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到閑雜人等盡數離開之後,原本僵硬不語的赫連遠這才頹坐到椅子上吐了口長氣,沉默不語的單手撐頰望向那個手足無措的女人,眉眼之間有些難以理解的陰霾,卻始終沒有開口說些什麼。
看著他這副模樣,草兒心里又急又慌又害怕,想開口解釋,喉嚨卻像是被勒住了似的緊得難受,嘴唇蠕動著卻發不出聲音來。
「我……真是被你搞胡涂了。」
餅了好一會兒,他終于悠悠說道,意外輕緩的語氣听不出任何喜怒,只有一種令她不安的質疑與困惑。
「之前是丫鬟,現在是鄰國太師的義女;口口聲聲說我們訂親多年,卻又成了西原國的太子妃人選。」赫連遠搖搖頭,仿佛事不關己的勾起一個諷笑,「甚至連名字都不一樣!還以為之前是我將你蒙在鼓里,沒想到被耍得團團轉的其實是我啊……」
他話里的嘲諷讓她微微一縮,呆望著他好一會兒之後,才深深吸了口氣,像是下了什麼決心似的走到他面前,「我沒打算騙你的,只是……」
「有難言之隱?我懂。」他大方體諒。「堂堂的東陵國將軍被西原國的太子妃惹得昏頭轉向,這說出去丟臉的可是我,你還真是為我留面子了!」他該下跪謝恩嗎?
「不是的,你別這樣……」他這樣讓她心里更急,忍不住就想抬步上前,卻被他飽含譴責與痛楚的凌厲目光震懾,自責又委屈的站在原地不敢動彈。
見她眼眶泛紅,那泡眼淚似乎一個眨眼就要成串滾落,赫連遠嘆了口氣,像是很不耐煩的逃開了目光,「不是這樣又是怎樣?有必要連名字都是假的嗎?當我那樣叫你的時候,你心里在想什麼?覺得對我愧疚,還是覺得這將軍就是個傻瓜?」
「我沒有!」
他連番的指控責備讓她心里難受,脾氣也不禁硬了起來,三兩步跨到他面前,雙眼噙淚的怒瞪著他,「瞞著你是我不對,但一開始我不就說了嗎?我有重要的事情告訴你,結果你反而假裝成另一個人,白白浪費了好多時間;後來要不是公主突然跑來,揭穿了你的身分,你什麼時候才願意告訴我你就是赫連遠?你這麼做難道就不過分?」
「你說得對,我就是個過分的家伙。」對于她的指控,赫連遠臉上依然是一副冰冷淡漠的神情,坦然承認了自己的不可取。
「我只想知道,你這個西原國的準太子妃既然已經不將幼時的婚約當成一回事,那又為何要這樣大費周章的接近我?是和公孫少辰串通好來捉弄我,還是打算報復我這個莫名其妙忘了你、讓你苦等這麼多年的混蛋?還有,你究竟是誰?」
赫連遠沒想到他對這女孩觀察相處多時,終于小心翼翼的將自己的感情和信任放到她身上,原以為自己找到相伴一生的對象,結果得到的卻是如此難堪、仿佛當眾甩他一巴掌的背叛--尤其想到方才她對公孫少辰喚得這麼親熱,他心里那把燎原大火更是一發不可收拾。
他緊緊抿著唇,努力忍耐著那股在心中翻騰的憤怒、失望,心痛……正如自己說過的,他確確實實不在意她究竟是什麼身分,和他指月復為婚的青梅竹馬也好,落魄無依的小丫鬟也罷,但是西原國的準太子妃引這實在不在他的心理準備範圍之內。
听著他這一大串譏誚帶怒的質問,剛才還氣得沖口回罵的她,此時卻怔怔的盯住他那張既熟悉卻又陌生的臉,喃喃輕道︰「我……不是故意騙你,只是以為你會記得我,也希望你會記得……」哪知道他會把兩人的事情都忘了呢?
「別裝模作樣了,你家太子還在外頭等著呢!」不耐煩的敲了敲桌子,赫連遠沉聲催促。「先交代你的身分來歷吧!」
她不發一語的望著他,眼中的悲傷與疏離如同臘月的雪一般愈積愈厚,讓他有些不忍,卻也更加焦躁。
「……因為爹爹常年在外,我幼時和我娘一起住在東陵國衛涼城的外公家,隔壁還有一個在我剛出生就訂了親的未婚夫。」
她呆呆說著,目光無神空茫,像是在回憶一段和自己毫無關系的往事。「沒幾年之後我娘過世了,隔壁那戶人家也因為打算到京城做生意而舉家搬遷,沒想到後來卻听說他們在半路過上了賊匪,搶錢之外還把人都殺了,只有那個十三歲的小少爺行蹤不明……」
赫連遠默默的盯著她,心中驀然明白這是在說自己,臉上神色雖然未變,指尖卻用力得幾乎要將椅子扶把給扳下來。
「我听到消息之後,便吵著要去京城找你,家里人拗不過,便讓人帶我去我爹那兒。只是人海茫茫,哪里是這麼容易找的呢?說不定那孩子根本也沒活著,就我一個傻傻的等,找著機會就上街逛逛,看看有沒有人知道他的下落。
「就這樣找了一年多,我想老天爺也是看不下去了,還真的就讓我在街上遇到了他!但他看起來不太一樣,像是不認得我,模樣和氣質也變了,我不敢貿然的認,身邊又跟著女乃娘,只好假裝沒事,打算哪天再上街找他。
「爹爹和女乃娘管得嚴,我出門的機會是很少的,好幾天都沒能出去,心里正在焦急,那人就來了……」她微微笑起,唇邊的笑意甜美至極,眼淚卻跟著掉了下來,「他雖然來找我,但又好像不認得我,我不知道他究竟是怎麼了,是我認錯了人嗎?還是他在捉弄我?直到看見他身上掛著硬從我這兒討去的荷包,我才確定他就是我要找的人,但後來他走得太急,我來不及問個清楚……原以為他是在捉弄我,如今才知道,他是真的忘了……」
她抬起頭,看向對面那個早已震驚得站起身,目光灼灼卻狂亂難抑的男人,知道他終于明白了什麼,不禁自嘲一笑。
「赫連遠,你說我怎麼能告訴別人我是誰呢?畢竟我在東陵國里,早在好幾年前就該死了。」
「你……」是寶娃?!
赫連遠幾乎不敢相信,那個他以為自己再也見不到的女孩,如今卻活生生的站在自己面前,一臉哀怨的瞪著他,那雙被水光暈得蒙的眼楮仿佛在控訴他的無情,讓他差點被胸口那一陣自責的絞痛擊倒在地,幾乎站不直身。
「忘記的人是你,被忘記難道是我的錯嗎……」佟若寶吸了吸鼻子,委屈的嘀咕著,「要是你一開始便表明身分,我也早就跟你說了啊!」
他呆楞的看著她,強大的心理沖擊讓他始終說不出話來。
就算之前已經听君無求提過寶娃當年可能沒死,赫連遠也沒抱著多大的期望能與她重逢,沒想到從那時候開始,讓他惦念了這麼一段漫長時日的姑娘就已經在他身邊,卻因為自己的多疑,將原本可能是驚喜的重逢,硬是蹉跎成如今這筆爛賬!
只是……她當年是為了躲避殺身之禍,才輾轉逃到西原國的嗎?但既然她如此惦記兩人之間的親事,又怎會和公孫少辰扯上關系?
雖然佟若寶的坦白,以及她珍惜生命、遠離太子的舉動消除了和公孫少辰之間的曖昧,赫連遠心中仍是塞滿不解。
他習慣性的皺眉抿唇,認真而專注的仔細消化著這一大堆突然塞進他腦中的訊息,唯恐自己在忙亂之中又遺落了些什麼線索。
只是他這副模樣看在佟若寶眼中,卻以為他依然對自己存著懷疑與憤懣,原本就已經因為他方才的指責而焦急難受的她,此時更是失望不已--赫連遠說喜歡她、相信她的這些話,是不是只建立在他所以為的那個「草兒」身上?
如今自己揭露了真正的身分,讓他發現了自己和公孫少辰之間的糾葛,他卻不問她心里怎麼想、為何拋棄「榮華富貴」而千辛萬苦來找他,便一口咬定她居心叵測,讓她除了急得發慌,同時也泛出一股失望無力的涼意。
無論是草兒或寶娃,哪一個不都是她嗎?難道他覺得和自己相處的這段時間,全都是虛假的?
「既然你認定這些日子以來都是我故意蒙騙,那我也無話可說,總之……你不信我,我也不會再纏著你了。」
忍著心里的難受,佟若寶垂下淚汪汪的眼兒,默默解去肩上那襲大氅,身子也因為隨之而來的冷意而細細的打了一陣哆嗉,有些泛白的唇辦微微蠕動了一下,像是想要再說些什麼,最終仍是沉默下來,連看也沒再多看他一眼,便轉身跑出屋外。
有些出神的赫連遠被她的離去驚得打了個寒顫,像是終于醒過來似的要開口阻攔時,那陣原本細微如針刺的疼痛卻猛然加劇,讓他猝不及防的悶哼一聲,伸手捂著沁出冷汗的額際,一時之間竟無法動彈。
他並不是不能忍痛的人,尤其在戰場上廝殺多年,即使大傷不常有,小傷也早就習以為常,他畢竟也是肉做的,哪有受了傷會不疼的道理?但是現在這股頭疼卻是前所未有,仿佛有什麼異物在腦袋深處翻攪著,使勁要竄出來似的。
心里才剛暗忖該不會是腦子里進了什麼蟲,幾幅陌生的畫面卻飛快而凌亂的在他眼前閃過,雖然不盡相同,卻又大同小異,全都是一個少年與一個小女孩相處的片段,就如同自己之前看過的那般。
疼痛漸緩之後,滿頭大汗的赫連遠呆呆立在原地,心中仍是凌亂繁雜,眼中卻已多了幾絲清明。
「寶娃!」想起那個不知已經離開多久的姑娘,他顧不得身上還泛著幾乎將他里衣浸透的涔涔冷汗,抬腳就往外頭追去。
見他突然臉色發白的沖出來,守在門口的衛兵也嚇了一跳,「將軍!」怎麼一副大白天撞鬼的慘樣?
「剛剛離開這兒的姑娘上哪去了?」赫連遠顧不得解釋,直接劈頭問道。
「報告將軍,那位姑娘往關卡那頭去了。」跑得可快了。
他們早知她是將軍的人,只是不明白為何又牽扯上了那個敵國皇太子,從屋理出來的將領們也都一聲不吭;後來屋里一陣爭吵,隨後的談話又模糊不清,因此那小泵娘奪門而出時,他們也弄不清究竟是她負氣離開,還是將軍要趕她走,自然不敢出聲攔阻。
赫連遠扭頭往她離開的方向望去,那小小的身影已奔出了老遠,站在關口處的周承翰似乎也陷入了同樣的困惑--他知道赫連遠一向最恨別人拿他想不起來的過去作文章,如今這姑娘好不容易得了他的信任,卻又搞出這檔事,豈不是擺明了給將軍難看?
赫連遠雖然不常動怒,但不代表他沒脾氣,相反的,他性子硬得很,如今鬧成這個樣子,怕是恨不得將草兒千刀萬剮,萬萬沒有留情的余地;偏偏她身分特殊,若是一般的騙子也就罷了,但她卻和那鄰國皇太子關系匪淺,若是真要了她的命,接下來也不知會掀起多大的風波。
秉著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心態,周承翰也沒伸手阻擋,假裝一個閃神,就讓她奔出了關卡,朝公孫少辰等待著的小樹林而去。
見她就這麼毫不猶豫的離去,赫連遠心里又急又怒,想也沒想便搶過一旁正要牽馬回棚的士兵手里的韁繩,身子一躍便縱馬追了過去,毫不在意四周那些被自己嚇得目瞪口呆的士兵。
看著迅速逼近的赫連遠,隱約望見好友臉上怪異神情的周承翰心里更是糾結。
他這是要趕盡殺絕嗎?自己該不該為了短暫的和平而攔下他?
「寶娃!」
一聲急切的嘶啞呼喚讓周承翰不禁一楞,他在叫誰?那姑娘不是叫草兒嗎……
就這麼一恍惚,赫連遠也掠過了他身邊,追在佟若寶身後而去。
察覺身後逐漸逼近的馬蹄聲,以及那個不知多久沒听見過的小名,已經離公孫少辰馬草不遠的佟若寶不由自主的停下腳步,睜著一雙蒙朧淚眼回頭望向那個令她在一天一夜之間,就嘗盡了甜蜜與痛苦的可惡冤家。
見她停下腳步,赫連遠也勒停了馬兒,一臉急切的翻身下馬走向她,「寶娃,我--」
話都還沒說到重點,一聲破空輕響讓求生本能強烈的赫連遠倏地停下步伐,臉上的神情警戒而陰沉,雙眼則瞪著那枝突然插在自己前方地上、尾羽還微微顫動著的箭矢,似乎正無言的恫嚇著不許他再往前靠近一步。
「別動,別出聲。」一聲簡單平淡的提醒輕輕傳來,讓人完全聯想不到其實是生死攸關的威脅。
這又是怎麼?引他出關好取他性命?
他勉強定下心神,迅速抬眼望向那聲音的來源,站在駕草的位置上拉滿了弓、往他們這方瞄準的那個人他並不陌生--那是公孫少辰的得力部屬,曾多次在戰場上與自己交鋒,被賜封為「武將軍」的西原國女將領,鐘舞陽。
但令赫連遠不解而驚愕的是,她手中那枝蓄勢待發的箭,對準的並不是自己的胸口,而是身旁那個和自己一樣慌亂害怕的女孩。
……為什麼?!
他飛快的掃視過面無表情的鐘舞陽,再望向坐在她身後的車廂里、掀起布簾笑看兩人的公孫少辰,微微眯眼盯著那人好整以暇的悠閑模樣,赫連遠的臉色也跟著變了。
是由愛生恨?但公孫少辰眼里沒有這麼激烈的感情,只有得逞的笑意。
那麼,是要拿他和寶娃之間的感情作賭注,看自己會不會追出來,好成為他的甕中之鱉?
……看來,公孫少辰賭贏了。
「公孫少辰,你這番大費周章,便是要將自己的未婚妻找出來殺了嗎?」赫連遠站直身子深吁了口氣,裝出一副神情自若的模樣,努力不讓寶娃隨時可能命喪箭下的驚懼顯露在臉上。「或者,你想殺的其實是我?」
那頭的公孫少辰聞言,不禁愉快的笑出了聲,「怎麼?難道赫連將軍還沒和寶兒把話說明白嗎?那麼我也不跟你打啞謎了!本王的妃子人選,其實尚未落定,寶兒不過是其中之一,只是我倆一向親近,旁人便猜測我有意立她為妃……這事兒倒是可真可假,畢竟聖旨未下,大伙兒嘴上說說也不犯什麼法,我便沒有否認,正好也可藉此進行一些計劃。
「只是寶兒這傻孩子竟信以為真,心里一慌便只身跑來找你。雖然壞了本王的事,但山不轉路轉,若能藉此見著赫連將軍一面,倒也不壞……」
「你已經見著了。」赫連遠打斷了他的唆,臉色陰郁緊繃得如同天上緩緩聚集的烏雲。
「見了就走,感覺總是少了點誠意。」公孫少辰笑嘆一聲,「而且寶兒就像我妹妹一般,對于她多年來念念不忘的夫君,我難免也有些好奇,忍不住就想試探一下,看看赫連將軍是否真如她所說的這麼好,有沒有和她一樣,將對方看得比自己還重要……」
對于他冠冕堂皇的說詞,赫連遠只是哼了一聲,顯然無法苟同,「那麼太子殿下現在可滿意了?」
「雖然還沒盡興,不過你那些忠心的部下們看來也準備來湊熱鬧了,咱們還是速戰速決吧!」公孫少辰敲了敲車板,薄唇輕啟,「舞陽,放箭。」
那干脆的命令如同一把利刃,輕輕一揮便讓這片危險的平衡瞬間頹圮,赫連遠心頭倏地抽緊,眼睜睜的看著那如同石像一般一動未動的鐘舞陽,在這聲命令下微微松了手指,偏偏自己匆忙而出,身上什麼兵器也沒有,情急之下也無暇多想,一縱身便飛撲過去,將那個早就嚇到呆若木雞的佟若寶卷進自己懷里護著。
幾乎是轉過身的同時,赫連遠肩上便傳來一陣劇痛,他咬牙忍著,心忖方才公孫少辰說有人出城接應,自己再撐一下,未嘗不能帶著她順利月兌險。
只是……
「赫連遠,你怎麼了……」
察覺他愈來愈沉重的身軀漸漸壓靠在自己身上,仿佛站不住似的,同樣被這意外發展嚇得手腳發涼的佟若寶,想起方才他和公孫少辰的對話,不祥的預感讓她也不自禁的顫抖起來。
「別怕。」听見她小貓似的嗚咽,赫連遠努力打起精神輕聲安慰,但是肩頭雖痛,卻抵不過那愈顯昏暗的神志,顯然那枝箭上頭淬了些什麼東西,不知是毒或是迷藥。
身子與眼皮愈來愈不听使喚,他得費盡力氣才能不跪倒下去,但是想起她方才那雙含著指控與委屈的淚眸,他努力抬起被肩上流下的血浸得濕濡的手掌,模索著握住她微微發顫的小手,暈眩不已的頭軟軟的垂倚在她肩上,迷迷糊糊的在她耳邊道︰「寶娃……別怕,你跳下來……我接著你……」
他說得語焉不詳,但佟若寶心里卻是一驚,直覺就想追問他是不是想起什麼,但赫連遠卻已經倚在她身上動也不動,讓抱著他沉重身軀的她不禁哇的一聲大哭起來。
「寶兒哭什麼呢?」公孫少辰撐頰望著這對苦命鴛鴦,無辜的明知故問。
「你、你早就計劃好的嗎?為什麼要這麼做……」
她泣不成聲,不明白為何一向對自己溫柔疼愛的太子哥哥要這般心狠手辣,而且那副胸有成竹的模樣,讓她不禁懷疑,莫非……連自己偷偷逃走的事情都在他的掌握之中?
「我不是說了嗎?這是在幫你看看這男人究竟存著什麼心啊!」對于自己的惡行,他不僅不慚愧,還端著一副好哥哥的面孔,說得理直氣壯,「經過本王的測試,赫連遠明知凶多吉少仍肯舍身救你,雖然比我差一點,但確實能嫁。」鑒定合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