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前聞得琴聲,她已在猜測︰能彈出如此美妙空靈之音的人必然不俗。此刻,一眼望去,她竟瞧得呆住了。
紗簾內一張琴案,案上除了一具焦尾古琴,還有茶具器皿。琴案後面端坐著一位佳人,白衣勝雪,眉目如畫,烏黑柔亮的秀發直垂至足踝。
這女子宛如一個不食人間煙火的雲中仙子,素淨潔白的縞衣沒有丁點佩飾,清雅月兌俗;她又如空中飄下的一片雪花,含著透明的脆弱,招人憐愛。
這樣一個美得月兌俗的女子,這樣一個透明脆弱的女子,是會令天下無數男人為之傾心的,這樣的女子似是理應被人捧在手心里萬般憐愛、呵護的。但,令情夢瞧得呆住的卻是她的眼楮,一雙琉璃般漂亮迷人的眸子,穿過琉璃表層的光澤,里面卻似千年冰珠凝結成的,透明的冰冷,不含一絲情感,如若再凝神細看,透明的冰珠深層竟有靈光閃動,變幻的靈光,充滿靈動的智慧。
這個女子看似白雪般清雅月兌俗,帶著分惹人憐愛的透明的脆弱,但看著她的眼楮,情夢竟感到陣陣戰栗,這樣一雙漂亮透明的眼楮,卻又這樣的冰冷無情,還隱藏了很深的心機,不可捉模,令人難以設防的心機——這個女子實不簡單啊!
柔密翹曲的睫羽扇合,半掩了一雙琉璃眸子,柔蔥蘸雪的雙手十指根根似玉,美得毫無瑕疵,指尖微撥,撩逗琴弦,漫不經心撥出的音色卻如牽夢縈魂般纏綿入骨,顫動的絲弦折出銀光,映在那張賽雪欺霜的容顏上,宛如封上了一層銀色堅冰,冰清的肌膚美是美到了極點,但看起來倒像一尊冰雕,漠然冰冷的神情不帶一絲生動的氣息。她帶著這樣的表情,卻彈奏出如此纏綿的音色,錯非琴藝嫻熟,便是這女子的內心過于復雜,令人無法從表面讀懂她!
情夢若有所思地盯著她的手,這雙柔蔥蘸雪、美得毫無瑕疵的手,有些眼熟!
女子撫弄琴弦,以雪般冰涼酥脆的聲音說道︰「看得到紗簾一側如此細微的一根銀絲,姑娘好縝密的心思!」
情夢眨動了一下眼楮,道︰「彈得出瑤池仙曲之音,姑娘好精湛的琴藝!」
十指按住琴弦,女子抬頭望著她,「這一襲新嫁衣穿在姑娘身上很是好看,姑娘如若嫁人為妻,想必會是一位溫良賢淑的好妻子!」
情夢目不交睫地凝視這縞衣女子,道︰「看姑娘談吐氣質,如若嫁人為妻,想必會是一位不同流俗仙妻!」
好嘛,這二人竟相互稱贊起對方來。
女子縴指一撩,輕攏雲發,撩帶出令人挹之無盡的幽韻冷香,「姑娘身處奇境,卻一味從容鎮定,果不愧為一宮之主!」
情夢微訝,「姑娘怎知我……」
「不要再喚我姑娘了,我已非待字閨中的女兒家。」十指在琴弦上撥出一串淒婉憂傷的音色,撫琴女子顰眉一嘆,「孀婦已寡居多年,今日見姑娘一身嫁衣,我、我心中委實淒悵……」
「夫人!」情夢改了口,看撫琴女子一身縞素,耳畔隱隱回蕩起金半開曾提點過的一句話︰萬莫對樓中一個守喪寡居的女子起憐憫之心!
正因金半開之前提點過,此時她心中有了三分警惕,卻還有七分好奇,「尊夫既已亡故,夫人還為他守喪多年,幽居于此潔身自好,足見夫人對亡夫用情至深,至今定也念念不忘,卻不知這世間有哪個男子能娶得如夫人這般不俗的女子?」
女子沒有抬起頭,看不到臉上的表情,只听得冰冷依舊的聲音幽幽道出一句令情夢大吃一驚的話︰「亡夫?誰說我的丈夫已死了?」
「尊、尊夫沒死?」情夢指著她身上的縞衣,吃吃道,「那、那夫人為何穿這一身縞素?」
「我本以為他已死了,怎料他卻沒有死,不過他是活不了多久的!」女子拾起墊子旁一截竹子,撥弄竹子上開出的幾朵白花,幽幽道,「你看,這開了花的竹子還能活嗎?」
丈夫沒死,這女子居然先穿起縞素,以孀婦自居,豈不是刻意詛咒丈夫早日歸天嗎?
情夢很是不解,「本宮實是不明白,夫人若是深愛尊夫,為何尊夫活在人世,夫人卻穿這身縞素?夫人若是不愛尊夫,為何還要寡居于此?以夫人才貌,另覓佳偶絕非難事!」
「另覓佳偶?」女子盈盈淺笑,「這世間,除了我的父親,再沒有人能比得過他!」
「既如此,夫人就該珍惜夫妻情分,何故披這縞素一人在此幽居?」
「他雖還活著,但在我心中他早就該死了!」竹子卡 一聲斷作兩截,女子眼中迸射出縷縷寒芒,冰冷的語聲含著切齒的恨意,「昔日他曾奪去我最親的人的性命,如今他已不把我當做他的妻子,還要娶別的女子為妻!你可知我有多麼恨他?我好恨!恨得心都要滴出血來!他該死!他要娶的女子更該死!」
她冰冷的眸子似是不帶絲毫情感,但此時切齒的恨意染上透明的眸子,竟迸射出蛇般冰冷狠毒的眸光,兩只手無意識地擰動折斷的竹子,神經質般不停擰動,唇邊噙著一縷扭曲了的笑,像是腦子里有一根神經日日緊繃著,已是脆弱不堪,面臨著崩潰!但此時,她眉眼一彎,牽扯出的笑意帶著一種病態的天真,「知道嗎,我所喜愛過的東西,總是無法永久地留在我身邊。我的父親曾經為我請來無數名師,教會我許多旁人想學也學不到的東西,我很喜歡這些師父!可是,當他們教我學會了所有的本領,父親就會殺了他們,讓別人無法再學到他們的本領。他們死了,我整日整日都是一個人待在家里,父親整日忙碌,很少會來陪我,我想找個人說說話,我挖了院子里的土,刨了樹根,找出好多好多的蟲子,逗它們玩,可它們也都死了……
「後來,我想到一個法子,當父親再為我找來一個師父,我學會他的本領,趁父親下手殺了他之後,悄悄偷來他的尸身做成標本,日日讓他陪著我……我喜歡他們,他們就會留下來陪我,滿屋子的人都站在冰塊里陪著我!」
她格格地笑,忽又顰眉,一臉憂傷,喃喃自語︰「那個人,他殺了我的父親、我唯一的親人!我恨他,卻殺不了他……我委身于他,慢慢地將他殺死……可、可是一離開他,我又孤單了,我想著他……不、不!我應該是恨他的……可我還是想著他,我回去找他,刨開他的墳,我要把他做成標本,永遠留在身邊,他這樣的男子,世上再也找不出第二個,可是為什麼,為什麼他不見了?我找不到他,找不到……」
她直勾勾地望著情夢,眸子睜得大大的,落下大顆大顆的淚珠,沒有哭聲,大睜的眼楮顯得如此的無辜與無助。她不停地落淚,淚痕劃過近乎蒼白的臉頰,如此透明的脆弱,如此的無助,鐵石心腸的人見了也會心生憐憫,連同樣身為女子的情夢看著落淚的她,心中竟也萬分的不忍、萬分的憐惜!她甚至覺得面前這個梨花帶雨的女子是沒有錯的,有錯的是她的父親和那些拋棄她的人,她是這麼的可憐,確實需要人來好生安慰、用心呵護憐惜的!
情夢略顯慌張地去安慰她︰「夫人不必傷心,尊夫如若活在人世,遲早會回到家中,再花心的男人也會顧念自己的孩子啊!」
「孩子?」女子眨了眨眼,眨落串串淚珠,「我、我生不出孩子……我曾學過苗疆神女術,已無法、無法……」孱弱縴細的雪白身子微微顫抖,她無聲地哭泣,淚水落得更凶了。
情夢慌了神,除了無措還是無措,「夫、夫人,你別哭啊!或、或許還有別的法子……」
「是有個法子,只要……只要你願意幫我!」女子低下頭撫弄衣角,顯出幾分怯懦和不安,似乎怕情夢不願答應她。
「只要我能幫得上忙的,夫人但說無妨!」情夢已全然忘卻了金半開的話,一心只想讓這個脆弱不堪的女子重展笑顏。
縞衣女子不停地抹著眼角,輕聲細語地問︰「你幫我寫幾個字,可好?」
「寫幾個字?」
情夢略感詫異,卻也照做了。
女子自袖兜內抽出一張飾金銀箔花、摻以香料的彩箋,添置筆墨,讓情夢在上面隨意寫了幾個字。
寫好後,女子指指琴案上一只黑白兩色的小小燻爐,「勞煩宮主將它壓至爐下。」
情夢遲疑著,「為何要把它壓到燻爐下?這樣做,尊夫就能回到夫人身邊嗎?」
「這是一個喇嘛教我的法子,他說只要讓一個新娘幫我寫下幾個字,再壓到燻爐下,蒼天憐我一片痴誠,定能讓夫郎回到我身邊。」她的眸子里裹著一層淚水,悄然遮住了眼底閃動的點點靈光,一縷淺笑盈在蒼白的臉上,含著些些不是一個二十多歲的婦人該有的天真。
听得她天真得近乎痴傻的話,情夢心生憐憫,當真依言去扳動那只半邊是黑半邊是白的燻爐。
爐底稍稍挪離琴案,忽听「 」一聲微響,地面突然裂開一個洞,情夢連人帶石凳一同墜入了洞中!
洞口急速闔上的一剎那,情夢听到那女子的笑聲,冰冷的、帶著切齒恨意的笑聲——
「情夢!你休想成為他的妻子,休想!」
一道電光劈進腦子里,情夢突然明白了,也已猜到那個縞衣女子是誰了,但,一切都晚了,她終究中了她的計,落入這個早已精心設好的陷阱!
身子飛速下墜,她兩手一拍石凳,凌空旋轉,卸減下墜的速度,緩緩降落。落足之處空間頗大,象是一間牢籠,鐵柵外有火光,幾支熊熊火把斜插在石壁上。牢籠外面是一間刑房,四壁掛滿鐵烙夾子、鎖鏈鞭子……等等刑具。
一陣輕捷步履響動,一人進入刑房。
來的竟是花竹,他依舊穿著紅色拷紗長衫,踱至牢籠前,沖她哼笑道︰「淪為階下囚的滋味如何?」
情夢微嘆,「滋味?這里多了只馬桶,自然臭得很!」
花竹面有慍色,冷哼道︰「你運氣不差,居然能活著走到這里。不過眼下你的好運已盡,大羅神仙也救不了你!」
情夢溫溫綿綿地道,「世上沒有不透風的牆!江湖中人如若知道本宮在天下第一樓中丟了性命,你猜他們會做何感想?」花竹突然大笑起來,「你放心,一樓辦事向來不會落人口實,取你性命的絕非一樓中人,而是永尊門的人!如此,不敗神話也怨不到我們頭上。」
「永尊門?」情夢笑嘆,「此計甚妙!只不過永尊門的人又不是呆子,怎肯幫人背黑鍋,任人栽贓!」
花竹大笑著往後一指,「你且看看,他們是誰?」
幾個身披白袍、臉上蒙著烏木面具的人從花竹身後走了出來,一人手中捧著一尊鬼臉羅剎像,羅剎猙獰的臉上半邊是黑半邊是白,正是永尊門的黑白令!
在一樓內看到永尊門的人,情夢已是大吃一驚,更加令她吃驚的是,永尊門的人居然畢恭畢敬地沖花竹躬身行禮,口呼︰「少主!」
花竹神氣地一揮手,「去!在鐵柵上再加一把鎖。」
白袍人依言往牢籠上加了一把鎖。
情夢這回是徹徹底底地呆住了,怎樣也想不通,永尊門的人怎會出現在這里,怎會對玉宇清澄的徒弟卑躬屈膝,言听計從?
花竹得意地大笑著往外走,走到門口不忘回過身來丟出一句︰「吉時快到了,我還得去觀禮道賀,看新人拜堂,恕不奉陪!」
新娘已被困在牢籠,他還要去看新人拜堂?難不成天下第一樓還能給葉飄搖變出個新娘來?
吉時將至,葉飄搖已站在了喜堂內。
喜堂設在迎客廳,正牆貼上了大大的一個紅色「喜」字,儐相已至,紅燭燃起,彩燈高掛。
前來觀禮的兩位院主、堂主、一樓弟子都換上了帶著喜氣的新衣,樂呵呵地向新郎道賀。奇怪的是,葉飄搖並未換上丫鬟送來的新郎喜袍,仍是一襲火雲衣,傲然出塵地站著,臉上依舊含著淡淡的笑意,目光落在廳門口。
片刻之後,儐相大喊︰「吉——時——已——到——」
廳門外響起雜沓的腳步聲,環佩叮咚,五六個丫鬟簇擁著新娘邁入喜堂。
葉飄搖像是突然被釘子釘住,整個人都已呆住了!丫鬟簇擁而至的新娘居然穿著一身雪白的縞素,烏發如雲,眉目如畫,綽約的身姿如雲中仙子誤墜凡塵,裙擺上似乎還沾有雲縷霧絲。
縞衣女子盈盈淺笑著款款向他走來,雪白的衣裳飄入這紅艷艷的喜堂,隱隱帶來不祥之兆!
這個新娘,這個縞素新娘,正是翠亭中撫琴的女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