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抱起薄被走至床側,看到枕邊的包袱已翻開了,里頭露出一件新嫁衣。
艷紅的喜袍,紅得如此炫目!他伸手模一模這件新嫁衣,腦海里突兀地響起熟悉的語聲︰「明天,我就是你的新娘了!」
「新娘子應該穿喜慶的紅袍、霞帔,戴上鳳冠才是!」
他當時買下了普天下最精美、華麗的一襲新嫁衣,捧到「她」面前,不料,卻被無情地推開了。
艷紅的新娘喜袍跌落在地上,那人兒半掩了幽眸,泫然欲泣︰「對不起……對不起……」
「為什麼?為什麼呢?」
他困惑又有些郁悶。
他的新娘應是穿著最紅艷最喜慶的新嫁衣,在他挑起蓋頭時,「她」會沖他綻放出最動人最幸福的笑容。
可那一刻——沒有幸福的笑靨!
他只在那張眉目如畫的臉上看到碎碎的淚花……快要溢出來的哀怨……
「我答應過爹,要為他戴孝三年!」
所以,即使破天荒地在守孝之際答應嫁給他,「她」卻不會為他穿上新嫁衣。
喜慶的紅燭,紅艷的「喜」字,紅艷的鴛鴦枕頭與被褥,漆紅的花梨床沿端坐的是一位縞衣美人。
戴孝的人兒坐在這滿目是紅的洞房內——詭異!
素淨潔白的縞衣,斂眉凝愁的人兒,這哪像是他的新娘?不!這不是他的新娘!
十指關節格格微響,包袱里的新嫁衣被他抓到手里,揉成了一團。松開手,大紅喜袍悠悠飄落,即將跌至地面時,他快如閃電地伸手接住它,失神地凝視這缺掉一角的喜袍,腦海里忽又闖入另一個影子,柔柔含笑的聲音,看似柔弱,內心卻堅韌、慧黠的女子……
「情夢……」一聲呢喃,鼻端湊至新嫁衣上深嗅,似蘭非蘭的幽香沁入心扉,他眼前又閃過一個畫面——
喜慶的紅燭,紅艷的「喜」字,紅艷的鴛鴦枕頭與被褥,漆紅的花梨床沿端坐的是一位鳳冠霞帔、溫婉而笑的佳人。
他的新娘!
「情夢!」
月兌口而出的名字,令他陡然一驚!罷剛想象出的畫面居然讓他看到了心底最真的渴求!
新嫁衣從手中滑落,飄在床上,震驚而又心慌的人兒急急逃離。
離開草廬,逃到溪岸,卻在一彎水湄邊看到了她。
避無可避啊!
他苦笑,無力地跌坐在岸石上。
「忘了!」
坐在不遠處的情夢沖他招手。
他猶豫,再猶豫,突然一握拳,猛地站起,舉步,向她邁出第一步!
終于不再畏縮逃避!依著心中的渴望,他一步步向她靠近。
情夢沒有覺察到他的改變,在他靠近些時,她突然掬起溪水往他臉上猛潑!
猝不及防被她潑了個正著,他一時愣在原地。
她笑得好開心,「哎呀!泥人兒成了濕泥人呢!來,我給你擦一擦!」
綿綿的語聲隱著不欲被人覺察的某種企圖,她掏出一條淺黃色絲織香帕,欲擦拭他的臉。
他一轉身,丟給她一句︰「我得回去煮粥!」
她飛快地攔在他面前,笑微微地問︰「你想拿什麼來煮粥?」
他噎了半晌,答不出話。
她昨夜就知道米缸里已不剩一粒米了。回去煮粥?這顯然是一個爛借口!
「你究竟在逃避什麼?」她皺起眉頭,從未看他洗過臉,莫非……「你有難言之隱嗎?」
他默然無語,被水打濕的臉上粘著泥污,已看不出他的本來面目。
目光在他臉上一溜,她又猜測,「你這樣掖著、藏著,是不想讓別人看清你臉上的缺陷後,來取笑你嗎?」
他仍不語。
她振眉哼道︰「別人若要笑,讓他笑去好了!世間本無十全十美的人,你這樣藏一輩子,心里就會好過嗎?會快樂嗎?」
苦口婆心的話,她講了不止一遍,在念搖船上時,一個巴掌都沒扇醒他,此刻,他仍是老樣子,耷拉著頭,不吭聲。
情夢拾起一粒石子丟入水中,平靜的水面泛起圈圈漣漪,在蕩漾的水中看他,隨波而動的倒影,竟顯得格外孤單落寞。
她看到他的手在抖,從昨日開始,他的手時常會這麼顫抖,酗酒成癮的人,想戒掉酒癮確實不容易!但,至少他已有兩天沒沾一滴酒!
他畢竟是個沒啥出息的酒鬼,如今肯嘗試戒酒,已夠好了!
她輕嘆一聲,又撿起一粒石子,打破平靜的水面,映在水面的影子被打碎了,變得凌亂而模糊!
「知道嗎,你總會讓我心生許多錯覺!」看著水中被打亂的倒影又逐漸拼湊起來,完整而清晰地映在恢復平靜的水面上,情夢對著那影子一笑,「也不知為什麼,我總覺得你不該是個落魄的酒鬼!」
他心中一驚,猛地抬頭直視她,「你認為我該是什麼樣的人?」
她注視著他的眼楮,反問︰「你希望自己是什麼樣的人?」
「平凡的人!」
經歷了許多事,靜下心來想想,原來他只想當一個平凡的人!不那麼復雜,平淡而又塌實!
他的眼中透著份向往,她見了,心中一動,「本就平凡的人無須說這話!除非,你原是不平凡的人!」
他笑了,「情夢,你希望自己是什麼樣的人?」
「我?」她想也不想,答,「我只需做我自己!」
他情不自禁地伸手又一次輕輕撫過她的臉頰,感慨,「真好!」
「啊?」情夢一愣,她不做女俠,不當聖人,只做回自己,這也值得他稱贊?
「雁影曾說,人活著就不能沒了自我!」他低頭望著水中的倒影,雁影沒有說錯,酒鬼模樣的他不是真正的他,彷徨徘徊中,他竟已迷失了自我!
雁影?他指的是念搖姐吧!不知她現在身處何方?情夢翹首遙望天際。
突然,她眼楮一亮,指著天際,驚喜地呼喊︰「快看那里!」
他抬頭仰望蒼穹。
碧藍碧藍的天空,一只蒼鷹展翅自由飛翔,于萬里高空中傲視萬物!
「是一只鷹。」他淡淡地說。
「是一只鷹!」她很是激動,眼中有一種很亮很亮的光彩,「知道麼?在我心中,它就是一位英雄的化身!」
「英雄?」他訝然。
「是!」她取出貼身藏著的聖劍令,痴痴望著它笑,「他是我的英雄!笑看風雲,傲視群雄!」
當年,年幼的她問娘親︰「他是個什麼樣的人?」
從武林大會中歸來的娘親只說了八個字︰「笑看風雲,傲視群雄!」
這就是葉飄搖,她夢中的人兒!
「他是……英雄?」忘了瞪著那枚聖劍令,語聲有些怪異。
「是!」她毫不猶豫地點頭,望向空中盤旋的蒼鷹,悠然道,「哪怕死了,他也會化作雄鷹,自由飛翔,傲視萬物!」
唇邊泛出苦澀的笑,他搖頭一嘆,「這是不可能的!」
「你懂什麼?」她瞪著他,竟有些惱了。
罷了、罷了!女兒家總是喜歡崇拜英雄的,念搖如此,不料,情夢也是如此!
她不是說人無完人麼,那麼,她心中的英雄應該是完美無缺的吧?他突然把目光直直凝入她的眼中,一字一句地問︰「英雄是什麼樣的人?」
她柔柔一笑︰「英雄嗎,就是敢于承擔的平凡人!」
他震驚,胸口怦然大作,冷硬的堅冰破碎,胸膛里很重要的東西在怦怦、怦怦,激烈地鼓動!
原來她是以海蚌的姿態,把那個「平凡英雄」像珍珠一樣孕育在心里,溫柔地包裹。
「假如……假如鷹折了翼,無法飛翔了呢?」他暗自握緊拳頭,等待一個答案。
她望著空中的鷹,它若無法飛翔,定是很痛苦的!
「如果可以,我願意變成它的翅膀,與它一同飛翔!」如果可以,她真的好希望能與「他」攜手笑傲江湖!
鷹已飛走了,他卻仿佛看到寬廣無垠的空中有另一只鷹在飛翔,灑月兌的鳶尾映著碧藍的顏色落在索然枯瑟的心境,心中悄然萌發一棵新芽,名為希望的女敕芽!
她驚訝地看到他笑了,眸子里含著一層水光。
「忘了?」她疑惑自己說了什麼令他傷心的話,為何他要笑著落淚?她伸手欲擦拭他眼角的一滴淚。
他卻握住她的手,握得很緊很緊,把她的手指貼到唇上,閉上眼,感受她指尖的溫暖,眼角的淚悄然滑落,滴在她手背上。
手指連著手心一陣滾燙,手背卻被這滴淚沾得微涼,情夢酡紅著臉,不知所措,「啊?你這是怎麼啦?怎麼啦?」
「情夢,你願意成為我的翅膀嗎?」他問。
「好啊!」她瞅著他,眉梢兒一挑,「只要你不再是個酒鬼,而我,也不再是個身處險境、朝夕難保的人!」
「朝夕難保?」他皺眉。
「是!」她挽起袖子,亮出那柄袖中劍,眼中已籠上一層寒霜,「哪怕是硬闖,我也得在三日期限內,從那班奸人手中奪得解藥,闖出揚州城!」
看到她今日又帶上了袖中劍,他猜測︰「你要去城門口?」
「不錯!本宮還沒見識到奸人貼在城門口的那一紙招親狀!」
他皺緊了眉,突然道︰「我去!」
她一愣,看到他滿臉的擔憂。
招賢莊的人必定已守在了城門口,她去了難免會再度受到傷害,倒不如他去!
她沉吟片刻,輕輕說道︰「那,我在這里等你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