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凌晨,伙夫為營中貴客送來了早膳︰一碟臘肉、一碗米粥。
北部邊境氣候干燥,山風凜冽,雖是春令時節,仍能看到幾座雪峰,峰尖冰雪凝積,與陽光相映生輝。除了朝廷里供給的糧草,鎮守邊關的將士還在山中圍獵,剝下毛豐細密光亮的獸皮做成御寒衣物,肉臘干了作為葷食,有時也采些野菜。
用罷早膳,神龍奇兵養精蓄銳,或坐或倚或躺或站,姿勢不一,卻都興致勃勃地在看場地中針鋒相斗的兩個人——布家大少爺今日又惹惱了狼女,二人正赤手空拳在那里作肉搏戰。
布射被狼女咬得鼻青臉腫,嗷嗷痛呼,握了拳頭的手招呼到可兒身上卻不帶一點力道,棉花似的軟綿綿地往姑娘家身上一模……那肌膚那彈性那手感真是……頂呱呱!瞧他一臉痛並快樂著的表情,眾人就知道這驕縱貪玩的大少爺這回是栽了!自打他領教到可兒那股野蠻勁兒,那些小家碧玉、青樓艷娘都入不了大少爺的眼了,由一開始感覺到的新鮮勁兒,到如今的打打鬧鬧中日漸沉迷,他心里頭是認定了這個女子就是他此生非娶不可的娘子!連娘子狠狠咬到他的那滋味都是……妙不可言哪!幾個回合過後,他就閉了眼,一臉陶醉地被狼女壓在身下,嗷嗷申吟。
瞧他那受虐後心滿意足的小樣兒,申吟聲鋪天蓋地愣是能酥倒一片旁觀人的骨頭,有些個就忍不住抖著滿身的雞皮疙瘩咬牙在那里挨「凍」。
可兒牙底下可不留情,對這個老是想盡了歪法子來找她碴惹毛她的大少爺,她是咬牙切齒,恨之入骨,偏偏這人像麥芽糖似的粘了上來,任憑她怎麼甩都甩不掉。其實,今日引發這二人肉搏的只是一件小事——吃早飯時,東方天寶知可兒喜歡吃葷,便夾起自個碗里的臘肉往她碗里放,結果卻被這大少爺嬉皮笑臉地搶到嘴里。可兒沒那九曲十八彎的腸子,心里頭想到什麼就直接表現了出來,她當即撲身過去,咬了那塊半露在他嘴巴外的臘肉,哪知他趁機親到了她的唇上,結果……肉搏戰開始!也虧了可兒來到人多之處怕壓不住凶野的性情、怕惹得東方天寶不開心,她自個又往足踝上鎖了那根細長的鎖鏈,撒野時動作便受到一定的牽制,這才讓大少爺幾次三番地「狼口」余生。
念奴嬌一來就看到這幕情形,好笑之余忽然想到︰可兒被布射纏住,那麼他……此刻必然是獨自一人在營帳中。心念一動,她轉身便往他所在的那頂營帳走去。
到了帳外,隱約听得里頭一陣悶咳聲,她不禁皺了眉,由京城奔赴玉陽關的路上,他的內傷總不見好,咳時常常見血,可兒幾次藏了他的酒葫蘆,還是被他找出來時不時沽酒飲上幾口,這人怎的如此不愛惜自己,真的嫌命長了?
撩開帳簾,看到帳中人兒手捂著唇悶咳幾聲,又伏案細看一張描繪了關外地形的圖紙,她凍著臉兒疾步上前奪了圖紙擲于地上,咬著唇悶聲不響地瞪他。
東方天寶抬頭看她時,唇邊泛了笑,徑自彎去撿起圖紙,重又擱于書案上,當她伸手再來奪時,他撐于案上的手往上一翻,順勢牽了她的手,笑道︰「陪你出去透透氣,可好?」
瞪人的美目綿綿地軟下去,她微微點頭,雙頰忽然升騰熱度,急忙轉身往外走,兩個人的手是牽在一起的,她這一走也拉動了他,瞧這行色匆匆的樣兒倒像是她早已迫不及待想與他單獨出去透氣了。
二人雙雙離開營帳,往南邊去遠了,營帳後頭才轉出一道身影,一身緋衣的雨楓表情黯然地站在那里,眼中含了幾分落寞,目送大哥的背影消失在遠處,微嘆一聲,轉身折返伙夫那里——南方人不習慣這北方的氣候,他似乎受了寒,食欲不振,伙夫已為他熬了碗姜湯,得趁熱喝去。
走到搭于角落的土灶前,不見伙夫的人影,他徑自取了盛好的滿滿一碗姜湯,正想離開,眼角余光卻不經意地瞄到土灶後方似有人影閃過,心中微訝,揉揉眼定楮細看,土灶後面果然閃動著一抹黑影,「誰在那里?」他問了一聲,土灶後面的人影一震,徐徐轉身面對他,一張分外熟悉了的面容映入眼簾,雨楓臉色大變,驚恐欲絕地指著那人,顫聲道︰「你你……怎麼還在這里?你、你是人是鬼?」
「哎呀,可惜了,這麼清麗的少年,這麼水女敕的臉……」那人嘆息著伸出女敕如青蔥的手往他臉上輕輕一撫。
一陣麻木的感覺迅速由臉頰開始蔓延,他駭然圓睜的瞳孔里倒映著那人媚笑的臉,欲張口驚呼,卻怎樣也發不出聲,麻痹感由臉部蔓延到頸項,他費力地轉身想往外跑,眼前一黑,耳邊鬼魅般的笑聲漸漸飄遠……
離開營地的兩個人一路賞玩山景,徐徐而走,至積石山南面一座雪峰,沿山路登峰,放眼望去,山頂上巨石壘壘,沒有什麼樹草,只有清澈晶瑩的冰雪,分外妖嬈。
念奴嬌見了這雪景,身如燕子般輕盈地飛撲過去,張開雙臂踮著腳尖旋身飛舞,踢旋而起的雪花四處飛濺,織成白茫茫的雪霧籠在周身,雪花沾衣,冰肌映雪生輝,她渾然不覺這雪地的寒冷,愉悅地陶醉在白皚皚的冰雪中盡情旋舞,盡情放飛的歡笑在山頂久久回蕩。
東方天寶凝神含笑站在一旁,看雪地中旋舞的人兒釋放如孩子般純真而快樂的情緒,看那琥珀色的眸子映雪煥發的光彩熠熠,一片純淨晶瑩之色,一襲雪色裙裳翩閃于這銀白的世界,冰清玉潔!這一刻,他眼中的她竟是冰魂玉魄般的美,如此的晶瑩剔透,迷眩了他的視線,看得微微出神時,心底那根細細的弦撥動了一下,是心動的聲音。這一刻,他拋開世俗紛擾,身心融入這潔白而單純的雪景中,踏著這遍地純淨之色,一步步走近。
雪霧中蹁躚的一抹影子倏凝,她靜靜地站著,目光一直一直迎著那漸漸走近的人兒,騰然就感覺到了胸口有一種聲音, 然大作。
走到靜靜等待中的伊人身邊,掬起映雪生輝的嬌靨,指尖輕輕觸一便是酥潤如雪的沁涼,他輕聲問︰「喜歡這雪色?」
瑩瑩酥潤的臉頰被他微涼的指尖輕觸,微微發燙,悄然暈上一抹緋紅,如同冰雪之中綻開的艷色,引人遐想的綺麗!她微仰了臉定定地瞅著他,輕啟艷唇,冷脆的語聲蕩在這雪峰之巔,異常清晰︰「喜歡,它能把一切丑陋骯髒的東西掩蓋起來,讓我看到了純淨!」
喜歡雪的潔白、慣著雪色衣裙的異國公主呵,原是以冷傲之態漠視這世間一些被金錢權力美色等貪婪燻黑的丑陋人心,時而又以狡黠巧媚之姿玩弄那些見色起意之人。
三分冷傲、二分巧媚、一分狡黠——白狐般的女子呵,但不知她今日的獵物又是哪個?
「掩蓋嗎……」他輕笑,「不,它能淨化心靈!」
他那一笑,淡然出塵,似有清風拂面,吹皺一池春水,她伸手挽留他的手久久貼撫在自己臉頰,笑彎的狐眸流波一轉,巧媚的眼波勾人,「我美嗎?」
眸光微轉,滿目銀色中一抹金芒分外耀眼,撫著她臉頰的手挪移至她那淡金色的長發上,他淺淺一笑,「伊人秀發如穗。」
淡笑入耳,她眼前仿佛浮現了金燦燦的谷穗隨風波動,一片明媚之色令人心曠神怡!秀發如穗,那是最最金燦悅目的顏色!心,微微地痛,被他一語戳及心底深處那片最柔軟的地方,喚醒的縷縷情愫滋生茁壯,泛了柔光的眼波痴痴凝在他的眸子里,那水鏡般的眼眸澄澈見底,不見一絲雜質污垢,這世間竟也有無需雪色掩蓋、已然表里俱澄澈的人兒呵!
水鏡中映著她的影子,無比清晰無比真實,她甚至能在他的眼中看到自己痴然動情的神態,春色撩眉,狐眸里似有深深的漩渦在不斷盤旋,她咬一咬唇,仿佛做了什麼決定般地問道︰「在這里等我一下,好嗎?」
不等他應聲,她已徑自繞到岩石後面,俄頃,她走出來,身上竟未著一縷,冰雪凝晶般的肌膚,玲瓏曼妙的曲線,珠圓玉潤……
他有片刻的眩暈,原本平靜無波的水鏡眼眸里霎時掀起了驚濤駭浪,唇邊淡笑隱去,他閉了眼嘆道︰「你……不冷嗎?」
「冷啊。」她笑,笑得何其嫵媚動人,凌波步態踏雪而來,如雪地中一只白狐,眯細了狐媚的眸子輕悄悄地靠近獵物,「幸好這里還有一個大火爐……」身姿搖曳,款款而來,如雪地里怒放的蓮花,瑩潔,而香艷流融!
婆羅門花勾人的奇香撲鼻,她走近一步,他便嘆一口氣,接連嘆了九口氣,她已走到他面前站定,他仍閉著眼仍是嘆氣︰「冰天雪地的,夫人莫要再來凍人了!」
「有名無實,怎算得了夫妻?」
涼涼柔滑的嬌軀偎入懷中,帶起一陣戰栗般的輕顫,他蹙眉苦嘆︰「如此犧牲自己,夫人圖的是什麼?」
懷中人嫣然巧笑,「遇上良人,以身相許而已,夫君莫要想得太多。」
「狐精勾人,總將狐尾藏起,為夫不得不防!」
他凝著身子不敢妄動,她卻在懷中顫身輕笑,雙臂圈摟著他的身子,見他面色一緊,袖中雙手卻已攥握成拳,隱忍之態惹她心憐——這個木頭啊,理智總是凌駕于情感之上,難怪那個叫如意的女子恨他怨他,相思無用,連夢中相會聊以自欺的慰藉都沒有,其難堪痛苦誠何以堪?「我若是狐精,此番只勾你的魂,你將魂兒給我,留一副空軀給中原的朝廷,可好?」朝廷給予的重任與情感之間,他總是選擇前者,以天下太平為己任,為中原百姓謀平安,這樣的男子,令人心折之余也委實叫人怨惱!
「公主,我的魂豈能給了突耶?」一語雙關。
輕輕推開懷中人,他月兌下罩衫裹住她的身子,睜開眼時,唇邊一點淡笑,「天冷,快些回去吧。」言罷,徑自往山下走。
她站在原地不動,眼睜睜看他走遠,背影消失在山徑拐角處。
罩衫上余留著他的體溫,淡淡的酒香縈繞在鼻端,她攏了攏罩衫,佇立在雪峰上,迎著凜冽的山風,細細地抖著身子,目光始終凝在他消失的那個方位,似乎在等待著什麼。
冰天雪地里挨凍的滋味是不好受,身子越抖越厲害,牙齒格格地打顫,她卻始終駐足在原地,眼楮一直一直盯著山徑拐角處。
渾身幾乎凍僵時,她的眼中突然迸出一抹亮得驚人的光彩。
山徑拐角處轉出了一道人影,他並未離開,只是在山壁外突起的一塊岩石後面站了許久,內心也掙扎了許久,終于不再躲避,繞身出來,原路折返。
「為什麼回來?」她抖著身子顫聲問,眸子里異彩翩閃——她是猜準了他會回來的,只因他並非無情之人,亦會為情所困!
人若多情,憔悴憔悴;人若無情,活著還有何滋味?
「你的心在喚我回來。」回到她身邊,他輕嘆,「喜歡雪的女子,心中必定留有一片純淨之色,我……信你一回!」他向她伸出手,「走吧,莫要凍壞了身子。」
向她伸來的,是他的右手!她只是瞅著他,狐眸里又浮了些些巧媚之色,「你不怕信錯了人?不要忘了,我是……突耶的公主!」他應該知道她來中原是負有使命的,若不然,他也不會冒險將她從宮城里搶出來。起初是擔心她會對中原天子不利,眼下他就不為自己擔心一下嗎?
「突耶皇室會把一位公主送入危險境地,那麼,這位公主便是皇室中人選擇利用和犧牲的棋子!而你並不是一個甘心受人驅使或利用的女子,你有你的傲氣和……狡黠!」施過美人計的貂蟬或西施最終死于非命,而這位突耶公主似乎不願屈服于命運!她總在一旁觀察,似乎在等待一個良機——月兌身或保全自己的良機。
洞悉人性、洞察人心,他竟是一個非常知人的人!
她終于斂了巧媚之色,看著他唇邊一抹淡笑依然煦若春風,清亮的眼中卻似閃爍著熠熠星光,驚才絕色的人兒呵,怎能不叫人深深迷戀,芳心不斷地沉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