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間
揚州招親狀 第8章(2)

一個月後——

揚州城的上空突然下起傾盆大雨,瓢潑的雨中,一個白發蒼蒼的老人在四處尋找失蹤了整整一夜的義子,終于在一個污穢陰暗的胡同口找到了他。

他已爛醉如泥,冰冷的雨水澆不醒他,老人只好背著他回到草廬。

第二天,他又不知去了哪里,老人焦急地尋找,仍在那個胡同口找到捧著酒壇痛飲的他。

老人憤怒了,摔碎了酒壇,把血鐲塞到他手里,「讓游龍重現江湖吧!只要游龍一現,她也會再次出現,你與她的恩怨到時也可一並了結!」

「再次現身的她,是我的縭兒,還是他的女兒?」

「是他的女兒!殺父之仇不共戴天!她不可能放下仇恨,只要你仍活著,你與她之間難免會有一戰!一戰之後,終有一人會在這世間消失!」

「那,就讓我消失吧!如果游龍再現,會傷到她,那麼,我寧可游龍永不再現!」

「痴兒啊痴兒……」

老人傷心而又無奈地離去,再也不曾回來。

那時起,揚州城內就多了一個酒鬼,整日整日呆坐在胡同口,半醒半醉,年復一年……

三年後,揚州野郊,亂墳崗——

「游龍啊游龍,你若識得主人,還願回到主人身邊,那麼,我願再次去面對她,將所有的心結打開,所有的恩怨了結!不再繼續逃避!」

三年了,當心口的傷痛慢慢淡去,他突然想見見「她」,問「她」是否曾經愛過他,是否還恨他?一味逃避,心中的刺也就一直無法拔出來!

就讓游龍幫他做個抉擇吧!

向上豎起右手,五指合攏,穿入游龍血鐲內,鐲身在指尖略一停頓,竟似活了一般,緩緩往下滑,滑過指節、手背,滑入手腕,鐲身一縮,套在了腕上——游龍願意回到他身邊!

終于,不必再逃避了!他吐了口氣,垂下右手去取包袱內的火雲衣,不料,已套入手腕的血鐲突然一松,竟順著垂下的手指滑了出去,落回包袱內!

他愕然震愣,呆坐在墳前,思緒百轉千回……

天色漸漸變暗,呆坐許久的他長嘆一聲,把包袱放回原位,蓋上土,壓上石頭,一切恢復原狀後,他拖著沉重的腳步,離開亂墳崗。

夜幕籠罩,月光朦朧地灑在漫平的水面上,溪水緩緩流淌,忘了沿著溪岸慢慢地走,背後拖著長長的一道影子,耳邊是潺潺流水聲,一股濕漉漉、冷清冷清的感覺漫上心頭。

今夜,格外寂靜、冷清!

他回到草廬,只見一屋子的沉寂,一屋子的風,一屋子的月色,還有那條系在床柱上的淺黃色絲織香帕,在風中飄動,一室的冷冷清清。

她走了。

「情夢……」

他上前緊緊抓住那條絲帕,耳邊隱隱回蕩著她柔柔的語聲——

「如果可以,我願意變成它的翅膀,與它一同飛翔!」

他的翅膀,怎麼就獨自飛走了?

心中一陣痛。

一張銀票從絲帕里飄了出來,是她留給他的。原來,「她」與她,真的不一樣!前者,離去時,留給他一身的傷淚;後者,離去時,留給他的依舊是真誠無私的關懷與幫助!

絲帕上余留了一股似蘭非蘭的幽香,她的氣息,絲絲入心!

仔細疊好絲帕,置入衣襟內,再撿起那張銀票,他下了某種決心,大步走出草廬。

子時八刻,揚州酒樓。

夜已深了,「醉八仙」的伙計們正在收拾打掃,準備打烊。

老掌櫃撥著算盤,捧起賬冊算一算,自從萬俟無知走後,客源也流失了不少,進庫的銀子不如往日多。

掌櫃嘆了口氣,合上賬冊。

這時,門口進來一人,掌櫃的眼皮子都不撩一下,無精打采地說︰「本店打烊了,明日請早!」

那人置若罔聞地走到一張桌子旁,入了座,一拍桌面,「小二,上酒!」

伙計們停下手中的活,驚愕地瞪著那人——半夜上門的居然是個酒鬼!

「窮鬼!你還敢來呀?」

掌櫃的繃著臉,提了把掃帚沖上前來。

不等他掄起掃帚趕人,酒鬼已掏出一張銀票,往桌上一拍,「掌櫃的,看清楚這是什麼。」

掌櫃遲疑地拾起銀票一看,好家伙!這是寶通號的銀票,整一百兩!

掌櫃的臉上霎時開出一朵笑花,樂顛顛地答︰「看清了看清了!這是小老兒的活祖宗吶!小六子,還不趕緊上前招呼客人。」

掌櫃的一聲吆喝,伙計忙殷勤地奔上前來,「客官,您想吃點什麼?」

「酒!」酒鬼答。

「那,您要點什麼菜?」

「板凳!」

啥?店小二掏掏耳朵,再問︰「您說什麼菜?」

「板凳!」

嚇?店小二跌了下巴。

掌櫃也傻了眼,「板凳?」

「正是!」酒鬼指指一樓擺放著的板凳,道,「把這些統統移過來!」

掌櫃還愣在那里。

「怎麼?舍不得?」酒鬼伸手想取回銀票,「罷了,我上別的酒家去。」

「不不不!」掌櫃忙點頭,「不就是幾張板凳嘛,小老兒舍得,舍得!」又沖那幾個伙計吼道,「還傻站著做什麼?還不快把客官點的酒菜送上來!」

伙計們慌里慌張忙活開了,一壇壇美酒端了上來,一張張板凳扛了過來,再齊聲道︰「客官,您請慢用!」而後,統統站到一旁,瞪大了眼等著看酒鬼怎麼吃「菜」。

酒鬼捧起一壇酒,拍開泥封,酒香干冽,嗯!這是上好的汾酒。

把酒倒入一口海碗里,他端起碗,咕咚咕咚一飲而盡,再倒一碗,再飲……足足喝了三大碗,他再豎起一張板凳,一個拳頭砸在板凳上,拳頭腫了,板凳則絲毫無損。

他皺一皺眉,捧起那壇汾酒再往碗里倒,再喝!喝完一壇子酒,深吸一口氣,又是一個拳頭砸到板凳上,拳眼破皮滲出血來,板凳完好無缺!

他皺緊眉頭,又打開一壇高粱酒,再喝!而後,再一次揮拳,拳頭砸了個空,他甩一甩頭,眯著眼看那板凳,一張凳子在他眼前晃成兩個影子——兩壇酒猛灌下去,他已醉了!

他一手扶著腦門,一手端起殘余的半碗酒,碗隨著他的手一同抖動,酒水震蕩,激起點點酒花,泛開的波紋中,有些扭曲的影像,仔細去看,恍惚間,似乎看到霧色中的一彎水湄——水面激蕩,一個人兒抱著一壇酒,從對岸飛奔而來。水花在人兒腳下紛飛、四濺,一口氣奔至岸上,半跪在一位白發蒼蒼的老人身邊。

「搖兒,怎麼啦?」老人問。

「義父,您仔細看好嘍!」人兒舉起手中的那壇酒,大口大口地喝下,盤膝端坐在岸石上,大喝一聲,往水面拍出一掌,水面劇烈翻騰,猛然射出一丈高的水柱,水花迸濺中,人兒開心地笑,眼中煥發出明亮的光彩。

老人駭然一驚,伸出三指,探診義子的脈門,奇異的脈象令老人大驚失色。

「搖兒,答應為父,不許再借酒勁逆脈施功!」

「為什麼?」人兒不解。

「不要問為什麼,為父說不許就是不許!你還听不听為父的話?」

「可是,不這麼做,我永遠都是個廢人!」

「廢人總比死人強!」

老人臉色鐵青,眼中卻含有淚光。

「義父……」

「答應為父!你快答應為父!」

「……是!孩兒從今以後不再逆脈施功!」人兒郁悶沮喪地垂著頭。

「搖兒……唉!」

老人長嘆,欲言又止。

水面逐漸恢復平靜……

逆脈施功!想起來了,那日在念搖的畫舫上,他不經意地逆脈運功,將念搖推出船艙外,幾乎跌落水中!

逆脈施功的竅門,他終于記起來了!

「義父……對不起!孩兒今夜要為一個人破一次例!」

他重又捧起一壇酒,徐徐站了起來,一仰脖子,對著壇口直接將這第三壇酒痛飲而下。

砰!酒壇被砸了出去,觸到地面裂開的一瞬間,他揮出一拳,拳風掃在板凳上,「喀勒」一聲,板凳裂成無數塊碎木片。

一旁的掌櫃與伙計,終于見識到他是怎樣吃「菜」的,板凳一裂,這幾個人面面相覷,全當酒鬼已醉得厲害,發起酒瘋來了,便紛紛避到櫃台後面,免得被裂飛的木屑擊中。

酒鬼一手捧著酒壇子,時不時往嘴里灌酒,一手握拳,時不時揮出拳頭。

喀勒勒!板凳爆裂的響聲中,一塊碎木屑飛出酒樓門外,滾落在一人足側。淺黃色的鞋尖兒蹭一蹭,將那木屑踢出老遠,在門外靜靜站了許久的人兒臉上凝了霜,雙手緊握成拳,深呼吸,壓抑住沖進去砸酒壇子的沖動,望著酒樓內那個酒瘋子,人兒哼了一聲︰「朽木不可雕!」

早知他拿了銀票就會上酒樓買醉,她絕不會把銀票留在草廬內!

其實,情夢一直沒有離開,當他回到草廬時,她就躲在草廬外,看他拿了銀票出來,她一路跟著他,一直跟到「醉八仙」門外。看他進了酒樓,點了酒,一碗一碗地痛飲,醉了,還亂撒酒瘋,她的心涼了半截,另一半則被怒火煎熬著。

她想進去大聲責罵他,可有什麼用呢?爛泥始終是扶不上牆的!罷了、罷了!就當她從未遇見過這個人!

情夢站在門外,看他最後一眼,深吸一口氣,毅然轉身,頭也不回地走了。

門邊那道淺黃色的身影消失後,忘了緩緩抬頭,看看門口,唇邊泛起一絲苦笑,眸中迷霧消散,霸氣的眼神霍然呈現,攤開雙手,掌心透出瑩瑩光澤,他的手已如冰玉般透明!

清嘯一聲,他霍地拍出一掌,滿地木屑懸空而起,于半空中飛旋一圈,繼而響起微妙而細碎的聲音,似一蓬蓬的花肆意綻放,空中飛旋的木屑居然炸成了粉末!

白白的粉末如細雪飄落,躲在櫃台後頭的幾個人早已嚇傻了。

「痛快!」

他朗笑著,大步走出酒樓,奔著郊外,漸去漸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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