫著玉面的龍身。她要他走,卻不願把這蟠龍還他。早已習慣蟠龍的陪伴。睹物思人。以後的日子,若是沒了這塊紫玉,她將如何面對生活。
「一塊紫玉而已。」月兌口而出的話,引來對方不解的探望。難道……難道他要討回的不是紫玉?
「你還貼身戴著?」眼底的點滴感動凝結成閃爍的光芒。
「是……你究竟想討回什麼?」避開他灼人的雙眸,垂眼輕問。
「心。趙光義的心被你掏去了。一副空殼如何回得了大宋。」他將自己的心遺落在她這兒了。所以不得不緊緊跟隨著她。天涯海角,龍潭虎穴,都沒有閃避的余地。因為沒了她,他已無法存活于世。
「光義……」她搖頭,不許淚水模糊自己的視線。
「從穎,跟我回去吧!」他想握起她的縴縴玉指。誰知她卻如被電觸般驚彈了起來。
「不!不!」不對,完全不對。她怎麼可以依偎在他懷里和他卿卿我我。她怎麼可以讓感動的淚水盈濕眼眶。她是個待嫁新娘。明天,將有一場舉國歡慶的婚禮等著她。不遠處,南唐的復闢任重而道遠。她竟然依偎在大宋王爺的懷里,兒女情長!
「你快走吧。我們之間橫著的,是國仇,是家恨,是永遠無法填平的深壑。」自他懷中掙月兌開來,咬唇命自己不許再松動。趙光義愣了愣,為她所言不假,更為那道看不見卻又著實存在的鴻溝。
「難道你就不能……」
還未說完便被她冷言打斷︰「我不能。就像你不能拋棄你的國家,拋棄你的家人,拋棄你王爺的頭餃一般。」
趙光義自嘲地一笑,王爺?什麼王爺。他生平第一次,希望自己是侍衛、是百姓、是佃戶,反正別是王爺,還別是大宋的王爺就好。
「你是嫁定莫昔童了?」苦澀的聲音問得有些艱難。
「非遼國王爺不嫁。」她嫁的,只是一個身份,而非一個人。
胸口如被重錘般悶痛。征戰沙場所留下的滿身傷痕全部加起來,也不及今天這痛的萬分之一。原本他的敵人只是一個國家——契丹。現在,他對面立著的,是整個世界。連她,他心底最在乎的人都放棄了自己。
窗外忽然燈火通明,騷動不斷。他的潛入被發現了!
「我不會眼睜睜看著你嫁給別人的!」捂著心的手在胸口緊捏成拳。只要他趙光義屹立不倒,便不會放手!
李從穎回頭,人已不見蹤影。幾乎是同時,一隊士兵破門而入。
「放肆!」一聲怒喝自隊末傳來。士兵連忙兩邊閃開讓出一條道來。耶律童緩緩走進李從穎眼簾。
「從穎,沒驚到你吧。」他問,眼神游走于她眉眼。
「你是指他們的闖入?」她抬眸,冷冷掃著那隊猖狂闖入的士兵。
「我是說宵小。」他笑著,神情復雜得有些古怪。
「王爺府哪是宵小可以輕易出沒的地方。」她淡淡應著。
「是嗎?也對。我大遼的王府可是比他宋國的要來得安全。」他頓了頓,「希望今晚的事沒勾起你太多不愉快的回憶。」是他!那晚那個刺傷光義的人竟然是他!
讀到她眼中的震驚,耶律童爽朗一笑,一派毫無城府的豁達。
「早些安置吧。明天可是大喜的日子。」說完,揮手示意士兵退下。
恐怖感自腳底漸漸蔓延全身。這個耶律童,到底是個怎麼樣的人?好可怕!
一轉身,耶律童臉上的笑意漸漸凝固。趙光義,今晚本王對你已算是仁至義盡。明天,可就不會再心慈手軟了。
莫名的,心底升起失落感來。方才听到房內人的那番談話,他不僅沒有絲毫妒意,甚至都沒有意識到那個對趙光義余情未了的女人是自己未來的妻子,曾經讓他神魂顛倒之人。為了她,自己曾經蒙面刺殺了那個波斯舞娘;為了她,他更不惜在時機未成熟時便與宋皇反目;為了她,他更是犧牲了滋麗。一想到那個明媚的人兒,失落感便如要吞噬了自己般地強烈起來。仰頭望天,眼神定在那最亮的一顆星星上。曾經也有一雙眼楮因他而那般明亮地閃爍過。情不自禁地伸出手去,想抓牢,卻已不能。淡淡的悔意掠過心頭。悔自己,不該輕易讓她淪為遠隔天涯的那顆星子。
巨大的篝火堆已扎好待燃,屆時定是璀璨若白天,各色烤肉的香味直沖雲霄;而四周無垠的空闊上將滿是載歌載舞的臣民,舉天同慶這嫁娶盛事。遠處那高而大的帳篷是特為新人準備的婚房。萬事皆備,只待他們從幽州趕到這片聖土。
風冠?霞帔?這並不是遼國婚禮中新娘該穿戴的東西。
丫環看出了李從穎的心事,帶笑解釋著︰「王爺知道公主自幼在金陵長大,特地為公主準備了這些中原的行頭。」
中原?他有沒有回到中原回到宋國呢?
「公主,快喝吧。」
「喝什麼?」李從穎自恍惚中醒來。
丫環有些驚訝地看了看李從穎,「雪蛤玉露羹。」
李從穎順她眼光望向自己的雙手,手里不知何時已奉著一個小巧的金盅。
「這是給公主路上墊饑的。」丫環不敢質疑失神的新娘,只得將剛才說的話再重復了一遍。
「是這樣……」她揭開盅蓋,一股熱氣自盅中升騰而起。
思緒被帶回熱氣更為濃烈的那日。整整一壺沸水,就這樣朝自己潑來。她也是在那時才始知,他的臂彎是那麼有力,他的胸懷是可以如此溫暖。如今,她的腳完好如初,絲毫看不出傷過的痕跡。但他那時眼中的不舍、語氣中的擔憂早已深烙她心,永世難忘了。
「公主,該上路了。」
上路?去哪里?
看到從穎眼中的迷茫,丫環幾乎沒驚愕到咬斷自己的舌頭。她……她該不會是把結婚的事都給忘了吧。
「公主,該上路去皇室舉行婚禮的地方。」
婚禮?對啊。今天是自己成婚的日子。她竟然把這個都給忘記了。除了他,除他以外的一切她原來這麼輕易就完全忘記了。
馬車?望著眼前由黑色高馬領頭的馬車,李從穎仿佛又回到了離開金陵的那一日。那日六皇兄在她酒里下了蒙汗藥,所以她才會在毫無意識的情況下,被帶進了晉王府。今日,她卻是意識清醒,神志明晰,即便頭有些昏沉,那也是昨晚一夜無眠的原因。想著,已在丫環的攙扶下,坐入了馬車。
馬蹄踏在黃土上的聲音越來越急促,那原本遙遠的地方距離被點滴拉近。為什麼她的心如此不安?為什麼她越來越緊張?為什麼叫停的沖動幾乎月兌口而出?
突然,受驚般,一陣馬嘶後,車,急剎在原地。
仿佛是感應到了什麼,心快速地跳動起來,驛動的聲音清晰到幾乎是在耳邊響起。是他!心,已經早自己一步認出了所屬的主人。
「我已經放過你一次了!」
耶律童的聲音自車外傳入。他也在車外?李從穎這才意識到,自己方才實在是太魂不守舍了。
「是嗎?」趙光義冷眼望著眼前這個已經成為遼國王爺的昔日愛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