舞台上,彩排恰好結束,定格畫面是廢墟間被如血殘陽籠罩的屹立不倒的戰馬。
武靖宜淡淡望向台上,演員錯背漏背不下十五處、燈光還是有好幾次打錯位置、還有道具……讓他們換幕時快進快閃卻還是讓自己看到搬東西的身影。這整部劇她在心中演練了不下百回、爛熟于心的劇本,閉上眼都能描述的每一場每一幕的每一處布置。眼前這個丁導相當滿意的彩排只達到了她要求的八成。
總會有那麼一天,她腦海中的畫面會在舞台上被淋灕盡致的詮釋。就某些方面而言,她固執得近乎頑固,就如同那個習慣坐在沙發右邊、習慣將麥片按縴維含量擺放、習慣了每天晚上都吃固定食物的謝爾頓。
呼。自己怎麼會想到《生活大爆炸》中的男主角。若不是昨天在搜索貝克特的資料時,無意間看到《生活大爆炸》的鏈接,她無論如何也不會在工作忙成這樣的情況下還通宵去追看美劇的。
一開始她純粹只是帶著看好戲的心態想看看何念到底介紹了什麼「深奧」的片子給那位前台女孩看。卻沒想到自己一看就入了迷。不是情節多強的片子,也沒有俊男美女,只是一群科學宅男和一位單純的金發女孩之間由日常瑣事所引發的種種搞笑事件。在看片間歇猛然發現鬧鐘指針已經指向五,意識到自己竟然看這部美劇看了整整一晚時,她自己都覺得有些出乎意料。或許是在復雜的環境與叵測的人心中被浸染得太久,所以那些單純的因為一本科幻漫畫就能興奮不已的宅男和那個帶著明星夢卻腳踏實地在芝士店打工的金發女孩像來自另一個世界般深深吸引著她,那是個沒有功利性的角逐沒有爾虞我詐的世界。可惜的是,電視只是電視。真實的生活誰能逃得開這些,無論是科學家還是快餐店的計時工。
武靖宜夾著牛皮紙文件袋,優雅地立在了前台桌前,「請問去監控室怎麼走?」
「這位小姐,你去監控室有什麼事嗎?」前台小姐抬起頭來問道,鵝蛋形的臉孔白里透紅。
武靖宜端詳著那張沒有黑眼圈、沒有細紋、沒有任何斑點的年輕臉孔,這才發現,原來那天遠遠看到的那位前台小姐近看是如此年輕可人,她應該才二十出頭吧,淡漠的眸掃了眼對方胸前的名牌,暗暗記下了鄧如貝這個名字。
「我有事要找一下何念何先生。」武靖宜微微一笑,眸色銳利不減。
「你找何念嗎?」鄧如貝听到「何念」的名字,不由多看了武靖宜一眼,既而從桌上拿起電話,撥了個分機號,在電話接通那刻,鄧如貝的聲音比剛才接待武靖宜時更嬌柔幾分,「何念嗎?有人找你。」鄧如貝听到對方的答復後,用手遮住話筒,抬眸問武靖宜道,「請問您貴姓?」
「我叫武靖宜。」武靖宜直接報出了全名。
「哦。」鄧如貝將手至話筒處移開,仍然嬌著聲道,「何念,她說她姓武。讓她待在原地嗎?好的。我知道了。」
鄧如貝掛斷電話後,對武靖宜露齒一笑,明媚而動人,「武小姐,你先在大堂區坐一下。何念馬上就來。」
武靖宜應了好,未做疑問便選了張靠近正門的位置坐了下來。想來這位前台小姐也沒可能對自己為什麼不能直接去監控室的原因給出什麼令人滿意的答復。
武靖宜望著轉門內進進出出的人群,有些不習慣這種別人都在忙碌而自己卻無所事事的狀況。她一直是個相當有耐心的人,可是隨著職位的節節攀升,她已經不再習慣將時間花在等待別人上,至少不再習慣將時間花在等待地位遠不如自己的人身上。望著桌上的文件袋,她甚至開始後悔為什麼不叫個快遞而要自己來跑這一回?
「抱歉。讓你久等了。最近還好嗎?」
武靖宜望向轉門的視線悠悠回轉,淡淡落在一身保安制服的何念身上,「坐吧。鑒于你我都很忙,寒暄之類的話能省則省吧。這里是你要的名單。」
何念依言坐下並順手取餅桌上的文件袋,利落地解開文件袋取出名單看了起來,「我很意外會見到的是你。我以為會在大堂等著我的是你請的快遞。」
她思量著他話中的意思,那個「意外」是褒是貶是驚是喜?
「這份名單關系到22日的茶話會,你覺得這麼重要的事,我能輕信快遞的傳話能力嗎?」她挑著眉反問道,顯然是將那個「意外」歸為了貶意。
何念放下手中的名單,注視著武靖宜的雙瞳極其深邃,「你有沒有試過去相信別人?」
相信別人?誰?保安?他?還是身邊那群如狼似虎的同事?
「如果這個人的能力值得我相信的話。我會考慮。」她是不折不扣的唯物主義者,任何無形的事物都可以化作有形的量來放在天平上過重。比如她的信任和對方的能力。
听到這個答案,何念很是遺憾地搖了搖頭,「信任原本只是一種簡單的與生俱來的感覺。你卻將它捆在了能力上。將一種種原本應該用心去感受和領悟的美好感覺都系上一道道沉重的現實枷鎖。這樣的你,不會因為被現實拖住雙翅而遺憾嗎?」
「我听不懂你在說什麼。」第一次見面,他扮演了裝修工人的角色;第二次見面,他扮演了保安隊長的角色;今天呢?是否又打算扮演神甫的角色?可惜她周圍太多科班出生的演技派,所以她對表演欲旺盛的人並無太多興趣捧場。
何念看著一臉冷然的武靖宜,無聲吐了口氣,「抱歉。我只是……呵。」他自嘲地搖頭一笑,將「一時感慨」生生咽回,「我們討論名單吧。」
「我的時間總算可以停止被浪費了。」她謝天謝地。
何念似乎已經習慣了她的冷言冷語,眼神已專注于那份名單上。
「名單的右邊我配了每位導演的一寸照以方便你們在門口迎賓時能分辨來賓身份。」武靖宜指了指名單左邊時不時出現的星號,「打星號的這幾位導演是要重點關注的。這些導演年紀都大了,身體非常不好,而他們又或多或少有著一些和陌生人接觸時的‘原則’。」武靖宜手指向打了星號名單所在列的最右邊的備注欄,「我在這里標明了注意事項。請必務在派人時,注意避免這幾點。」
何念掃了眼注意事項,竟然有的是不能有頭屑;有的是不能比自己高;有的是不能有酒窩……好吧。這所謂的原則和注意事項其實分明就是那些老人家的怪癖才對。說真的,他很懷疑經過這麼「嚴格」的篩選,還剩幾個保安是能見人的。
「另外就是這里。這里我寫了一些可能出現的安全意外……」武靖宜說話間,放在桌上的手機嗚嗚地震動了起來,「……你在這里也可以留心一下。」
何念看了眼仍專注于名單解釋的武靖宜,好心提醒道,「武小姐,你的手機響了很久了。」
武靖宜連看都沒分神看一眼那只手機,「我不習慣說話時被打斷。無論是手機也好人也好。」
很明顯,她其實听到手機響了;更明顯的是,她對于他的提醒非常不悅。
何念微微側頭,輕捏下巴,打量著眼前這個聚精會神的女人。她做的名單完美到滴水不漏、她對工作的熱情超過了一切、她待人接物老練而冰冷。為什麼這種幾種感覺加在一起,讓他不由自主地就想到了工作機器?
她其實長得還算動人、專注的模樣也隱隱有那麼幾分小迷人,可是,他卻半點也感覺不到她的溫度,雖然有著普通女人的外在,但他每次靠近她,都只嗅到冰冷的金屬的氣息。在遇到她以前,他從來不相信這世上會有這樣一種人,沒有清晰易辨的喜與怒、沒有受周遭影響而波動的情緒、沒有超出掌握的感性時分,他們只是冷冷的理性的活著。
「你在看什麼?」注意到何念緊盯著自己的視線,武靖宜不自然地挪了挪支在桌面的手臂。
「我知道這樣問可能又會換來一次尷尬,可是你連至少看一眼確定對方是不是你需要理會的人的時間都沒有嗎?」
「即使對方有急切的需要,我難道能放下工作去處理嗎?」武靖宜那臉上的表情分明寫著不能,「所以不如全心全意把工作做好再專心去解決那些該解決的。」
這番話讓何念無言以對。這是與他截然不同的世界。他熱愛著自己所擁有的一切,時間、朋友、生活並熱烈地希望他們能感受到;他享受著生活中任何的順流與逆流,盡情地大哭大笑;他將人生視作一場旅行,無論起點與終點,他要的只是旅途愉快。
為了一份僅是維生用的工作竟然放棄了所有去感悟人生的機會,冰封了所有用來表達自我的情感,這真的值得嗎?
有了面包就可以舞蹈了,為什麼非要為面包夾上XO醬、配上等紅酒再外加一個現場樂隊才覺得穿著華服的自己有了可以轉動身體的理由?快樂,就是被加了太多條條框框才會被深深鎖起來的。太多人在尋找被條條框框包圍的快樂時,本末倒置,以為找到條條框框就能找到快樂,結果那些條條框框漸漸把自己裹住,鎖在了快樂之外。
何念的眼神移回到武靖宜身上。眼前這位擁有能干、高薪、高職等等等許多條條框框的女人和自己這個手中僅握著兩三根木條的男人,到底誰更快樂一些?活在物質世界的她和活在精神世界的自己,哪一種才是更接近人生真諦的活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