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間
夢寐良妻 第8章(1)

烏雲掩月夜深沉,已經二更天了,臥房里燭火還亮著。

那把微弱的燭火,儼然是某人徹夜守候的倩影,教人遠遠瞧見了,便不自覺地加快腳步。

令狐雅鄘回到房里,伸手揭開床幔,蹙起眉頭。

都什麼時辰了,璇翎還未入眠,薄薄的單衣半開半露,身上隨意披著的錦被早已滑至腰間,枕邊擱著盞小燈、一籃布料,她手里還在縫孩子的衣裳。

「你回來了。」她朝他溫婉一笑,動手收拾針線。

「孩子又不是明天就生了,忙著弄這個做什麼呢?」

他可笑不出來。在他的視線里,她頭低低的,烏亮光滑的長發披垂至床面,忽隱忽現的半邊側臉在燭光下顯得過度白皙。「在等我嗎?太晚就別等。你還有孕在身。」

璇翎伸手順了順頭發,唇角噙著微笑說道︰「我平常隨時都在睡,還怕我睡不夠?」

她只是無聊罷了,盼不到他回來,翻來覆去睡不著,拿起書本又老是恍神讀不下去,索性拿起針線。

听說朝廷近來很不平靜,左相被罷黜後,接連著幾位追隨左相的大臣也入獄了,廢後的謠言甚囂塵上。雅鄘鮮少提起外頭的事,只要她專心安胎,可要她如何不提心吊膽呢?

明白了爹爹和雅鄘的關系後,這才知道,她生平至親的男人都身處風暴之中。

「我好像一整天都在盼望這個時刻。」她彎起眼,揚起一絲淺笑,神情卻有些恍惚。「早上眼巴巴地看你走,晚上眼巴巴地等你回來,你不回來,我怎麼也合不——」

空氣浮動,暗夜里飄來一縷淡淡的脂粉香氣,很陌生的氣味。璇翎眨眨眼,忽然忘了要說什麼,呆住了。

令狐雅鄘默默注視著她,隨後拿起她身邊的針黹籃子,放到旁邊的小桌上,接著月兌下外袍,就著銅盆梳洗一番,才回到床畔。

璇翎把小燈吹滅、挪開,已翻身睡下了。

烏黑睫扇低垂,星眸半掀半掩,明淨如雪的側臉枕著一只皓腕,因有孕略顯豐腴的嬌軀,讓她瞧起來反而更加溫潤柔美,嫵媚動人。

「日間這麼貪睡的人,晚上怎麼熬得住?」令狐雅鄘睡臥在她身旁,熱切望著她,不禁伸手模模她烏亮秀發,悠長嘆息。

璇翎沒睜開眼,細聲回道︰「我沒熬,是真的睡不著。」

他伸手將她擁入懷里,她便貼著他胸膛而眠,沉浸在由他身上傳來的溫暖,貪戀地依偎。

這一刻就足夠了。

她逼自己松開郁結的眉心。自己對他並無所求,出閣前,她從未想過要得到什麼刻骨銘心的纏綿情愛,何況他不是已解釋過了,外頭那些荒誕風流,只是不得不為罷了,她若懂事些,便不該在乎那些風風雨雨。

至少,他在她面前總是體貼入微,這就夠了吧?

可惜理智上能這麼想,心里卻老是沉甸甸的,連笑一笑都酸疼。

令狐雅鄘忽然翻身懸在她身上,大手捧住她後腦,她睜眼,便迎上他落下的唇。

他深深吻著她,親呢地摩挲她的唇辦,繼而探入她口中,熱烈激切地恣意翻攪,她不知所措地張嘴低喘,卻惹得他更加瘋狂。

肌膚頓時燥熱起來,她渾身軟綿綿的,被他逗得喘息不休。「別……」她略略不安,柔荑微抵住他胸膛。「萬一傷了孩子……」

「孩子?」他抬起濃濁的眼眸看她一眼,便放開她倒回床褥。難以平復的仍在體內流竄,他只得強迫自己別開臉不看她。

「你不喜歡這孩子?」璇翎惴惴不安地睇著他。瞧他憂郁的神情,似乎有什麼心事,再者,從他知道她有孕開始,對月復中的胎兒就很冷淡。

沒想到,令狐雅鄘倒是勾起唇角笑了。

「怎麼會?」他澀澀想著,若不是為了這孩子,她根本不願委身于他,說來說去,還是托了這孩子的福,不是嗎?

想是這麼想,然而胸口卻像堵著什麼,悶得他透不過氣。

他對她,幾乎毫無保留。他已把所有她想知道的全都說了,也期盼她或許會說些什麼,無論什麼都好,只要是能教他釋懷的、安心的,什麼都好。

她待他已不再冷淡,正如一般的妻子那樣,但願她主動敞開心房,竟是如此奢求嗎……

「睡吧!」他疲倦地合上眼,低語道。

「今天是什麼好日子?佛祖誕辰,還是哪一家的名門千金要出閣?」史璇瑩頭也不抬,漫不經心問道。

金織坊的老板娘笑眯了眼,走到二樓窗邊往下一探。

是啊,街上不知怎的,忽然冒出一排好大的陣仗,一堆人、一堆馬,中間夾雜著幾頂官轎,還吆喝趕人,鬧得人聲鼎沸。

「好像是高官蒞臨,要在對面的酒樓宴客呢!」

「是麼?好大的官威!」史璇瑩冷冷輕嗤了聲,放下手邊的綢緞又道︰「金老板,你這些料子顏色都太艷了,沒有雅致些的嗎?」

「有!怎麼會沒有,只怕料子太素,裁起來不出色,因此才沒拿出來。二小姐,您看看這邊,肯定有您滿意的。」

「好啊!」璇瑩跟在殷勤的老板娘身後,正要湊上去瞧,身後忽然傳來一陣嬌呼,丫頭咂嘴道︰「耶,那不是正大姑爺嗎……他……咦……」

璇瑩好奇地回頭,只見丫頭掩著嘴,臉色是說不出的難看僵硬。

「大姑爺怎麼啦?」她蹙起了柳眉,也挪到窗邊探看。

金織坊開在大街最熱鬧的地段,對面便是京城里名聞遐邇的百年酒樓,令狐雅鄘就站在人群之中,幾名官員圍著他,左右偎著美貌藝妓,一群人說說笑笑的,顯然正要登梯走進酒樓。

哼,還真是逍遙得意!

璇瑩一語下發,眯起了眼,忽然一個旋身,蹬蹬蹬地飛奔下樓。丫頭在後頭呼喚也不管,她就這麼一路闖到令狐雅鄘跟前,笑盈盈地作揖。

「姐夫,好些日子沒見,真巧在這兒遇上呢!」

「史二小姐?」

令狐雅鄘訝然望著她,接著,緩緩露出一抹笑。

「什麼史二小姐,那是給外人喊的,姐夫該喊我小姨子才對!」說著,璇瑩美眸流盼,往他身邊的妓女一睞。「姑娘,可否勞煩你讓個位子,方便我和我姐夫說幾句話?」

那名妓女手里拿著一柄桃花扇,半掩容顏,只露出一雙飽含興味的美眸,似笑非笑地瞅著她。接著,又朝雅鄘身邊另一個女子使了個眼色,兩女便雙雙起身,裊裊婷婷地走到另一頭去。

而滿場在座的,一听到璇瑩喊出「姐夫」二字,早傻住了,又見她一副磨刀霍霍、來勢洶洶的模樣,便轉頭忙碌起來,敬酒的敬酒、吃菜的吃菜,無人敢多看他們一眼。

「姐夫,您可真懂得享福啊!」

「好說。」

「你見了我這張臉,難道一點也不覺得良心不安嗎?」

「為何不安?」

「我姐姐懷著身孕,你卻在這兒風流快活,還問為何?」

「這個嘛……」

令狐雅鄘模模鼻子,聳了聳肩,就算回答。

史璇瑩狠瞪著他——好啊,放著懷孕的妻子不顧,狎妓出游,被自己的小姨子撞見了,非但沒有一絲愧色,還理所當然似的——

連她看了都這麼心痛,姐姐知道姐夫在外是這模樣,要怎麼承受呢?

令狐雅鄘不禁暗自苦笑。這妮子究竟是打哪兒冒出來的?只是街道上偶然遇見了,便追過來替姐姐討公道嗎?

「你膽子可真不小,敢如此對待我姐姐!」她眼楮幾乎閃閃發亮了。

「這個嘛,我膽子素來不小,只是話說回來,我究竟如何對待令姐了?」令狐雅鄘啼笑皆非地瞅著她。「難道我虐了她?」

「誰說不是呢!」璇瑩冷冷回道。

「唔……你說是就是吧,那麼,小姨子可听令姐抱怨過半句?」他懶洋洋地睨她一眼。

「你——」史璇瑩雙眸幾乎著火。

氣死人!她早說嫁人沒半點好處,何況,當初她就百般不願讓姐姐嫁給此君,如今果然惡夢成真!

令狐雅鄘注視她耳頰通紅的模樣,嘴角一勾。這張臉容明明和他妻子一模一樣,卻又如此不同。

璇翎即便生氣,也是淡淡的,冷著臉,如冰如霜,誰近了她的身,心頭便像被一大片軟針綿綿密密地刺著,教人心亂如麻,互不知所措……

「怎麼著?氣壞了?」

他炯亮的雙眼盯著她,忽而低笑起來。

看來今次可得罪她一回了。眼下的場合不適合她多做停留,留久了只怕壞事。

「很想直接沖回家里,同你爹爹告狀是嗎?那就快去啊,省得留在這里敗我的興致。」

唉,雖是同一張臉,這妮子卻無法激起他一絲溫柔,反教他無端思念起嬌妻了。

「還不走?要坐我的轎子回去嗎?」他打趣道。

「哼!」走著瞧!

史璇瑩氣鼓鼓地瞪他一眼,才忿忿轉身。

臨去時,她不經意往窗邊那兩名藝妓瞧去,其中手持桃花扇的那個,左右隨著一名丫頭,捧著一把似乎頗為名貴的古琴,上頭還瓖嵌著質地上等的翠綠碧玉。

那藝妓目不轉楮地直視她,盈滿霧氣的桃花眼卻讀不出心思。

史璇瑩眉頭一擰,掉頭便走,來去像是一陣旋風。

令狐雅鄘等她一下樓,便起身憑欄而立,尋著她的背影,直到親眼目送她登上自家的轎子,垂下簾幔為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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