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秀川是個可愛的地方,山明水秀,人人可親。我和南雁啊,出了私塾就變成小霸王,成天領著一堆「手下」四處躂。記得有一回,往城隍廟的路上有一個搖搖欲墜的蜂窩,我和南雁等一群孩子興起,找來竹竿想把它敲下來,沒想到蜂群傾巢而出,我們落荒而逃,跑啊跑的,最後一起跳進秀水溪里,南雁不擅泅水,差點沒溺斃——」
這日下午,令狐雅鄘難得陪她在書房里閑聊,聊起自己成長的鄉間,他眼神漾起溫柔,露出一抹孩子氣的神情。
璇翎不禁著迷地追著他臉上煥發的神采,看得不目轉楮。
「後來呢?」她纏著他問。
「當然是把他拖上岸啊!」他笑容加深,又道︰「隔天私塾里人人頭上頂著滿頭包,我們全挨了爹娘一頓打罵,那之後的夏天,南雁都被他爹押著學游水,我只輕輕松松地作陪。」
「你和南雁是從小就認識的?」
璇翎听得神往,她只有一個妹妹,兩人都是循規蹈矩的閨秀小姐,瑩兒縱然活潑了些,從小也沒真正闖出什麼亂子,哪像雅鄘他們玩得這樣瘋狂,又是搗蜂窩又是跳水潮水的,對她而言簡直是天下奇聞了。
「南雁的爹爹原本是我爹的護衛,我和南雁從小就跟著他習武,後來我爹為他們父子倆除去奴籍,南雁早已是自由身,現下是念著昔日交情,才留下來幫我。」
「原來如此。」
「翎兒。」令狐雅鄘忽然執起她一只皓腕,柔聲道︰「你陪我娘回去一趟吧!」
璇翎訝然望著他,他接著又道︰「再過一陣子就是我爹的忌日,你還沒向我爹請過安呢!」
聞言,她撫著隆起的肚子。她懷孕已有五個月,此時遠行妥當嗎?但見他期待的眼神,卻又直覺溫順地點頭。「你呢?」
「你有孕在身,不便趕路,所以安排你和我娘先行,慢慢乘馬車回去。我娘的娘家也在那兒,到時會有人妥善照顧你們的,至于我……等忌日將近的時候,我會快馬趕到。」令狐雅鄘揉揉她的頭發,煦煦笑著。
「那女乃女乃該怎麼辦?我和娘都走了,讓女乃女乃獨自留在家里嗎?」
「女乃女乃的心願是搬到承國寺去,和太皇太後一起修行念佛,太皇太後已經應允了,那兒負責照料的人手充足,你不必擔心。」
「我知道了。」璇翎點點頭,繼而微微一笑。
看來雅鄘早有安排,說只是跟她閑聊,卻連該說什麼話都想好了。
既然如此,她就听他的吧!
這將是她第一次離開京城,離開熟悉的家鄉,目的地是丈夫成長的鄉間,那些他描述的鄉間景致令她非常期待。
前天被瑩兒勾起的愁緒,她已決心拋到一邊——所謂憂愁傷身,雅鄘在外頭的花花世界,她根本干涉不了,何必徒惹煩惱?
沒想到臨行那一日,令狐雅鄘清早就不見人影,倒是綺南雁突然來了。
只見他叼著甘草,咧開笑臉,躬身一揖。「老夫人、嫂夫人,我來啦!」
雅鄘的娘親慈藹地露出微笑。「南雁,你也要回去嗎?」
綺南雁抖抖身後的行囊,笑容加深,回答道︰「雅鄘要我陪夫人們走一遭,順道看看我娘。」
「那太好了!」
雅鄘的娘親從容登車,隨後璇翎也由丫頭攙扶著上車。朱紅大門前一片陣仗,隨行護衛浩浩蕩蕩,策馬領頭的正是綺南雁。
璇翎隔窗側看,綺南雁已斂去笑顏,濃眉深鎖地低頭和管事的喁喁交談,管事的突然眼眉一挑,往某處一瞥。璇翎順著他的目光看去,只見街邊角落停著一頂小巧華麗的鈿轎,轎簾半掀,隱約露出一截裙擺,還有一把形狀像是琴箏之類的物品,用翠綠緞布包裹著,系帶流蘇之上飾有一片碧玉。
綠琴。
鬧烘烘的腦海里不曉得怎麼回事,突然閃現這個名字。
她听過,這是京城里最負盛名的藝妓名號。
轎簾又被掀開了一點點,里頭的女子矮身揭簾,揭簾的縴手皓腕掛著把桃花扇。緊接著露出半張臉容,瓜子臉蛋,艷艷朱唇,那唇一看就是誘人的,胭脂描畫得極盡精致,微翹的唇型極盡媚惑。
霎時,瑩兒的話語一一浮現。
她和婆婆正要離開,門前卻停著這樣一頂鈿轎……瞧那管事的眼神,不可能是不相干的女人。
璇翎臉色一白,茫然回過頭。
不多時,一行人啟程,綺南雁吆喝的聲音隱約傳來。
車輪碌碌地轉個不停,肚里的孩兒忽然伸腳踢她一下。
疼啊!璇翎咬牙忍著不讓眼淚滴落下來。
幸好婆婆一上車就閉眼歇息。丫頭坐在車頭前,沒人發現她翻涌的情緒。
她心里像燃了把火,熊熊在燒,外表卻更加淡漠。她再度轉頭往窗外看,外頭,已變成陌生的郊外風光了,黃沙古道,青草萋萋。
不如此去不復返。
她無聲地一吁,抵靠在椅背上,緩緩合上眼眸。
彼念著璇翎有孕,車陣緩緩而行,走了將近月余才到秀川。秀川縣是個可親可愛的地方,山水寧靜,風光明媚,縱然是大戶人家,也與鄰里間的鄉民往來頻密,處處透著幽靜與恬適,與京城的繁華富麗有別。璇翎幾乎一落腳就立刻喜歡上這地方。
入秋後,滿山紅葉,閑暇時沿著鄉間小徑走走,便滿心舒暢。
「轉眼就八月了……」
這天下午,丫頭們統統被分派到廚房里做團圓餅,準備發送給鄉民。廚房里擠得轉不了身,丫頭們便又分拆成兩半,其中一半趕到花園里包餡食,嘰嘰喳喳地笑鬧聊天,好不熱鬧。
璇翎散步回來,大老遠便听見丫頭們的喳呼聲,其中一人道︰「就是啊,你們猜,少爺中秋前能趕來嗎?」
「你管這個做什麼?」
「我瞧少爺再不來,夫人就要臨盆了,少爺難道都不緊張?」
「哼,你沒听過一句話叫「但見新人笑,哪聞舊人哭」麼?有了天下絕色的綠琴姑娘,怎麼顧念得了少夫人啊!」
「話怎能這麼說,夫人終究才是正室——」
「正室?都被攆到鄉下了,還什麼正室不正室呢!」
一個大嗓門的丫鬟,拉著尖亮嗓子斥道︰「照我說,要一個大月復便便的女人,千里迢迢地跑到鄉間來祭祖,根本就不通情理!」她頓了頓,又道︰「是不是?沿途舟車勞頓,等祭祀結束後,肚子差不多也七個月大了,誰敢這時候趕路啊?好吧,就等兩個月後孩子生下來,還得坐月子什麼的,況且剛出世的孩子那麼幼小,也不適合遠行。瞧瞧,少夫人這一待下來,不就等于被趕出門了嗎?」
「是麼?」丫頭個個你瞧瞧我、我瞧瞧你,不約而同地唉聲嘆氣。說真的,像少夫人這樣好脾氣、明事理、文雅又端莊的女主人,素來是很受愛戴的,可惜美人命薄啊……
又有丫頭抬起頭來,說道︰「咱出發那一日,門外停了一頂華麗的鈿轎,你們瞧見了沒有?總管還特地上前和里頭的人說話呢!」
「我瞧見了,里頭的女人抱著一把琴,那雙手啊,像十枝白蔥似的。」
「這不就是擺明著嗎?」
「好可憐的夫人……」
「難道說,我們前腳一走,那女人後腳就住進去了?」
「誰曉得……」
璇翎短暫凝立,過了一會兒,徐徐轉身,閑步往閨房走去。
那些風風雨雨的事,她懶得听也懶得問了。
倘若,自己真是被放逐到鄉間,那麼,很慶幸那人至少還選了塊不錯的地方。
她喜歡這里,山光水色,民風可親,就算在此終老也沒什麼不好——總強過和妾室同住在一個屋檐下吧!
怕只怕,天不從人願……
璇翎伸手撫過沿途伸展出來的枝葉,幽幽地垂首。想過平靜的日子,也不是容易之事,光憑自己右相之女的身份,又臨盆在即,雅鄘總得顧念她爹和孩子,斷不可能將她長久安置于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