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出發時,楊興岳忽然態度陡變,先是認錯賠不是,再恭請她上車。
「我怕你了,二小姐,請上馬車吧,我會乖乖待在外頭的,嗯?」他語氣帶著一絲無可奈何,凝視她的模樣,像是飽受折磨的情人。
變得真快,他們才認識多久啊?璇瑩沒好氣地想。多情容易,無情必也決絕。
今日愈是愛深情烈,明天愈是翻臉無常。
像他這樣的風流男子,她所見所聞多矣,比如她元哲表哥,迷戀上某個頭牌小姐只需一天,可拋棄她的時間,恐怕不需半個時辰。
「腳還疼嗎?」楊興岳單手拉著韁繩,控制馬匹的行進,盡量緊貼在馬車車窗旁。「听丫頭說,你腳腫起來了?」
璇瑩無奈地瞥了眼車窗上排的掛鉤,昨兒明明還有塊窗簾的,可惜被人拆了,不用問也知道是誰的主意。唉!
「不理我?」
楊興岳見她冷冷淡淡的,始終視他如無物,也不甘心就這樣一路被她冷落到底,既然她軟也不吃,硬也不吃,巴結她或折磨她都不管用,他索性單刀直問。
「喂,我說這位小姐,你知道我有多搶手?多少名門淑女巴不得以身相許,上門說親的媒婆還差點兒沒把門檻踏破,你以為我是沒人要才死纏著你嗎?」
史璇瑩聞言雙眼一翻,沒好氣地撇嘴。
楊興岳伏低身子,才能從車窗里看見她的表情,卻見她低頭把玩一繒頭發,眼睫垂得低低的,粉唇宛若櫻花,妍媚不可方物,他瞧得呼吸不穩,略一失神,馬兒便鬧起脾氣,他只得直起身拉穩馬兒,再湊到窗邊,設法逗她說話。
「喂,你到底看我哪一點不順眼,竟鬧到要逃婚,好歹也給我個交代吧!」
璇瑩無聊地支起手肘,偏著頭,思索好半天,終于淘氣地回眸一笑。
「你……是男人。」
「這不廢話嘛!」楊興岳看得失神,回醒過後,才訕訕地大罵。
「這……就是理由。」她擠出一抹苦笑。
「難道你想嫁女人?」楊興岳臉色古怪。
璇瑩笑而未語。女人啊?如果可以,也不錯啊,她只盼自己不嫁人,一輩子閨閣終老,如果非要找個伴兒,同是女人最好嘍!
「听著,你別想胡亂搪塞我——」
「不信就算了。」她輕聲道。
沒必要費心解釋,反正,將來就算成了親,她也不會把半點心思浪費在他身上。女人又不是沒了男人不能活,她就自過自已的日子,省得落得娘親那般可憐的境地。
哼,楊興岳不氣餒地吐了口氣,罷了,反正他有的是時間,不僅僅是這段路程而已,等她過了門,他定要抓牢她的心。
***
護送她的將士們,平時顯然訓練有素,行程計算得十分精準,速度更是快上許多。除了楊興岳不分日夜、毫不避忌地糾纏她,其余人均是紀律嚴明,一絲不苟。
連日趕路,總算回家。一進家門,連片刻休息也沒有,她便被丫環請到書房,說是老爺有令,讓她就著算盤跪著,等候爹爹下朝回府。
這一跪,足足跪了兩個時辰,夫人只派人給她送水,連看都不看她一眼。如此直到天色昏黃,房門才被推開。
「你知錯嗎?」史已禮緩緩走到小女兒面前,垂眸而視。
璇瑩眼眶發紅,卻仍是倔強。「爹,我真的不想嫁人。」就算罰她跪一個月,她也只有這句話,為什麼爹爹就是不肯听呢!
「來人,送二小姐回房——」史已禮閉眸嘆了口氣。一見到女兒,他便開始心軟,听說她在路上病餅一回,身子果真都消瘦了。
可女大當婚,自古皆然,他不覺得自己哪里有錯,更不需和女兒爭辯什麼。幸而經過此番波折,興岳似乎已對瑩兒動了心,倒是因禍得福。
「直到成親為止,一天十二個時辰,天天派人守著她。」
史已禮一下令,立刻便有丫環過來攙扶著她慢慢走回房里。
她倚倒在床上,丫環們拉起裙擺一看,倒抽了口涼氣。
「小姐,您的腿……都出血啦!」
丫環們忙著替她冷敷、上藥,而她躺在床上,呆愣愣地望著,有那麼一瞬間,神魂似乎飄遠了,絲毫痛覺也沒有。
兜兜轉轉的,一切終究還是回到原點。
「這什麼黏呼呼的,是糖嗎?」丫環打開她的包袱,模了一手黏膩。「二小姐,這些糖全化開不能吃了,我拿去丟嘍!」
璇瑩看著丫環把糖拿到屋外,掀唇欲語,卻沒了聲音。
早知就不逃了,什麼都沒改變,徒然丟了心——
她啊,還真是個成事不足、敗事有余的惹禍精,遺失的東西,恐怕再也找不回來了……
***
「我想親手拿這個給你,才麻煩你過來一趟。」
史璇翎捧著一紙大紅喜帖,喜帖外皮包裹著質地上佳的緞布,字面使用金色的繡線繡成,甚至淡淡散發香氣,一打開,更是金光奪目,極盡奢巧之能事。
多虧綺南雁四處奔走,才能及時把瑩兒找回來,這份恩情,她永志難忘。
「不敢當。」綺南雁接過喜帖,沉甸甸的分量幾乎令他拿不住。
一方乃右丞相之女,一方乃鎮遠將軍之子,這婚禮單從小小的婚貼,便能略窺氣勢。
「有什麼地方不妥嗎?」史璇翎注意到綺南雁神色凝重,直爽地開口道︰「你我不是外人,有話直說不妨。」
「不,那倒不是——」
綺南雁沉吟良久,最後才道︰「我只是有些疑惑,二小姐對成親如此抗拒,卻要硬逼她出閣,這對她究竟是好是壞,您從來沒有猶疑過嗎?」
一路上,他偷偷尾隨著車陣,送她直到丞相府才離開。
依她看,璇瑩不婚不嫁的信念似乎十分堅定,無論楊將軍怎麼獻殷勤,施軟施硬,她完全不為所動。
「我看她那德行,勉強嫁了人,恐怕也是禍患無窮——」
才說到這兒,史璇翎突然低頭淺笑,睞了綺南雁一眼。「你還不了解我爹爹嗎?」她反問。
綺南雁對她爹爹應不陌生。
去年,宮內發生謀反一事之前,多賴綺南雁秘密奔走,取得證據。大事抵定後,皇上原本期待他統領禁軍,卻被他回絕,連她爹爹屢次出面也沒能改變他的心意。雅鄘曾說綺南雁絕傲,不與人親,金錢名聲皆不看重,唯有動之以情——眼見可用之材,卻不肯為朝廷所用,她爹爹私下不知如何埋怨呢!
「我爹乃思慮周密之人,瑩兒這門親事,必是他斟酌良久,最後才敲定的——」
回想自己當初嫁給雅鄘,不也是萬般不願?事後卻證明爹爹確實是用心良苦,而以瑩兒的性情,爹爹想必更加慎重才是。
璇翎沉吟片刻,抬頭道︰「楊家世代均是武人,久戰沙場,世出良將,門風原就開闊豪邁,鎮遠將軍的長公子甚至娶了一名山寨女賊為妻。咱們瑩兒性情直爽,大膽敢為,在楊家人眼里反而是優點呢!」
「原來如此。」
綺南雁把玩著手中的喜帖,思慮良久,才點頭道。
男女一旦成了親,日久自然生情。
以她的身份,想必她婆家也不敢如何為難她,至于她未來夫君……他腦海中霎時閃過好幾個畫面。
那家伙對璇瑩的那股勁兒,真是百年罕見,甚至不惜當著底下數百將士面前,依然想盡辦法與璇瑩調情,即便連連踢著鐵板也毫不臉紅。
現下只要璇瑩伸出手,他八成就會像條小狽似地搖著尾巴飛奔過來,乖乖舌忝她的指尖吧?
「看來是我多慮了——」綺南雁唇角一撇,澀然苦笑。
這神通廣大的丫頭向來有本事讓身邊的人全都服服貼貼,為她奔走,賣力討好……
罷了,只要她日後過得幸福,他便無憾。
拜別了史璇翎,拿著喜帖走在熱鬧的京城街頭,一時間,卻不知應該如何是好。
綺南雁皺眉瞪著貼子。
嘖,要他踏進鎮遠將軍府去喝她的喜酒,他才不干!要把它隨手扔在街上嘛……萬一被什麼莫名其妙的人撿去,丞相府面子恐怕掛不住。偏這帖子又大又厚,想折起來藏懷里也不方便……真他女乃女乃的,沒事叫他大老遠來拿這帖子,他又不缺什麼墊桌腳的紙板……
想來想去,他只得暫時將帖子挾在腋下,待會兒找個沒人的地方把它燒了,然後順道打幾斤酒回去——
酒啊酒,唯有好酒是良友。
再往前一條街,便是玉露樓,在京城里素以美酒聞名,他邁步而行,忽見史丞相府的轎子停在街邊,抬頭一看,金織坊的招牌閃閃發亮著。
婚事在即,大概是出來采辦布料吧!
綺南雁隨即避入旁邊一條小巷,省得教不想見的人遇上,不料小巷子里突然竄出一抹嬌小人影,束著男子發髻,穿著一襲小廝的服裝,兩人差點迎面撞上。
「又是你?」綺南雁張口結舌地倒退一步。
史璇瑩美眸瞠然,也倒抽一口涼氣。
「跟我走——」下一瞬,她立即攫住他手腕,不由分說地扯著他往小巷子里跑去。
「去哪兒?」綺南雁模不著頭緒地跟著她,卻見史璇瑩匆忙間還轉過臉來,嫣然一笑。
「走就對了啦!」她笑眯眯地說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