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衍棠記得以前周安安愛吃些所謂「小孩子」的食物。
比如說,漢堡、美式薯條、甜點下午茶、夜市牛排配汽水……但今天,周安安選擇了一家連鎖的素食館。
江衍棠還是第一次來吃素食,印象中的素食大都是沒有意思的青菜與豆干,沒想到這家素食館裝潢時髦亮麗,店員也不是上了年紀的人,全穿著成套制服,服務態度優雅有禮。
包別說上桌的料理了——橙汁杏菇金條、茄炒四季豆、局烤起司南瓜盅、山藥天筍湯。
每道都色香味俱全,嘗起來根本不像吃素的感覺,就算是無肉不歡的江衍棠也吃下了近兩碗白飯。
周安安靜靜看著他吃飯,有一句沒一句的跟他聊著,他其實像個孩子,外表穩重認真,但私底下有些小地方卻很不拘,比如說這會兒他一手拿碗一手夾菜,扒飯的同時,掉了兩顆小飯粒到他領帶上,他渾然未覺,仍然邊吃邊說著自己工作的事情。
「剛到日本時,真的感覺很痛苦,語言不通不說,他們的工作習慣也跟我們不一樣,我每天都很努力適應,你知道他們都幾點下班嗎……」
他一直說著,周安安靜靜听著他描述那段她沒參與的時間,她的心情很復雜,很想听他的經歷,但又想著自己當時的寂寞。
重遇他後,她不斷在這種矛盾的情緒里拉扯。
他忽然問道︰「你現在改吃素嗎?那我中午買的便當不就……」里面可是大魚大肉的咧!
她搖頭。「偶爾吃素而已,听說吃素比較環保,但我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只是抱著有時候讓腸胃休息一下的心情來吃的。」
他哦了一聲,舀了一大匙的局烤南瓜給她。「你變得好多,我記得你以前最愛吃麥當勞,有一次連吃三天還不膩咧!」
「對啊,現在我還是很喜歡啊。」尤其是雞塊,有時心血來潮還是會去麥當勞吃一下。
「對了,我一直想問你一件事。」
「嗯?」她邊回邊跟他舀的一大匙南瓜奮斗。
「小啾……應該已經死了吧?」當初將小啾推給她,是還不清楚鍬形蟲的壽命長短,後來他到日本又養了一只,發現要活過年余已經算長壽,于是不時想起被他留在台灣的小啾。
她有點訝異他還記得這件事。「嗯,你去日本後不久就死了,我沒想到你還記得這件事。」
「怎麼會不記得?我當初還說小啾會代替我陪著你,沒想到竟然……」他輕嘆口氣,放下手中筷子,突然很認真的看著她。「小啾死了,你有很傷心嗎?」
周安安沉默一陣,才緩道︰「有。"
江衍棠也沉默了下來,他憶起把小啾交給她的時候,那時她還在氣他要去日本,他到她家把小啾托給她,她一言不發的收下小啾,然後當著他的面砰地關上門。
是不是從那時開始,命運就已經決定了他們之後的下場?就跟砰地關上的門一樣,隔絕在他與她之間?
為了緩和氣氛,他提起勁用輕松的語氣道︰"我後來又有養鍬形蟲喔!在日本有,現在台灣家里也有,還有獨角仙跟大蟑螂,吃完飯後你要不要來看看?"
獨角仙跟大蟑螂?
周安安被挑起興趣,笑著答應。"好啊!"
周安安現在才知道,昆蟲的學問這麼多!
她雖然自己也有養鍬形蟲,但覺得比不上江衍棠對昆蟲的熱情。
在江衍棠位于高級大廈六樓的房子中,一進門第一個看見的是寬敞的玄關,側邊則是一個寬大的木桌,上面放著許多大大小小的透明箱。
她好奇的睜大眼楮看著一個個透明箱子,上面都用標簽貼紙貼著品種,如長戟大兜、東方白點……看得她一愣一愣,因為貼著長戟大兜的盒子里只有黑色土壤跟白色肥粗幼蟲,沒辦法幻想長戟大兜這麼意氣風發的名字怎麼跟這條白色肥幼蟲扯上關系?
她忍不住好奇問︰「長戟大兜……長什麼樣子啊?」
「你等等。」他快步走進右側的書房,沒一會兒就拿一大本的文件夾出來。
江衍棠在她面前迅速翻動文件夾里面的頁面,然後啪地找到,停住動作將頁面遞過去她面前,熱心講解。「就長這樣啊!你看它的椅角,這只是公的比較長,漂亮把?」
漂亮是漂亮,但她很難不把注意力放到這本全手工的「昆蟲圖鑒」。上面除了有貼上昆蟲從幼蟲到羽化過程的詳細照片外,還在旁邊注明飼養要注意的地方,江衍棠用飛揚的字體在旁邊寫著他自己的心得,讓整本圖監變得豐富起來。
「其實我後來又養了鍬形蟲,就養在我家……」她注視著的中那本昆蟲圖鑒,邊翻閱邊微笑著說︰「我朋友都問我怎麼不養兔子或貓狗?但我就是很沒興趣,覺得鍬形蟲看起來呆呆的,我還常對它說話。」
他揚了揚眉。「你有幫它取名字嗎?我養的每只昆蟲都有名字。」他邊說邊指,從這個透明盒子點到最遠的透明水族箱。「多多、money、莎莎、爵士、小淑女……」
她有些啼笑皆非,什麼啊?多多、money跟莎莎這種尋常的小名也就算了,爵士跟小淑女是怎麼回事啊?
她指著某只背上有著淺亮色白點而外形像瓢蟲的蟲問︰「為什麼它叫小淑女?」看不出來啊!
江衍棠很有想像力唷,他搖搖手指,一臉覺得她資質不佳的表情回答︰「你看它的背,穿這麼漂亮的白點點洋裝,當然像個小淑女啊!」
周安安听了,忍不住炳哈笑。
他看著她開懷的笑容,問道︰「你笑什麼?」
「從你以前就這樣,很愛幫昆蟲取名字,沒想到你現在更進步,取的名字變得這麼有創意喔!」小淑女,她眼淚都快笑出來了。
「不然你取的名字又有多高明?」他不甘示弱道︰「你幫你養的鍬形蟲取什麼名字?」
「小啾啊!」
他微愣。「小啾?」
「嗯。」她收起笑容,定神望著他。「我本來不想幫它取名字的,但不知怎麼搞的,跟它說話時,就自然而然叫它小啾了。」
江衍棠心神一蕩,他忽然感覺分開的這些年中,好像還有什麼跟她連結;他曾說小瞅會代替他陪她,結果她也買了只小啾二代,這是不是可以解讀成她潛意識里,心里還有著他?
或許這樣的解讀太牽強,可他就覺得心口很溫暖,靈魂里漫起一股激動。
下一秒,他伸出手,撫上她滑女敕白的臉頰。
她眨了眨眼楮,沒拒絕他的踫觸,甚至逸出一聲嘆息,輕輕地把自己的手也搭上他的手,當觸模到他比她粗實的手背時,她感到有股沒來由的疲倦。
疲倦從哪兒來?
周安安清楚的知道,自從重遇他後,她一直反復抗拒他的接近,而身體上又不由自主的想向他靠近,都這麼多年了,他對她影響力還是這麼大,她終究是離不開他……所以她疲倦,她抵抗得好累。
「安安……」低沉的嗓音,帶著深濃的無奈。「你心里還有沒有我?」
江衍棠這麼問了,下一秒卻不給她回答的機會,而是俯,親吻了她的唇瓣。
輕輕一個吻,好似藏著千言萬語。
這些年分離的思念,當年的不舍,對愛情的怨慰……他知道周安安心中的抗拒與拉扯,所以他不逼她回答,只是借由一個問題來敲敲她關起的心門。
她沒拒絕他的親吻。
江衍棠受到鼓舞,他加深了吻,品味她口里迷人的香氣,暖軟的舌,似迷醉的嘆息,一下又一下的交纏,令這個吻多了深層的曖昧。
大手轉而撫上她縴瘦的腰身,另一手輕壓在她頸項上,皮膚的接觸掀起一片顫栗,她不知所措地張著眼楮,感覺他的吻與他的手在她身上點燃火苗。
他的手從腰身往上,狡猾地鑽進她上衣下擺,另一只手從頸項下滑,輕撫她的鎖骨……周安安閉上眼楮,氣息轉為凌亂,腳開始發軟,就要站不住了。
江衍棠撐住她,他停下親吻,拉開一點距離,微笑著注視她。
她啊,臉頰紅通通,半閉著的水眸好無助,玫瑰色的唇瓣被他吻得更嫣紅了,他感到血脈賁張,好像也回到當年那個年輕的小伙子,他們之間的第一次……
她眨了眨眼楮,回視他帶著侵略性的注視,她開始想逃了,因為接下來有可能會發生讓她更混亂的事情,明明不想再跟他扯上關系,但是、但是……
她別開目光,推了推他的手臂,他察覺她的退卻,揚了揚眉毛後,不由分說地重新吻住她,在一個天旋地轉的親吻後,他再度松開她。
江衍棠篤定地看著她,她臉上又是一片不知所措的混亂,他嘆了口氣。「我愛你,安安……你為什麼總是想逃?」
她為什麼總是想逃?
周安安被問住了,她的確是看到他就想逃,因為怕自己又愛上他,又失去自己,怕愛情在自己生命里佔了太大的位置,所以她想逃……
她听見他溫醇的嗓音,淺薄的口氣,緩緩又說︰「安安,你真以為愛情是可以逃得了的嗎?如果可以逃得了,我就不會在這五年里心里只有你一個。五年很長,不是嗎?但我還是逃不了,我遇見其他女人,條件很好的,個性很棒的,興趣跟我相投的,但我都不喜歡,我沒辦法愛上她們。安安、安安……你為什麼就是不明白?愛情這東西,之所以讓你害怕,就是它的無法捉模啊!」
這番話,令周安安怔住了。
她凝視著他無奈且多情的眼眸,好像感覺到他也有跟她一樣的身不由己,好像他也會失去自己,因為愛她……
但這可能嗎?
他如果愛她,又怎麼舍得讓她傷心?
她仍舊是走不出多年前他離開的陰影,其實心里知道自己那時年紀還太小,許多經驗還沒有,所以將這世界想得太簡單,也自私的沒想過他的未來與人生。
那時只覺得,能愛在一起,每天黏一塊兒,就什麼都足夠了。
眼淚,在這剎那滴落下來。
他愣住,伸手替她擦淚,心疼道︰「我不是罵你,唉,怎麼哭了呢?」
「衍棠……」
這是重逢後,她第一次喊他的名字!
他覺得受到鼓舞,一邊擔心的擦去她的眼淚,一邊用著極盡溫柔的眼色看著她。
「你知道我爸後來過世了嗎?」
他沒想到她突然提起這個,遲疑了一秒後,點了點頭。
事實上,他回國後有到她家找過她,之前江衍叡只說周家已搬走,他自己側面打听又得知了周父已經過世的消息,那時失去聯絡已經過了好多年,他常常想像獨自一人的她是怎麼過的?關于父親的後事,她又是怎麼撐起的?
一想起,就既擔憂又心痛。
擔憂她大受打擊想不開,心痛自己沒辦法陪在她身邊。
這時他就會後悔自己去日本,如果知道自己去日本會讓他們分開,或許他就不會走了,不,是一定不會去!
「沒想到你知道。」她淡淡道︰「我爸是心肌保塞過世的,他走後我手足無措,打電話給我大姑姑,她說她會來幫我,然後我家來了好多人,都是很久沒見到的親戚,有些我甚至不認識。」
他隱隱覺得不妙,看著她憂傷的眼楮,一股心痛緩緩升起。
「我爸的後事辦完後,那些親戚開始說我爸欠他們錢,其實他們口說無憑,我真的不知道我爸有沒有欠他們錢,但有些人很凶,我很害怕,我大姑姑說,干脆把房子賣掉,把錢拿來還債,剩下的可以當我的生活費,我拿不定主意,只能說好,然後我就利用我爸的存款到外面租屋,過了兩個月,房子也賣掉了。」
「然後?」他幾乎可以猜到接下來的發展。
「然後?你一定猜得到的,幾乎每個人都是我爸的債主,就連大姑姑也是,我將賣房子的錢分一分後,還不夠還錢,我爸剩下的七十萬存款我又拿出去還,最後,我身上只留五萬塊。」
五萬?他听得好心疼。
這時她已經滿臉是淚了,他張開懷抱擁住她,臉頰貼著她的發頂,感覺她因為哭泣而淺淺顫抖。
江衍棠安慰著她。「那都過去了……」
「可是我還是很後悔,那是我爸辛苦了一輩子才買下的房子,房子里有很多我跟我爸的回憶,但我竟然把它賣掉了……」她淚眼迷蒙,哽咽得幾乎不能自己。
有多恨自己?
一年一年過去,她猛然察覺,當年那些親戚可能全都不是父親的債主,就連她信任的大姑姑也是,父親過世至今四年,大家全都對她不聞不問。
為了這些人而把房子錯賣的自己,更是不可原諒!
「衍棠,我無法原諒自己……」她哭得亂七八糟,猛然從他懷里抬起頭,殷紅的眼充滿懊悔。「我那時什麼都沒有了,在上課時間外找時間打工,才好不容易養活自己,我不知道怎麼跟你聯絡,後來更想,不跟你聯絡也好……我那時很悲觀,每天都很痛苦,我想到你拋下我去日本就生氣,覺得這世界上都是壞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