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喜面財神 第3章(2)

他閑閑晃晃坐在沙發上喝茶,缸子里的肥河豚沉到最底。

她是第一次這麼近看它,玻璃缸映得她的臉白白悶悶。她想,反正他們本來就是社會上不同的高低階層,不是嗎?

「你覺得我很狠?對一條魚很狠?」

玻璃上又多映出一對他的寶藍,她垂下眼。「遲先生是妖,或許無所謂,但它即將要孤孤單單了。不過,我會好好照顧它的。」

「它脾氣拗,要人親自喂,很難處理。」他走至玻璃缸旁。

「我可以。」

「你可以。」他睞著她,口氣淡然。「會認主人的它可以麼?笨脾氣拗起來,就算肚子餓也不吃,對它好還不一定領情,咬人。」

李衰衰回過頭,兩人視線對上,她直直看著他。「那麼應該做的是教它。喂它飼料吃,不如教它自己吃飼料。」

「嗯……喂它飼料吃,不如教它自己吃飼料,說得好。」淺淺一笑,自抽屜抽出一張紙。「你也很拗,簽。」

「這什麼?」

「賣身契。在我底下做事。」

「簽了就沒自由。不可能。」

「缸子里的魚有自由可言?」兩潭深眸幽幽散漫,水光沉寂。「一貧如洗,兩袖清風,你現在又有何自由可言?」

「如果就是不簽呢?」她眼楮瞪得圓。

「嗯……不簽,水缸里的魚——」銀狐特有的慵懶媚笑,他打開玻璃缸底下的木櫃,拿出桶子跟網子,徐徐撩起袖子——他早準備好的,河豚像條傻子倏地被撈起,「踫」的鼓圓身。「反正,有法子帶它走。」

它瞠圓眼,她也瞠圓眼,才明白遲暮春一開始就沒打算扔下這只河豚一走了之,遲暮春本來就要帶它走……

她、她她她……紙張捏得皺——反正、反正「李衰衰」這三個字對她沒什麼特別意義,那只是表相,那只是三個字,再怎麼衰也不是原本該死討厭的字!不想不想,不要多想。

她低下頭,握著筆桿,思索,咬牙,刷刷填好,仿佛纏擾她的夢魘就隨著這一陣豪爽而去,然後眼前白紙被抽走,只听得撕、撕、撕……表格被遲暮春撕碎,然後往大樓窗外一扔,雪花隨風而逝。

她愣。

一陣颼颼反卷進來,白底黑字的蝴蝶飛舞婆娑,如漫天春雨。

他笑開。「我本來也不叫遲暮春。」暮春般的暖。「跟妖怪簽張紙而已,什麼字,不重要。當你下了簽字的決心,我倆契約已成。張嘴。」食指往上揚了揚。

她壓根沒主動張嘴,但當她發愣的時候,嘴巴便會不由自主地張開。

于是,一顆酸酸甜甜的渾圓已在她口中化開,帶著一股熟悉的甘草清香……

她含著那顆零食,眼眶微微澀紅。

「從今天起,你是我遲暮春底下的人。我教你如何做飼料吃,不會虧待你。」他的東西不多,那天帶走兩樣,也只有兩樣——它,和她。

大城市的一角,開闊的和風宅邸內松植滿院,帶來山林的靜謐。祥和的午後,遲暮春家中偏房,涼風徐徐自庭院拂入,河豚在李衰衰房內的大缸子里悠游,是將近她兩只手臂長的大缸子。

她坐在房內軟墊上,沿著一張面具的邊以指頭描繪;白色,眼楮往上微揚,像極東瀛來的狐狸面具——要搬入遲暮春住所的第一天,他送的。

「帶著。以後要是出某些委托,別讓人見到你的臉。」遲暮春手上拿著它。

她原以為面具很特別,但看了幾個走來的生面孔,腰間全攜著跟她一模一樣的狐狸面具。

「嗯。」她垂下臉。

「我這里人雜,多幾個跟你同名同姓的,別訝異。」聲音又是初見時的微寒。「懂我的意思?」

她抬起頭搭了聲。「不懂。」太高深莫測。

「那好。懂得少才好。」他將面具交給她。

她真覺得自己某些時候有點小機靈,但大多時候卻駑鈍得可以。

對話結束。李衰衰住進來,轉眼已過隆冬,時至今日,與他踫頭的機會反而比在曾氏企業時少;兩三天偶爾擦身一面,兩個禮拜才說一句話。這種由高山落深谷,由暖至寒的距離如扯鈴上天,嗡嗡的暈陶拋高之際,究竟還有條繩子將她狠狠勒回現實。

……冷落。冷落兩字在心中如磨墨般研磨來研磨去,眼前的紙張早寫滿經文,她的眉頭卻皺得跟黑色毛毛蟲字體一樣,是滿紙黑字的枯燥。

什麼「給它飼料吃,不如教它吃飼料」!她後悔當初為何要一頭熱地月兌口而出,還一頭熱地信了一只狐狸妖怪說︰「……你是我遲暮春底下的人,我教你如何做飼料吃……」

人說寫毛筆字最能冷靜,于是毛毛蟲字體繼續爬呀爬……爬呀——竟爬成出乎意料的字。

她停手愣了幾秒,突地內心一股無名火升起,「喀」地擱下筆,幾滴墨汁噴濺……她、她她、他——他什麼東西呀他?

她倏地起身,蹬蹬蹬走出禪風房門,一陣回風將桌上薄宣紙吹得散落。她在回廊隨意拉住一人問︰「請問遲暮春……遲先生在哪?」

來人比了個方向,還來不及提醒︰「呃、李小姐,你的臉……」

唉!

有胡子。來人模模自己的面頰,看著李衰衰蹬蹬蹬地遠去,唉……

白子里的河豚,此時也鼓鼓的,身上黑色點點斑紋,正似墨灑般。

大庭院,幾棵巍巍迸松立成一抹愜意,白碎石鋪成的地中央有個碧波池,遲暮春坐在岩砌的圍壟上,發中的銀絲隨風飄揚,在午後陽光下閃閃如池中一抹抹銀游。他手中拿著一大罐飼料,拋……底下搶食;拋……底下搶食;拋……他听見後方腳步聲接近,便止住動作。

她說︰「遲先生真的很喜歡魚。」

「……嗯?嗯。」懶洋洋地頭也不回,繼續喂魚。

「喜歡到勝過手下的人了?」她站到魚池砌石上,很邊緣靠近水池的地方。

遲暮春停下手,視線先盯在她腰間面具,再移到她面上,突然,他別過臉,嘴角微微一勾。「瞧,它們會主動來討飼料呢,討喜。嗯……你養的那條河豚呢?」

石砌小瀑布流暢的白花花地打在綠水底蕩漾。「我教不會它吃飼料,不拿著給它就不吃,脾氣果然拗,討厭至極。」

「你用手拿著喂它?」他朝一只大黑銀流暢的魚扔飼料,它嘩啦啦由原本的緩緩轉瞬一躍,水濺三尺高。

「每天。」她抹抹臉。臉頰好像有些癢。

「每天都有人喂,飯來張口,茶來伸手,當然永遠學不會。最好餓它兩三天,甚或一兩個禮拜一個月也無妨,時間到了它自然會主動跟你索飼料,就討喜。」看遠處有來人,便將一大罐飼料塞入她懷內。

鞭子有點沉,她抱著罐子往後退一步,遠離池邊。

「你是人,就幫我喂喂這些魚吧,看它們怎麼主動積極討飼料。」他將手中剩余的一顆飼料拋高,黑銀色流暢,大魚躍身,潑辣!

他遠去。

寒風蕭蕭,落葉飄飄,李衰衰抱著一大罐子,愣愣凝著池子里的群魚游竄,不知隔了多久……看著看著,突然狠狠眯起眼來——要讓魚兒主動吃飼料,方法未必只有一種。

看樣子,自從住到妖怪的地盤後,她好似變得滑頭、變得大膽?

她向掃除婆婆索取一些東西,再度回到池子旁,單手插著腰,思量。

「啊,小衰子,天氣這麼冷,你站這做什麼呀?」斐悅雙手搓搓臂膀,咕噥;「喲,遲先生任你喂魚,奇了奇了。」

沒听見他瑣碎的咕噥。「斐悅,整間宅邸就你跟我最熟對不?」李衰衰仰起臉。

「也是啦!你活像刺蝟,做人又不精,人緣差了。所以做人做事成功的前輩我呢,理所當然幾番提攜照應。」

「那好。池子里的是什麼魚?」她擺擺手,打斷他的話。

「喲!佛心來著沒怒目金剛。就一般的錦鯉啊,品種有緞綢、錦織、金繡——」

「那條呢?」再打斷,指向銀黑色的一條,它慢慢擺尾,乍看毫無行動力,底下其他魚卻隨著它的一舉一動兜轉。

「有眼光。」他眯起眸子。

「是什麼?」

「大漢銀霜。」

「很貴?」

「啊……要看狀況。」

「對遲先生的狀況呢?」

「很貴,非常,你……」眼楮瞄至她拿起握著的長長一條細竿,頂端一圈圓。

「我跟你算要好?」

「對,還算可以。啊,小衰子你做什麼做什麼?那條是遲先生最重視的……啊啊啊!唉!我就知道你草包!那條魚游很快,要用大網子撈!你拿蛐蚰兒罩子作啥!」

嘩啦啦!咳咳!流暢矯健的大魚落網,濺得水簾子掀滿天,很漂亮。

棒日。

天光微白,李衰衰房內如魔術般多了一人站在玻璃魚缸前,藍色眼珠映出了倒影。「你多養了條魚?」

她原本的瞌睡全醒,裹著濃濃鼻音︰「哈啾。」

寶藍色已近在面前,她臉頰微微泛紅,一轉,反而理直氣壯地昂頭。「您說過,缸子里的魚,有其他魚搶食更刺激食欲,所以我就撈一條池子里的用了。」

炳啾、哈啾!

他凝看著她,在她眉目間搜尋心虛。房內更加沉默。擁有招財體質的長相是否都有些相似?還是他的回憶錯亂了呢?

他慢慢踱著,一步,兩步,三步,然後至矮茶幾旁倚坐下,突地笑開。「讓它重溫之前缸里有其他魚的感覺,也很好。」

她答︰「就算是用同個缸子裝盛,放一群相同的魚,也不是當時的缸子了。學習不能勉強,應了解它本性,順應教化。」

「是麼?但我看它現在——」看著她。「飼料吃得滿勤,過得也很自在。」聲音溫溫潤潤,暖意隨著唇角揚起如彎月。

「茶。」

她搓搓面頰,搓掉一夜未有好眠的疲倦。這次換她慢慢。「我還想另外教教那條大黑。」她看著那條大漠銀霜!

「嗯?」……大黑?他略略遲疑。

「我會一直把大黑養在缸子里,然後餓它個一天兩天,三月四月,甚至五六年……看它會否主動跳出缸子來找尊重。」

「那,要端看飼料是否有價值了。」他清淡地支起下頷。「茶。」

她鼻子短短輕嗤,踏足離去。

房里,微風柔柔將張宣紙捎來,寫滿經文的……遲暮春信手一捻,表情凝滯須臾,挑高一邊眉。

這小妮子不如外表長相的渾圓溫馴,忍耐表皮底的苗根,是土生土長的芥末,很嗆。

他將宣紙折好,收入袖里特殊暗袋,順觸到近日剛刻幾刀的新木雕神像,極小尊的木雕……他突然又失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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