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方天寶看著滿目悲涼的祖宗祠堂,香案上供奉的牌位林立,親族的血脈竟都早早化入塵土。冷風吹來,懸梁的靈障飄來蕩去,耳邊低低的申吟哭泣聲似真似幻。搖曳的燭光將陰暗的祠堂幻作了鬼魅地府,透骨的冷意襲來,他渾身如墜冰窟!
「皇上當初有意在如太後的親族里挑一個人來扶持為宰相,打壓人鏡府的勢力。咱們家族的人銘記了祖宗教誨,不與人爭權奪勢,反而一再地退讓一再地削弱家族的勢力,這已不僅僅是為了保全族人血脈,而是為了避免內亂!政局一旦動蕩,紛爭一起,社稷不穩,戰火肆虐,最終遭殃的是黎民百姓!」
嚴厲的語聲震入耳內,東方天寶痛苦地閉了眼,看到祠堂里無聲申吟的亡靈牌位,憶想當年宰相黨以天子為靠山與人鏡府爭權奪利時,東方家族做出的退讓,無奈而沉痛、甚至付出了血淚的代價!當年他的母親驚心地看到親人與夫君接連步上東方軍師的後塵,懷有身孕的她便悄悄試毒,生下的孩子第一口嘗的不是母親的乳汁,而是多種藥性相克的毒汁,以此在孩子的血液中種下抗毒的成分,自殘了性命的她卻保住了孩子的命,所謂的權術背後竟是如此沉重的代價!
「戰火迫在眉睫,孫兒不能坐視不管!」他深吸一口氣,猛地睜眼,眸中一片清湛,坦然看著爺爺,「殲奸臣,平叛軍,孫兒不求名利,只求天下太平!此番領兵出使六國,心中念的是天下蒼生,只等消弭邊關戰火,孫兒自當辭官退出官場!」
東方弼宏凝視孫兒的眼楮,良久良久,終于嘆了口氣,「消弭邊關戰火後,你還有未了的心事嗎?」
東方天寶腦海中閃過一抹麗影,伊人含淚的笑似是明了他與她此生注定無緣……心口隱隱作痛,他卻默然搖頭。
「那好,你率奇兵出使六國一事,我也不再阻攔,只要……」東方弼宏攤開掌心,將一粒櫻桃般瑩潤的藥丸遞了過去,「只要你服了此丹,你即便辭官也難消皇上心中的隱患!你在不毛山中能培植一股新勢力,皇上還能放心讓你隱入民間?而今東方家族只剩咱們爺孫倆,你想為蒼生謀太平,我想的是保全東方家族犧牲了無數生命換來的百年清譽!壯大了勢力的如兗即便規規矩矩地為官,皇上也會顧忌宰相黨日漸牢固的勢力而逼他造反!我不希望此事發生在你身上,更不願看到你凱旋而歸之時,便是皇上給人鏡府強加罪名之日!」話鋒一頓,他遞上藥丸的手已然微顫,「這丹藥名‘無憂’,我知你不怕毒,但……這不是毒,你可以當它是世上難求的一種酒!一種讓人飲後沉睡不醒的酒!永眠了,人世間的繁蕪從此不必牽掛!你此刻服下它,藥性會在三十日後發作,到那時,皇上隱憂已除,會給公德圓滿的臣子隆重發喪,而你……可永世無憂!」
「無憂?」
東方天寶臉色蒼白,猝然悶咳不止,捂在唇上的手指縫隙間淌下一縷猩紅。強自抑制了咳聲,他緩緩拭去唇邊血漬,平靜地抬頭,與爺爺無奈、沉痛甚至微帶了些懇求的目光對視片刻,他伸出了手,手背上猩紅一片,輕觸那瑩潤如櫻桃的藥丸,指尖細微地一顫,猛然仰頸,當真如飲酒般吞了這致命的藥丸,放下手時,染血的唇邊竟泛開一抹淡笑,淡然拂了拂衣擺,起身,獨自離去。
東方弼宏心中一痛,伸手欲拉住他,沾指的一片素袖如雲般飄然而逝,他仰頭望著祠堂里林立的牌位,淒愴長嘆,搖曳的燭光照著他斑白的發、眉心深深的褶皺……
人非神仙,孰能一世無憂?
他曾經對天子說過這句話,想不到這世上還真有「無憂」!
唇邊的淡笑在無人時隱去,或許是早已看淡了生死,他十分坦然而平靜地推開暗門返回房內,從床後繞身出來,室內一道佇立已久的人影闖入眼簾,他訝然輕喚︰「夫人?」
念奴嬌不知何時已等在了他的房中,見他從床後暗門繞出,她並無一絲驚異之色,反倒是他輕輕的一聲喚,令她故作冷淡的神色波動了一下,望著他時,她的眼神似怨似惱,卻冷凝了嬌靨,公主般高傲而自持地站在離他三尺遠的一個角落,艷唇輕啟,冷脆的語聲蕩在微冷的空氣里,如雪般沁在他心頭。
「傷勢未愈,還野了性子亂跑,嫌自個命長了?」
必切的語聲沖口而出,她猛然咬了唇,有些懊惱︰怎的心中所想的話就這般直直地說出去了,她本不想說這一句啊!是他這一聲「夫人」喚得她真如為人妻般的關切?
「一點小傷,不礙事的。」他淡然地笑,站在那里也未動。
念奴嬌見他對她仍是這般淡然,想到他在梨樹林里說的那句傷人的話,嬌靨驟然冷若冰霜,冷聲道︰「本公主只想來說一聲,你家的外人要走了!」
東方天寶一怔,月兌口就問︰「走?去哪里?」
「回聖殿!婆羅門花乃不祥之物,突耶人避我如蛇蠍,難得你這塊木頭還費盡了心思來博本公主一笑……往後,不要隨便對女子笑,免得負一身情債!」琥珀色的眸子深處似有脆弱的柔光閃過,她霍地轉身,逃也似的往外走,衣袖卻又被他輕輕勾住,僵直了脊梁,公主自持的高傲不容她轉回身來,微顫的語聲卻真實地暴露了她此刻脆軟而潮濕的心緒,「放手!一個外人,你何須強留?本公主不是無家可依之人,離了你,也不會孤單……」喉嚨里塞了酸硬之物,她竟再難說下去,使力一掙,欲沖出房門。
「無家可依……有家又如何?」他輕嘆,似是被她觸到心傷,又似是他此刻的心境已然紛亂,松開羅袖的手卻猛然握住她的雙肩,強迫她轉過身來時,他怔住了,入目竟是一張顰眉凝愁、離情依依的臉。
「你……混蛋!」被人看到脆弱的一面,她略顯狼狽地別過臉去,氣惱地咬了唇。
心口猛然觸動,這一刻,他如同著了魔似的猝然攬了她的發,吻下去,狠狠地輾轉,唇齒不斷地廝磨著、踫撞著,越來越深入,越來越深入……
心房狂顫,她一時忘了身在何處,以薄冰偽裝的淡漠與自持瞬間融化,融為一泓春水。與梨樹林里的吻不同,這個吻如此的激狂,猝然而猛烈地降臨,轟然如撩原般點燃了她,靈魂再度沉淪、迷亂、眩暈!分不清是自己的身體在抖還是他的手在抖,這一刻忘情地糾纏,如痴如狂,清冽醇香的酒味擴散在她的唇齒深處,直達心坎,由心中微微察覺,他的吻激狂中釋放了一種蒼涼的絕望,似燃燒到極致後的余燼……
麝香配制的蠟燭煙霧氤氳,桿形燭台上罩著紅紗彩絹,透出一點橘紅光焰,朦朧中,對鏡梳妝,鏡里看花亦朦朧……朦朧的憂傷……淡淡的孤寂……
枯寂的永寧宮來了幾個人偶般面無表情的御前近侍太監,送了些絲綢錦緞、珠寶首飾,以示君恩浩大——誅連九族卻網開一面,免去了如家兩個女子的死罪,一是太後,一是皇後,對這二人,天子真正做到了只賞不罰!
築了個金絲鳥籠,擺來些絹制的花、閃著冷芒的珠光點綴,毫無生機的精致鳥籠!自今日起,皇後被禁足,軟禁于這燭光昏昏的沉悶宮殿。皇後的頭餃仍在,外人眼里,皇室這對夫妻相敬如賓,卻不知皇後所在的永寧宮形同冷宮!爆闈秘事,秘不示人。
端莊的塑像擺在鏡台前,送禮的太監跪地等了許久,才聞得「塑像」微嘆︰「以前留著本宮,是想牽制宰相;如今將本宮禁錮在身邊,還想牽制人鏡府的少主嗎?」
太監們面面相覷,奉命行事的奴才自是听不懂皇後言中之意。
凝望著鏡面,牡丹花容已然憔悴,如意卻對著鏡子牽動嘴角,心中泣血般的笑!拔了發髻上沉沉壓著的珠翠,摘下鳳冠,披散了長發,斥退宮娥,她親手持了一把梳子,梳直長發,手輕輕撫過黑色綢緞般柔滑的長發,對鏡一嘆,「絲綢錦緞、珠寶首飾,裝點得再精致,又能給誰看?」眉剪春山望遠人,相思無用,鏡花流水已成空!「罷了,東西就堆這兒吧,你們都出去!」
太監們唯唯諾諾,躬身退下,剛退到殿門口,忽听殿內一聲驚呼,尖銳刺耳!心頭齊震,太監惶惶奔回,入得殿內,被眼前驚心的一幕震住,釘足原地,惶然不知所措,只驚心地看著皇後娘娘持了把剪子,剪向滿頭青絲!
嚓 嚓的剪聲回蕩在沉悶寂寥的永寧宮內,聲聲入耳如同淒厲的悲鳴!此生被三個男人左右。一個至親視她為梯子,步步高攀;一個夫君視她為棋子,權衡利弊牽制兩位一品大員;一個情人視她為心底最深的痛,寧願默默背負她的恨與怨卻誠心期盼她能忘情于他,另尋幸福!命運弄人?不!剝奪她此生幸福的是這權術的暗流!她只是一個權力的犧牲品!從她出生在如氏家族的那一刻起,精明的太後便送來一壺女兒紅,珍釀成鴆酒!
青絲漫天飄飛,如放飛了靈魂深處最真的情思愛恨相向成刀!沒有刻入骨血的愛,哪來這鋒利如刃的恨?愛也罷恨也罷,都是一種執念,固執地將他的影子銘在心頭,固執得近乎偏激,傷人亦自傷!她此生的至愛呵,倘若能將光陰逆轉,回到三年前,她寧可當時伴在他身邊千里追案的人不是墨玉而是她!她寧可為他擋去冷箭死在他懷中的那個人是她!墨玉是幸福的,幸福得令她忌妒!為何他偏偏不懂,結了發便是風雨同舟、生死與共,哪怕隨他以身涉險,也好過被他默默呵護!只因……愛到深處已無悔!
無奈,此生愛恨成追憶,只盼來世續前緣!
人兒揮起利剪瘋狂旋舞,剪落的青絲漫天飛揚,殿內的宮娥驚駭地看到從來不笑的娘娘此刻居然在笑,一笑,紅軟里萬千繁華已然化為飛灰,一笑,笑破紅塵!
斷青絲——斷情思!
爆城里撞響鐘聲時,東方天寶已然率領神龍奇兵出了城門,站在郊外一處高坡上,耳听久久驚蕩在京城上空的鐘聲,他敏銳地捕捉到敲鐘的頻率異常,皇後升天的噩耗由宮內傳于民間,子勛卻帶來另一則真實的消息。
青燈古佛,長伴余生!皇後落發出家,有損皇室顏面,宮闈秘事,自是秘不可宣。
此生終于再無牽掛了嗎?他飲「無憂」,心中仍憂;她斷青絲,斷的是一份無望的相思。他與她,最終都選擇埋葬過去。余生,她遁入空門,而他,等待在沉眠中忘憂。
珍釀了二十年的一壺女兒紅,被他悉數灑入土中,久久抱著空了的鳳首注壺,久久坐于土坡上,久久凝眸遠望,風,吹動了發絲,迷蒙在眼前,目光碎碎,悠遠而迷離。
念奴嬌站在後面凝視著他的背影,亦是久久凝眸,本以為他會為那個女子傷情落淚,哪知他只是一人靜靜地坐著,她心頭盤旋著許多寬慰之詞,卻久久難以出口。六個布衣也只是默默地站著。
良久良久……
風中捎來了輕快的馬蹄聲,赤兔歡嘶著朝主人奔來,可兒從馬背上一躍而下,飛奔著撲入他懷中,臉頰廝磨著他的頸項,如撒嬌的小獸貪婪汲取他身上的溫度與味道。他輕嘆,終于松開了那只酒壺,寵溺地揉一揉懷中人的一頭烏發,一把抱起她走向坐騎。可兒如貓般蜷在他懷中,烏黑的眼楮卻穿過他的肩頭直直瞪著念奴嬌,看到這位異國公主的目光緊追著他的背影,擁有敏銳的洞察力與直覺的狼女猝然沖她露齒磨牙,目露凶光。
念奴嬌一怔,微眯了狐眸,迎向狼女的凶目,她竟沖她挑釁般巧媚一笑,巧詐如狐!
兩個女子的目光隔空相擊, 里啪啦地迸出電光,東方天寶渾然不覺,騎上馬背後,又將手伸向「東方夫人」。
狐眸一眨,念奴嬌巧笑嫣然,款款上前,搭著他的手跨上馬背,無視于狼女凶狠的表情,伸手圈住他的腰,將嬌軀軟軟地偎在他背上。
六個布衣騎上各自的馬。
東方天寶一抖韁繩,振臂指向北面,「兒郎們,出發——」
駿馬長嘶,數騎沖下山坡,馬蹄蕩起一陣塵煙,如霧龍般滾騰而去。
塵霧消散,山坡上突然冒出一道人影,是一個布衣老者,衣袂迎風佇立坡頂,勁疾的山風吹亂了滿頭斑白的發,一夕間蒼老許多的面容帶著沉痛而悲傷的表情,淚眼凝神遠看,獨自揮手,為那遠行的孫兒送別,相送最後一程!
頂著北面刮來的寒風策馬疾馳,身負使命離開故土遠行的九人不約而同地回頭望去,京城已從遠望的視線中消隱,唯見初上的華燈在冥蒙的暮靄里凌亂地點點閃閃,路程前方卻飄起了零星小雨……
前途茫茫難自料!
—本書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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