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冒著生命危險沖入火海,他卻「無動于衷」地坐在椅子上觀看,她心中會有怎樣一番感受?畢竟,那牛皮繩索是貼肉綁在他手足上的,外面遮著衣衫,她是看不到的。
情夢雖看不大真切,但也隱隱發覺他似乎有些不對勁,心念一動,正想掠到他身邊去,突然,土墩上裂開幾個洞,簇簇火焰躥了上來,銅柱表面也旋開無數細孔,這根銅柱是中空的,火從里面燒了出來,她駭然一驚,左右顧盼,入目盡是通紅的一片火光,土墩上也無容身之處了!
外頭又潑來幾桶油,火焰躥起三丈高,火勢里外夾攻,濃煙嗆口,她陷在火海中辨不清方向,陣陣熱浪鋪天蓋地涌過來,她運足劍氣卻劈不開一條生路,翻滾的火蛇越來越近,立于土墩上的她已岌岌可危!
賈人遠遠地瞧著,圓臉映了火光,紅通通的,笑得正歡,「瞧!這戲宴是越來越精彩了,等烤熟了這最後一道美味,葉公子再來慢慢品嘗,可不要浪費了主人精挑細選的佐料!」
葉飄搖望著火海中掙扎的人影,雙目泛了赤紅,左手突然抖了起來,越抖越厲害,緊箍在手腕上的牛皮繩索深深嵌入肉里,他咬緊牙關,一聲不吭,借著余留體內的酒勁逆脈施功!
逆沖的內力如針般刺在丹田,一點一點地凝聚,左手腕上青筋暴凸,牛皮繩索一絲絲地裂開,血,自割破的腕上滴滴答答地淌下,染紅半邊衣袖。
突然,火場內傳出情夢的一聲驚呼,他心頭狂震,一股內力沖上左臂,「啪」的一聲,繩索斷開,左手猶如閃電般扣住了賈人的咽喉。
賈人猝不及防被扣了個正著,笑容僵在了臉上,「你、你還能動?」
葉飄搖半邊身子還是麻麻的,只硬生生提了一點內力,先將賈人扣在手中。「快滅火,救人!」語聲微弱,卻有一種不容反抗的氣勢。
賈人瞧著他的眼楮,只瞧了一眼,心頭竟打了寒顫——葉飄搖的眼楮里有一簇狂烈的怒焰,似能燒毀一切,如此攝人的目光,令他不寒而栗!他膽戰心驚地看到鎖扣在咽喉的那只手已有一種近乎透明的冰涼色澤,掌心卻奇異地透出一抹如焰的赤紅,昔日的傳說浮現腦海,他不該忽略︰這個人雖隱跡江湖長達三年,但他始終是不敗神話。那個仗著手中三尺青鋒睥睨天下的不敗神話——冷靜,但有瞬間的爆發力;淡然,又有狂烈的執著與霸氣!冰與火的絕妙搭配,獨一無二的氣質神韻!
看來,這場戲宴已真正激怒了葉飄搖,但他為何不自己去救人?霎時間,這位賈老爺月復中的算盤已敲了好幾回,商人的精明油滑竟用在了這個當口。「救人不難,葉公子先松松手,我才好過去救人啊!」脖子都被人掐住了,他照舊端著和氣生財的笑臉與人談條件。
葉飄搖也盯著他的眼楮,狹長細縫里那閃爍的目光、虛偽的笑臉,這個人的話究竟有幾分可信?「好,我松手,你救人!」賈人一連道了三聲「好」,就等著自個脖子上的那只手快快松開,哪知葉飄搖微微抬起一根手指,出其不意地點了他的穴,而後用左手的力氣將他從椅子上提了起來。
「你你你想做什麼?」圓圓的臉有些發白了,舌頭也突然大了一圈,「你不是說松松松手的嗎?」
「對!我這就松手。」他言出必行,當即一振左腕,把拎在手中的人用力甩了出去!
這回脖子是松開了,賈人整個身子卻如同橫空出世的一只圓圓的球「嗖」地飛了出去,耳邊只听得呼呼的風聲,一陣騰雲駕霧之後,這「球」也就落了下來,不偏不倚恰恰落在情夢身旁。
看著一個圓圓胖胖的身影從天而降,情夢也吃了一驚︰賈人?他怎麼也跳到火坑里來了?
賈人被丟進火海後,整張臉「噌」一下紅個透,那是給氣的;緊接著,這臉色就「刷」一下變白了,那是被眼前的熊熊火光給嚇的;而後,這臉又紅通通冒了油光,那是被火給烤的。腦門上豆大的汗珠一串兒地往下流,活活擱火里烤的滋味真不是人受的!等他切身領會到這個道理時,火已燒到了眉毛,穴道被點,逃是逃不了的,這火一燒眉毛,他扯開了嗓門嚎叫︰「快來人哪——滅火啊——救命——」得!什麼大老爺的架子身段全丟到姥姥家了,人說狗急跳牆,更何況眼下都火燒眉毛了!
這淒厲的呼救聲一傳出來,傻愣在火場邊的幾個人才算回過神,看看四周,幾百米外是有一口井,但遠水救不了近火,那幾個急著撲火救主的赤膊漢子把衣服月兌了,往空地上兜了土就一蓬蓬地往火里蓋。
好不容易,火勢被壓了一下,東邊的火苗縮短一尺,情夢瞅準時機,飛身掠出火海,在地上打個滾,撲滅衣裙上的點點火星,急切地奔向涼棚。
「飄搖!」她撲入涼棚,關切地喚了一聲,見他果真是好好地坐在那里,她心弦一松,上前緊緊握住他的右手,卻沒有說話。
看清她眼中只有關切,沒有半點責怪猜疑,葉飄搖心中淌過一股暖流,手心交疊,聞得她身上似蘭非蘭的幽香,緊繃的心弦舒緩了,他掏出一塊素淨的布帕遞給她,「擦擦臉。」她的臉上還黏著汗。
情夢接過布帕時目光一凝,「你的左腕……」他的左手腕上凝固的殷紅之色,是血?
葉飄搖淡然一笑,左手微微縮入袖口,但袖口染的血色已落入情夢眼中,她倏地出手掀了他的兩幅衣袖,綁縛在右手腕的牛皮繩索赫然映入眼中。
「主人設宴就是這樣招待客人的?」
袖口寒芒一掠,斬斷他手腳上綁的繩索,情夢臉上鋪了一層寒霜,拉起他就往外走。哪知她這一拉,他雖離開了椅子,整個人卻軟軟地倒下去。
她一驚,張開雙臂托住了他。
被她抱入懷中,微微踫觸到一個女子最為柔軟的地方,如此親密的接觸,他的臉微微發紅,禁錮在體內的一種情愫使心口怦然大作。早在揚州城,他開始對著如歸客棧那扇小窗遙望她的無數個冷冷的夜晚里,就曾在心中渴望過她暖暖的體溫,那時的他很孤單很痛苦,總以烈酒的溫度麻痹自己,直到此時,真正汲取到她的體溫,他心口反而隱隱作痛。
她的好,是他的一種奢求啊……
長長的睫羽掩去了眸中的隱痛,他避開了她關切的目光。
他總是這麼靜靜地把苦楚隱入心口,什麼都不說,她看得心也揪了起來,「你怎麼了?怎麼不說話?他們對你做了什麼?」「情夢宮主不必擔心,葉公子只不過多喝了幾杯,酒勁一上來,渾身就沒了力氣,好好睡一覺,起床時準保精神百倍!」沖開穴道跳出火海的賈人大步走入涼棚,圓圓的臉雖被煙燻得烏漆抹黑,卻還端著笑,嘴里頭打著哈哈,「宴也設了,酒也喝了,客人也該歇歇了。」
他一走進來,葉飄搖就掙扎著坐起,想將情夢護在身後,情夢卻搶著往前站出一步,強壓心頭怒火,道︰「歇歇?賈老爺說得好輕巧,方才那一把火沒把客人燒死,你這做主人的還能盡興?鴻門宴上還有幾道菜?索性全擺出來!」
一出戲宴惹惱了客人,虧了他還能笑得出聲,「哈!爆主說笑了!這火燒的只是一尊陶俑,宮主是自個奔到火里去的,我想攔也攔不住啊,這不也舍命來火場里陪客了嗎?這火燒得雖旺,宮主卻毫發無傷,又何必發那麼大的火呢?」話鋒一轉,他又道,「前些日子,宮主冒了杜家人的名在朔方鎮傳了些損人名譽的謠言,謠言傷人雖不見血,可還是傷得我不輕啊!這事兒我都不與宮主計較了,宮主怎麼反倒與我計較起眼前這雞毛蒜皮的小事來了?這未免太不公平吧?大伙兒本就是禮尚往來兩不相欠嘛!」末了再打個哈哈,「今夜燒這火也是天城里頭的習俗,外面的人想在天城落個腳,就得讓這火燒一燒身子,免得把外面的俗氣帶進來,宮主也該懂得‘入鄉隨俗’這理兒吧?」
情夢听到這里,還真不能與他爭辯什麼,只輕輕嘆了一聲︰「不愧是商人的一張巧嘴,當真是涂了油的!」
這位賈老爺的確比招賢莊那班子人厲害十倍,惡人有惡相,偏偏賈老爺臉上是和氣得很,伸手不打笑臉人,情夢對著這張圓圓笑臉,還真發不出火了。
鬧騰了大半夜,東方微露魚肚白時,兩位客人才算在天城里頭歇了腳。
賈人把客人安頓在一座宅子里頭。
這座宅子氣派頗大,除了一排精巧的屋舍,還有一片花園。客人入住的廂房正對著那片花園。
花園里靜悄悄的,秋風怡人,暗香浮動,廂房朝南敞開的一扇小窗里傳出些人語︰
「飲酒傷身,你能不能戒了它,別再喝了!」
情夢有些生氣,微惱的語聲掩不住滿心的關切擔憂。她往水盆里擰了條濕毛巾,踱至床前,小心翼翼地清洗他左腕上割出的那道傷口,敷了藥再拿一卷繃帶纏起來,動作雖輕柔,嘴上卻埋怨著︰「這都勸了幾回,你怎的總不听,這酒反倒越喝越凶了。」
葉飄搖靠在床上,默不作聲,知道她不喜歡他醉酒的樣子,但自從掌握了逆脈施功的訣竅後,這酒是離不了身的。她或許不明白,他再也不是三年前的那個不敗神話了,曾經的傷痛依舊背負在身上,它割據了他原有的霸氣,經歷過挫折、孤獨,他學會的只是默默忍耐!
情夢無奈地看著他,這個沉靜的男人總把一些事掖在心里,猜不透他的心,她也會忐忑不安。
微微嘆了口氣,她拿起毛巾正欲離開,一只手卻突然被他拉住了。他依舊不說話,卻緊緊拉住了她的手。
情夢柔柔一笑,順勢坐到床沿,柔聲問︰「怎麼了?」
葉飄搖靜靜地看著她,突然說道︰「你一人,不要隨處亂走。」這話听來別扭,像是一個想把孩子捆在身邊的大人常說的話。
情夢听了一怔,忽又恍然笑了︰他是在擔心她!
「你也覺得這天城里頭有些古怪嗎?」她問。
「至少不像表面看來這麼簡單、平靜。」他答。
「不錯!」情夢眼中閃過一絲慧黠之芒,「如果天城內沒有隱藏著什麼秘密,他們又何苦在聚寶嶺上布設奇門陣法阻止外人入城?況且,咱們一入天城,賈人與那個水蚨就一直在講‘天城絕非天下第一樓的門戶’他們刻意一再重復的話,听來倒像是此地無銀三百兩!」
「八月中秋快到了。」葉飄搖突兀地問,「咱們還要留在這里嗎?」
八月中秋——永尊門黑白令血洗朱雀宮的最終時限!但,在這之前,她必須盡快從天下第一樓樓主玉宇清澄手中奪回那本紅皮小冊,以免朱雀宮遭他人惡意掌控,再當面質問金半開,為斗勺之死討還一個公道!
此行的目的再明確不過了,不論前方有多大的困難,她依舊淡定自若地笑道︰「咱們已經走到了這里,相信很快就能找到天下第一樓!」
「天城里頭也都是些平房瓦舍,的確沒有半座樓宇!」葉飄搖微微蹙眉。
「我瞧這天城確有古怪!普通的城鎮會在大街上豎那麼一座劍台嗎?昨夜入城時,我留心看了一下,那座劍台上果真封藏著一柄寶劍,而且,城中的人似乎懂些武功,連那位賈老爺手底下的功夫也不弱呢!」情夢微微一笑,「咱們不如先在這里住蚌幾天,看看天城當中是不是隱藏了什麼秘密。」
葉飄搖出神地望著她唇邊掛的一縷笑意,她似乎總能以微笑面對挫折,這種堅韌就像一股熱源深深吸引了他。
「情夢!」他凝注著她的眼楮,極認真地說道,「假如有一天我真的被人綁在火上,或者有人把劍架到我身上,你都要記住,先保護自己,不要管我……」
情夢倏地伸手摁在他唇上,柔婉一笑,「假如昨夜被綁在火上的人是我,你能坐視不管嗎?」
他無語。昨夜她被困火海的一幕清晰浮現在腦海,直到此刻,他仍心有余悸!
情夢把手輕輕貼在他的臉上,輕輕說道︰「那日揚州城,你揭下招親狀扶我上花轎的那一刻起,你我的命運就牽在了一起,不是嗎?」
從揚州一路趕至天城,數十日光景,她與他朝夕相處,卻相敬如賓,如同結伴同行的友人,從來沒有逾矩之舉,但這都是表面的,如同平靜的湖面下卻早已有暗潮涌動,情愫默默滋生在心中,只是沒有人有勇氣將那層朦朧的薄紙捅破!直到昨夜,她才剖心正視他的分量,那種沉甸甸的情感,如同發酵了很久很久的一壺美酒在瞬間被開了封,烈性的酒味兒沖了出來,夾著一股歷久彌香的芬芳,是這世上最誘人也最醉人的味道呵!
窗口有風吹來,吹動她的發絲,發梢微微撫過他的臉頰。听著耳邊溫婉柔情的語聲,他的眼中浮現幾分迷朦,朦朧里,感覺到一股如蘭的氣息貼至唇邊,一個柔婉的聲音蕩過耳畔——「揭了招親狀,你我便是夫妻了……葉郎!」
夫妻?腦海中突然閃過另一道身影,一片潔白的縞素飄在眼前,他臉色驟變,猛地推開身邊的人兒,用力之猛,直將情夢推到了地上。
「你、你……」情夢跌坐在地上,吃驚地望著他。
他的臉上浮起一片復雜的異樣神色,看著被自己推出去的她,眼中有幾分矛盾掙扎,沉默良久,再度開口時,故作淡然的語聲也有些沙啞了︰「你已累了,先回房歇著吧!」
他沒有再看她一眼,藏在被褥中的雙手暗暗地緊握成拳,潔白的繃帶滲出點點猩紅。
一盆冷水兜頭潑來,情夢臉色已有些發白,冷意盤踞在心頭,她呆呆地坐在地上,呆呆地望著他,忽然意識到不僅僅是天城之中隱藏著某些秘密,他的心中似乎也埋藏了一個秘密,一個不欲被她洞悉的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