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間
沐雨琴殤 第6章(1)

一曲終了!一舞終歇!

滿堂歡聲喝彩。

「柳依依真是人如其名啊!」錢明斯拊掌大笑,言下卻又帶著嘆惜,「可惜,據說這柳依依賣藝不賣身。但奇怪的是,有人願出萬兩黃金為她贖身,她竟拒絕了,甘願流落這煙花之所。」回過頭,他看了凰沐軒一眼,笑道︰「都說這女人心海底針。男人是怎麼也想不透,模不清的,想來這話不假。」

凰沐軒聞言,眼中隱隱閃過一絲痛楚。

此時,那紫衣女子已轉身走回閣樓,廳堂中許多男子痴然盯著她的背影久久皆收不回神來。

不一會兒,一名侍婢從那神秘的閣樓走了下來,直接朝凰沐軒他們走來。

那侍婢朝凰沐軒微一俯身,微笑道︰「凰公子,我家姑娘有請。」

錢明斯驚訝地張大嘴,一臉羨慕,「凰兄真是好福氣,這柳依依從未點名見客。除去那鳳家莊的鳳大公子,凰兄怕是這天下第二人。」

「公子請。」那侍婢掩嘴笑了笑,略帶深意地瞧了眼凰沐軒,隨即轉身引路。

凰沐軒告辭了錢明斯,往那閣樓走去,身後不知有多少雙眼楮在盯著他,如芒刺背。

不同于廳堂中的奢華靡麗,這閣樓竟布置得清新雅致。

凰沐軒隨著那侍婢在一間雅房前停了下來。門是關著的,但門內卻隱隱傳來琴音,竟是那曲《鳳求凰》。

那一瞬間,就像被雷電擊中,凰沐軒僵立在了當場。

那侍婢奇怪地回過頭來,「公子,怎麼了?」

凰沐軒一怔,回過神,卻是淡笑地搖了搖頭,「無事。」他的笑容總是一如既往的溫和平靜。

這世間怎會有如此俊雅溫文之人呢?

侍婢暗中紅了臉龐,低下頭,「公子請進吧。」

房門被推開的瞬間,凰沐軒便看見一道窈窕身影背著他駐立窗前,不知在凝神看著什麼。

而在她身後,有一素雅女子正席地而坐,撫琴彈奏。

這曲竟不是她彈的?

凰沐軒眼中的神色又深了一分。

「姑娘,凰公子來了。」

駐立窗前的柳依依回過了身,示意那撫琴女子停下,然後隨那侍婢一同走了出去,掩上房門。

「凰公子,不見月余,你似乎又清瘦了。」柳依依眉目含笑,眼底卻隱隱帶著復雜,「凰公子請坐。」

然而,凰沐軒並沒有坐下,而是緊緊盯著柳依依,眼中的神色千變萬幻。

「凰公子何故這樣看著我?」柳依依堅定地回望著他,眼中卻藏著冷笑。

「離開這里。」凰沐軒忽然一字字道,不同于與往的溫文有禮,他的聲音里竟顯得有些冷冽。

「離開這里?」柳依依一挑眉,笑道︰「公子的話我不明白。」

言畢,她走至琴旁坐了下來,縴縴玉指輕挑了一下琴弦,琴弦頓時應聲而響。

「許久未彈琴了,我想這琴藝定生疏了不少。」她緩緩抬頭,將線視投向凰沐軒,「剛才那曲鳳求凰,公子理應還記得吧?」

那一曲回風,那一支曼妙的舞,還有這一首鳳求凰……

縴雨,原來真的是你!

凰沐軒沉默地輕閉上眼,半晌才睜開眼來啞聲道︰「縴雨——」

他話音未落卻被冷然截斷︰「我說過,莫縴雨已經死了。」

凰沐軒的眼中閃過一絲痛楚,「你何苦自欺欺人?」

「自欺欺人?哈哈哈——」柳依依忽然大笑起來,笑得花枝亂顫,幾不可仰,甚至笑得流下淚來,「也許,我真在自欺欺人,真在自欺欺人——」

忽然,她站了起來,一把扣住凰沐軒的手,「跟我來。」

綁樓走道的盡頭,竟另有一扇門。穿過那扇門,凰沐軒只覺眼前一亮,面前竟是一座桃花林。

有風吹過,香氣撲鼻,盛開的桃花在風中搖曳生姿,落英繽紛,在半空中飛舞若蝶。

柳依依放開了凰沐軒的手,走下閣樓,往桃林深處走去。

凰沐軒跟著她,來到桃花林的盡頭,那里赫然立著一個墓碑,冰冷的石碑上竟刻著「不孝女莫縴雨」六個大字。

凰沐軒面色一白,扶住身旁的桃樹才勉強穩住身形。

柳依依並未看他,而是自懷中掏出一個用錦帕包好的小包,緩緩打了開來。

錦帕里包著數十朵已近干枯的殘梅,那正是月前她在林子里拾起的梅花。

蹲子,柳依依將那些殘梅盡數埋在墓碑前,淡淡地道︰「這墓碑,是我親手立下的。因為莫縴雨既不能愛,也不能恨,這樣活著實在太痛苦了。」埋好梅花,她伸手撫上冰冷的石碑,「還記得嗎,你曾與她說過,若有一天,她比你先死,你定會將她埋在你們初遇的地方,然後安靜地守著她。」

「不過,她無法讓自己葬在那里。因為那樣,她會覺得更加對不起她爹。」

「所以,她只好選擇拾起殘梅埋在這里,也算是了了一樁心願。」

听到這里,一直伸手揪著胸口的凰沐軒終于忍不住以袖掩唇輕咳了聲。

回憶,有時候固然美好,但有時候,卻如刀鋒般尖銳,能刺傷彼此的心。

柳依依轉過身,神色復雜地盯著他那蒼白的臉。

那日在林間意外遇到他,自己並沒有做好面對他的心理準備。

今日在坊中再遇他,她便下了決定。

也許老天是在暗示她,一切,應該要有個了斷。

「你為什麼要留在這里?」凰沐軒啞聲問。

柳依依冷聲一字字道︰「因為你不告訴我答案。那我只好自己找。」話語一頓,她盯著神色越發慘白的凰沐軒,「對一名弱質女子來說,這世上還有什麼地方比青樓消息來得更快?」

「你——」凰沐軒一怔,痛心疾首,感覺五髒六腑再度翻騰起來。

柳依依忽然笑了,笑容淒哀,「這里是長安最大的青樓,是魚龍混雜,三教九流盤踞之地,消息又怎能不靈通?但莫縴雨不能呆在這種污穢之地,她已經對不起她的父親,她不能再有辱莫家門風。所以,她只有選擇死。」

柳依依雙眸一閉,淚已流了下來。

看著她的淚,凰沐軒只覺心痛如絞,伸出了手,卻又僵硬地停下半空,黯然收了回來。

「縴雨,不要再自欺欺人了。離開這里。」

「莫縴雨已經死了,這世上只有一個柳依依。」柳依依驀然睜開了眼,盯住凰沐軒,「除非,你告訴我答案,否則,我就一直呆到找出真相為止。」

凰沐軒聞言痛苦地閉上了眼。

柳依依看著他蒼白的臉,冷聲道︰「這幾年來,我得到了不少我想知道的答案。可是有一件事我一直想不通,很多個夜里,我甚至想到頭痛欲裂,想到要發瘋——為什麼——為什麼你眼睜睜看著我爹落崖而見死不救?為什麼你一定要留著那本害得我家破人亡的琴譜?為什麼你不讓我知道真相?」一連問了幾個為什麼,柳依依已是無力地跌坐在地上,泣不成聲。

凰沐軒睜開眼看著她,微掀了掀唇,卻什麼話也說不出口。

當真相揭露的那一天,也許是誰也無法承受的吧?

那他……寧願現在一己承擔,縱然這個負擔太重太沉,他也無怨無悔。

「告訴我,好嗎?我知道,你一定有原因的。我相信你不是那樣的人,我一直都很相信你——我甚至逼自己忘記爹的死——但為什麼你不肯告訴我?」

柳依依抬眸望著他,哽聲道︰「我只想知道真相!」

「對不起!」

半晌,凰沐軒終于困難地吐出這三個字,隨即轉身離開。

「凰沐軒,我想听到的,並不是對不起這三個字!凰沐軒——」

身後柳依依淒厲的吶喊聲已漸漸模糊,胸口有什麼東西在鼓躁翻騰著,如針般一根根刺進心底。

那是承諾啊,當初既然自己許下諾言就要遵守。

即使……萬劫不復……

不知道自己是如何走出怡蘭坊的,也不知道自己在外面徘徊了多久……天色,已開始黑了,恍惚中,他看見了一座熟悉而荒涼的大宅。

莫府。

這里,曾是縴雨的家……

再也忍不住胸膛中爆發出來的咳嗽聲,扶著那冰冷的石牆,他痛苦地彎下了腰。

意識也開始模糊……

夜,已經很深了。

莫府一片死寂破敗,在夜色的襯托下越發顯得淒涼陰森,比起五年前真是更像一座鬼宅了。

她揚唇自嘲一笑,忽然覺得有冷,不由伸手搓了搓雙臂。

微低下頭,看了眼身邊還在昏睡中的人,輕嘆了口氣,然後解下了身上的披風蓋到他的身上。

「你還是跟以前一樣,一點都不懂得照顧自己。」伸手輕探了探他的額際,發現他的高燒已退,這才微松了口氣。

日間,他一離開怡蘭坊,她就悄悄跟了上來。看著他失魂落魄的身影,她的心就跟著一陣陣地揪痛。

五年了,原本以為時間可以沖淡一切。但在見到他的那一刻,她才知道自己根本放不下他。即使,她的心底還徘徊在愛恨的掙扎之中。

這幾年來,借助著怡蘭坊龐大的人脈關系,她打探到了不少當年爹和凰沐軒所隱瞞的真相。

她知道了月殺是扶桑的一個殺手組織,他們與爹一樣,一直都在尋找《琴殤》,只是原因還未查明。

據江湖傳言,當年那一場絕殺之後,《琴殤》已經跟著爹一起墜入萬丈深淵,徹底地在這個世間消失了。

然而,五年之後,江湖之中卻又有傳言流出,那本《琴殤》並未消失,而是被凰沐軒藏了起來。所以,她才刻意地與凰沐軒見面,想從他身上打探到些什麼?但他還是同五年前一樣,什麼都不肯說?

「為什麼你總是要一力承擔呢?我到現在也不相信你會對爹見死不救,我知道你一定有苦衷的,一定有的,可是,你總是這樣瞞著我——」輕嘆了口氣,莫縴雨拿出手巾輕輕拭去凰沐軒額際的冷汗。

「沐軒,我真的很希望,你能與我一同承擔——我真的不想再這樣冷顏對你——你知道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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