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要說幸,還是不幸,袁不凡和寧馨才想著要出谷,就找到了一條很長的皮繩,大概也是以前住在這里的人留下來的。
不這麼想也找不到合理的解釋,不過那些人想得這般周到,仿佛早就預見會有人掉進這個懸崖似的,真是一群奇怪的人,如果不是吃飽太閑,那就是佛心來著。
袁不凡先躍上,石壁雖然很滑,但只要有一點可以落腳處,袁不凡就能重新提氣上躍。
來到懸崖上方,袁不凡將皮繩垂下,寧馨牢牢系在身上,再由他一點一點將寧馨拉上來。
終于寧馨也離開懸崖,兩人慶祝劫後余生的同時,也不禁為即將來到的別離感到黯然神傷。
兩人沿著懸崖尋了半天,已不見馬車蹤影,如此結果早可預料,尋找不過是聊盡人事而已,只是寧馨對于失去帳薄一事卻是耿耿于懷——
「好不容易到了這里,卻失去最重要的憑證。」
「掉了也好。」袁不凡低聲道︰「就是剩下的三箱金條,我都受之有愧。」他從這門生意上得到的已經遠遠超出這些了。
「這種話你可千萬別說,」寧馨道︰「尤其是對著如春堡的那些人!而且什麼‘受之有愧’,你是‘當之無愧’。」
有愧、無愧,袁不凡心里很清楚。
核對完通關照會,兩人出了關,塞外倒也不是一片荒涼,一條驛道雖然盤旋彎曲,但還是修得很平坦。
沿著驛道走下去,應該就會走到如春堡吧!
因為受傷多耽擱了些時日,所以袁不凡心想秦觀海派來接寧馨的人應該要過些時間才會到,于是與她慢慢走著,沒想到才一會兒的時間,一支訓練精良的隊伍就出現在眼前。
當先一位老者從馬背上一躍而下,對著袁不凡一抱拳,「袁少俠辛苦了,這一路上多歷艱險,我家堡主都知道了。少俠護送堡主千金平安歸來,如春堡上下同感大德。」說罷躬身下拜。
其實人等也一起跳下馬背,跪在地上。
「安總管言重了。」袁不凡走過去將老者扶起。
袁不凡認得那老人是如春堡的總管安兆宇,當初與他接洽這單生意的就是他,這也意味著直到現在,袁不凡都沒見過秦觀海本人。
安兆宇又走到寧馨面前恭謹下跪,「拜見小姐。」
「起來吧!」寧馨端起小姐架子。
「如春堡到邊關還有半日路,小姐是想先在行館稍事休息,還是直接回家?」安光宇問。
「直接回家吧!」寧馨干脆道︰「回都回來了,不用再拖拖拉拉了。」
「是,屬下遵命。」安兆宇又對袁不凡道︰「尾款我已帶來,總共是三箱金條,少俠請點收。」
袁不凡微微一笑,「不用了!」
「少俠的意思是?」
「他的意思是不用點了。」寧馨搶先道︰「堂堂如春堡應該不會在尾款上動什麼手腳,做那鼠肚雞腸的事。」
「小姐說笑了。」安兆宇陪笑,又向袁不凡道︰「雖然這門生意已經結束,但堡主對少俠的隆情高誼深感敬佩,來此之前堡主特別交代小的問問少俠,是否願意到如春堡盤桓數日,讓堡主一盡地主之誼?」
「堡主既然盛情相邀,在下卻之不恭,只是要麻煩安總管了。」袁不凡本就打算一直陪著寧馨回到如春堡,就算沒人邀他,他也已找到理由跟著——因為他已收了寧馨的發帶,接下了她的生意。
安兆宇哈哈一笑,「不麻煩、不麻煩,這是安某的榮幸。」
于是寧馨上了馬車,袁不凡上了馬,一行人往如春堡出發。
一路之上,安兆宇向袁不凡講了些關于塞外的歷史掌故,令袁不凡增加不少知識。
時近正午,走過了黃沙漫漫,漸漸眼中添了綠意,不久之後,一座雄偉的宮殿已是遙遙可見。
如春堡名為堡,其實也是一座城,周圍有河水圍繞,城里也住有百姓。
走過護城河,進入城內時,安兆宇向袁不凡解說︰「如春堡的規模雖然比不上長安城,但規劃卻與長安城相近,有東、西市,也有住宅,無論市集或住宅,都規劃得井井有條;城中最北才是真正的城堡,堡主就住在其中。」
秦觀海仿長安城規劃如春堡,其自封為皇帝的心態已經不言可喻了!
安兆宇所到之處,城內居民皆垂手肅立,即使熱門如市集也頓時變得鴉雀無聲,袁不凡心知這種不自然的情形若非經過一再演練,就是得力苛政了。
「苛政猛于虎」,秦觀海對百姓所做的,比起古往今來的皇帝,恐怕也不遑多讓。
終于走到了城北,剛剛看到的宮殿此時看來更是富麗堂皇,袁不凡隨著安兆宇下馬,安兆宇則是到馬車邊,垂手肅立——
「恭迎小姐歸來!」
然後有一長列的侍女從宮殿的側門魚貫而出,自動分站成兩排,侍立在馬車左右。
「恭迎小姐。」侍女們齊聲道,最靠近馬車的一人伸手扶寧馨下車。
「堡主為了迎接小姐,已安排了盛大的晚宴,請小姐稍事休息,晚宴時屬下會再來恭請小姐。」
「好大的架子。」寧馨忍不住本噥。
安兆宇又對袁不凡道︰「袁少俠也請到客房休息,晚宴還請您也務必賞光。」
「是在下的榮幸。」袁不凡望向寧馨,正好對上她的目光,他對著她微笑,她卻轉過身,在侍女的攙扶下進宮去了。
袁不凡也被帶往客房,客房里裝飾得古樸典雅,窗前一盆花、疏影橫斜,似梅而非梅,一片喜氣洋洋。
袁不凡用完午膳,稍事休息,等待著晚上的盛宴,不知不覺日已西斜,如春堡張燈結彩,一片喜氣洋洋。
袁不凡在下人的引導下進入晚宴會場。
秦觀海雖是中原人士,久居塞外,也染上了外邦的習俗——晚宴的座位是一個一案,而不像中原風俗,全家人圍著一張大圓桌吃飯。
袁不凡被領到最靠近秦觀海的一張桌子,據安總管的說法,袁不凡是今天最重要的客人,秦觀海要向他的下屬們好好介紹他這位少年英雄。
至于寧馨則被安排在秦觀海身邊,與他同桌共飲。
其他位子則按身分高下沿著大廳兩側排成兩排,袁不凡在心中默數,在座約有二十人,大概都是如春堡的重要干部。
不一會兒忽听人喊到︰「堡主到。」
袁不凡隨眾人一起站起身,這是他第一次見到秦觀海,不免刻意打量。
只見秦觀海身穿一襲暗紅色錦鍛長袍,腰間以玉帶為飾,緩步從後面走出;他器宇華貴、神光內斂;顧盼飛揚、不怒自威,伴隨著修長身影,令人一望而生敬畏之心。
秦觀海目光向眾人掃視一圈,最後停在袁不凡臉上。「這位就是袁不凡少俠了,老夫久仰。」
說著走下台,拍著袁不凡的肩,「袁少俠近年在江湖上名聲響當當,老夫雖久居塞外,也听聞了你的大名,心中盼能一見,沒想到今日不但得見,袁少俠還幫老夫找回了女兒,這證明老夫與袁少俠在冥冥中自有緣分。」
「堡主謬贊,袁某愧不敢當。」以秦觀海的身分地位,卻對他這個後生晚輩如此抬愛,實在令袁不凡感到很意外。
「老夫說你敢當就敢當,放眼不今天下少年英雄,能入老夫眼的,只有袁老弟你一人。」秦觀海連稱呼都改了,跟袁不凡稱兄道弟起來。
晚宴上陪席的這些如春堡干部們隨即紛紛送上奉承之詞,令袁不凡覺得好尷尬,本來是為了保護寧馨才來到如春堡,結果卻反客為主,成了座上賓,這真是他始料未及。
忽听一聲「小姐到——」,眾人紛紛轉移目標,袁不凡才得以月兌身,立刻也將視線轉向門口。
寧馨輕移蓮步,走進晚宴會場。
她換了一身鵝黃新裳,腰間飾以金黃彩帶,彩帶隨著身姿款擺飄動,奪人眼目;一雙美目流轉生輝,加以淡掃蛾眉,美艷得不可方物。
從她一進會場開始,就吸引了在座所有人的目光。
其中當然也包括袁不凡,不過他的目光卻是落在寧馨的頭上——與這樣華麗的衣著相比,寧馨的頭飾明顯不足,她只插了一支釵,而且是支銀釵,可是卻令袁不凡欣喜若狂,因為那是他買給她的。
寧馨即使回到如春堡,心中還是有他;他伸手進懷中,寧馨的發帶也好端端的躺在那里。
寧馨只走了兩步,就停下了腳步。
在台上正準備張開雙臂歡迎寧馨的秦觀海,等了片刻不見她走近,一臉得色慢慢凝成僵硬的笑容,「怎麼了?女兒,爹爹在這里。」
「怎麼有這麼多閑雜人在這里?」寧馨問話問得毫不客氣。
「這些都是你的叔叔、伯伯,听說你回來,特別來看你的。」
「我不愛見旁人。」
眾人紛紛露出尷尬之色,袁不凡則是暗自替寧馨著急起來。
「要不他們走,要不我走。」寧馨固執道。
眾人識趣,紛紛站起身來。
「別動!」秦觀海一聲令下,所有人又坐了下來。「做我秦觀海的女兒,怎可如此小家子氣,上不了台面!」
袁不凡心急難耐,身形一晃就來到寧馨身邊。「別使小孩性子,你爹要生氣了。」小聲勸道。
「他生他的氣,關我何事?」寧馨這兩句話雖是對著袁不凡說,卻故意提高了音量,要讓在座所有人都听見。
「初次見面,給你爹留個好印象……」袁不凡急道。
「今天不是我愛使性子,是他愛擺譜。」寧馨滔滔不絕,「明明我中午就回來了,他卻連一面都不肯見;好不容易見到面了,卻又是在這麼多人面前,他是想跟我在眾人面前上演親情戲碼嗎?我‘演’不出來!」
秦觀海面色一時變得極為難看,過了好半晌才強笑道︰「原來女兒是吃味了,怪爹爹冷落了你是嗎?」
眾人紛紛陪笑——
「小姐坦率直爽,正是得自堡主的真傳啊!」
「本來就是我們這些大男人不懂女兒家的心事……」
「小姐遠道而來已經很累了,還要應付我們這些粗人,怎麼能不生氣?」
……
眾人你一言、我一語,只盼堡主慈悲,讓他們別再參與這麼尷尬的場面。
小姐今天在眾人面前不給堡主面子,堡主哪天心情不好想起此事,所有目睹過這場面的人可能都難逃殺身之禍。
「寧馨……」在眾人忙打圓場的時刻,袁不凡也忙著勸導寧馨。
「堡主!」眾人急得額頭上沁出冷汗。
秦觀海手一揮,眾人如蒙大赦,忙不迭的離開,霎時走得一干二淨。秦觀海再向安兆宇一使眼色,安兆宇立刻過去將大門關上。
「女兒,這樣你可滿意了?」秦觀海的臉上又掛上了笑容。
寧馨只哼了一聲。
「已經順了你的意了,你還不過來?」
不知為何,秦觀海的語氣讓袁不凡感到一陣寒意。
「堡主為何不自己下來?」寧馨則是全神貫注,緊盯著秦觀海。
袁不凡從未看過寧馨這種神情,忽然覺得她變得好陌生。
「唉!看樣子爹爹以後還得好好教你,今天就先寵著你吧!」秦觀海邊說邊從他的王座上走了下來,直走到寧馨面前三步處,「女兒,這下……」
寧馨倏地出手,行動之快,連袁不凡都沒看清楚。
寧馨竟然會武功!
他竟然被她騙了這麼久!
在袁不凡因為寧馨的欺騙而感到心痛之際,寧馨已和秦觀海打了起來。
寧馨的招數非常精妙,但奇怪的是,她的每一招、每一式落在秦觀海身上都顯得軟弱無力。
秦觀海真的已經練就刀槍不入的神功了嗎?
袁不凡很替寧馨擔心,寧馨的攻擊傷不了秦觀海,這樣打下去她一定很快就會累,而到那時,以逸待勞的秦觀海就會給她致命的一擊。
秦觀海邊與寧馨過招,邊出言諷刺,「張世禎不是商人嗎?怎麼教出了個一身功夫的女兒?是誰幫你出的這個惡毒主意,竟敢冒充老夫的女兒?」
寧馨完全不理會秦觀海說的話,只是專注的攻擊秦觀海的眼楮、耳朵等柔軟部位——她似乎認為只要她堅持得夠久,防護氣網就能被她打開一道缺口似的。
袁不凡不禁心疼起來,現在的寧馨再也不是那個調皮可愛、活潑刁鑽、善解人意且對他信任信賴的姑娘了,現在的她有的只是堅毅的眼神和不屈不撓的毅力,可是即使這樣,她還是他深愛的寧馨。
他還傻站著干什麼?
就在此時,秦觀海顯然已經失去耐性,「寧家堡的余孽,到地府與你爹娘作伴吧!」
秦觀海大喝一聲,雙掌齊出,一股排山倒海的力量朝寧馨推去,倉卒間,袁不凡已飛身上前,替寧馨接下秦觀海的掌力。
「砰!」的一聲,袁不凡只覺得胸口翻涌,噴出一口鮮血便昏倒在地。
***
袁不凡醒來後,發現他躺在客房床上,他的胸口還很痛,那是強接下秦觀海一掌的後果。
寧馨怎樣了?他救了她嗎?還是她已死了?他不能再待在這里,他要去找寧馨,袁不凡勉強站起身,他的真氣還無法集中,可是他管不了那麼多。
如果寧馨死了,他活在世上還有什麼意思?
房門卻在這時被打開,走進來的竟是秦觀海!「袁老弟怎麼不躺著休息?」他明知故問。
「寧馨呢?」袁不凡關心的只有這件事。
「關在牢里,眼下還活著。」
「你留著我,關著寧馨,到底意欲如何?」
「收為己用。」
「我?」
「為了引你上鉤,老夫已經謀劃了一年。」
袁不凡直到這時才明白,原來他才是秦觀海的目標。「我是不會為任何人賣命的。」
「以前或許是。」
袁不凡當下明白,秦觀海已掌握了他的弱點——他的弱點就是寧馨!「你怎麼知道寧馨不是你的女兒?」
「這就是這整件陰謀最大的敗筆,因為老夫根本沒有女兒!」
袁不凡望著秦觀海,靜待他的說明。
「老夫年輕時,有個情人叫裴可晴。」秦觀海緩緩道來。「因為老夫沉迷武學,一心想在江湖上創下一番基業,但是裴可晴卻是一個需要男人呵護的女人,所以她離開了我。
「離開老夫之後,她與張世禎成了親,定居江南,還生下一個女兒;後來老夫成就霸業,裴可晴又拋棄了張世禎,重新回到我身邊。」
「這段期間,你都沒去找她嗎?」袁不凡心想,以秦觀海霸道的個性,怎麼可能容許這種事?
「開頭那幾年,我忙于統一大業,也不願去找一個曾經背叛我的女人,所以就任由她去;後來我大業即成,中饋猶虛,自有一幫兄弟幫我張羅此事。」
「所以,她是被你給逼回來的。」試想當時秦觀海的勢力遍及天下,他的兄弟「張羅」的手段絕對不會客氣,裴可晴擔心總有一天她和夫君與女兒的下落會被追查出來,所以寧可背上負心罪名,回到秦觀海身邊,以保夫君和女兒的平安。
秦觀海亦不否認。「她回來後想與我重修舊好,但破鏡難圓;盡避如此,我亦未虧待她,從中原一直到西進如春堡,她始終是秦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