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間
富貴錢莊 第9章(1)

江芷靈是被冷醒的。窗外的光透了進來,青青灰灰的,雙腳冰冰涼涼的,由下往上蔓延,冷到大腿時,她醒了,然後她看到一個奇怪的男人站在床邊。

他有點透明但又不是完全透明,人說在虛弱的時候容易看到不干淨的東西,以前她是不信的,但在醫院住久了以後,莫名其妙地忽然有一天就看見了。醫生說是腦瘤壓迫到某個區域,造成視力問題,媽媽的朋友說是陰陽眼。

表魂並不可恨,並非想象中的長發凸眼楮,只是灰灰白白的,像霧又像果凍,慶幸的是五官看不清楚,降低了恐懼感。很多事習慣了也就不足為奇,見到鬼也一樣,習慣就好。

母親走進來,說了幾句她沒听清的話,她難過地發現自己連母親的樣貌都快看不清了。冷意爬上她的肚子,她伸手想蓋被子卻動不了,連開口說話也不能,她覺得好累。

床邊的男人輕輕踫了她的肩膀,他的臉忽然清晰起來,是十分好看的臉,正對她溫柔地微笑。

「我們走吧,你還有壽元,但這個身體不行了,我再幫你找一個,別怕……」

「呼--」江芷靈猛地睜開眼,驚醒過來,胸口急促地上下起伏,視線掠過熟悉的床幔後,才逐漸平靜下來。

拭去額上的冷汗,仿佛還能听見那溫柔的聲音。別怕……

是真的還是夢呢?

江芷靈怔怔地望著床頂,腦袋空空的,什麼也不能想。她茫然地套上外衣走到房外,沿著小徑漫步,試圖讓自己亂哄哄的腦袋冷靜下來。

她真的死了……

腦中隱約還記得床邊的奇怪男人,她有些印象,卻不記得他說過那些話,心里說不出什麼滋味,落寞、惆悵、難過……釋懷?

她喟嘆一聲,心里亂糟糟的。先前不是沒想過自己可能已經死了,但真的確認心里又空蕩蕩的,不知該怎麼辦?

她無奈一笑。還能怎麼辦?不就是像現在這般過日子嗎?

走在星光月影相伴的小徑上,影子拉得長長的,長到幾乎看不見邊緣,隱沒在另一個影子里。有時她覺得自己就像那些消失在暗處的影子,不知道自己在哪兒,圍繞自己的只有一片黑。

方才作的夢是真的嗎?問了也沒人能回答。

「怎麼還不睡?」

江芷靈猛地抬頭,屠莫就站在路的盡頭,關心地望著她。

「我听到聲音,出來看……」

他的話還沒說完,她已經奔入他懷里,雙手緊緊抱著他,小臉埋在他胸前,一句話也沒說。

屠莫先是詫異,旋即環住她,察覺她細微的顫抖。

「怎麼了,作惡夢?」他低聲道︰「別怕。」

她猛地抬起頭,那兩個字像咒語一樣圈住自己,帶來安慰的力量。

「別怕。」他抬手撫模她的臉。「只是作夢。」她蒼白脆弱的小臉像映在水池里的月亮,宛若要破碎,讓他胸口莫名發疼。

「屠莫。」她輕聲喚著。

「嗯。」他安撫地揚起笑。「你全身都冷冰冰的。」

「我不覺得冷。」他像暖爐一樣,暖呼呼的。「我沒事,只是作了個夢,夢到我已經死了。」

他撫模她柔軟的發絲,問道︰「在你的世界?」

她頷首。「其實我心里也有數,也想過……可是不知道為什麼很想哭,我連我媽的臉都看不清楚……」話未說完,淚水就落了下來,滴在他的外袍上。

他心疼地環緊她,明白她舍不得家人。「他們會過得好的,別擔心。」

她啜泣著點頭。「嗯,其實……這樣比較好,他們不想我受苦,我也不想他們為我難過,只是我們家人感情很好……」她說不下去,只能抱著他哭。

他輕拍她的背,濃眉緊緊皺著,神情緊繃,想安慰她,卻又不知道該說什麼。「你……」

她抽噎地想克制自己,眼淚卻掉個不停。「如……如果我是意外死掉,突……突然離開,還不會這麼難過,但是……但是我生病了,拖了好久……覺得對不起他們,舍不得他們難過……」

她不停說著,斷斷續續、抽抽噎噎地,把心里的話、內心的愧疚、來不及對家人說的全說了出來。

屠莫攏著眉頭,听她一句一句地說著,不時拍著她的背,直到她哭得累了,再也說不出話來,他才低聲道︰「不管發生什麼事,我都會照顧你的。」

她抬起哭腫的雙眼,臉上掛著淚痕,哽咽地點了點頭。

他低頭親了下她的眉心,柔聲道︰「你有我。」

「嗯。」她勾起嘴角,潸然淚下,感動卻不知如何表達,只能用力抱緊他。

「哭得眼楮都腫了。」他溫柔地撫過她的眼楮。「像駱駝眼皮,什麼風沙都吹不進。」

她破涕而笑,他攬著她往屋里走。「進去再哭吧,外面冷。」她看起來已經疲倦得站不住腳。

「我不哭了。」她輕聲道。

「好。」他抱著她上階梯。

「我自己走。」她的聲音依舊帶著濃厚的鼻音。哭過後,她覺得平心靜氣許多,只是全身力氣仿佛也被抽走,累得都快撐不住。

「好。」他平穩地抱著她進了屋內。

「我房間不在這兒。」她忽然想起不對的地方。

「在這兒睡吧,免得又作惡夢,我睡旁邊的矮榻就行了。」

「可是……」

他拿了帕子給她擦臉,又替她月兌鞋蓋被子,江芷靈還是覺得兩人睡一間不妥,但已累得無法多說什麼。

臨睡前,她低聲說了句︰「謝謝,我沒事了,哭過就好了。」

「睡吧。」他在她額頭上印下一吻。

胸口暖暖的,讓人有點想哭,她抓著他的手,心里一顆大石落了下來。

才抬眼,她已入睡,屠莫溫柔地幫她把頰邊的發絲勾到耳後,又低頭在她紅腫的眼皮上親了下,嘴角揚起一抹笑容。

細心地攏好被子,又看了她好一會兒後,他才起身走到榻上睡下,听著她細微的呼吸聲,他閉上眼,帶著笑意入夢。

翌日

吳華吃完米粥離開攤位時,便感覺被人盯上了,心里驚愕又不安。他明明改了容貌,換了地方,怎麼會……

昨天自「滿福樓」出來時便察覺到有人在跟蹤他,後來隱身在人群中才甩掉身後的跟蹤者。今早他故意做了不同的裝扮,怎麼還會引起懷疑?

怒火一下蔓延開來。當初他就不該心軟,應該把那女人弄死一了百了。

在京城行騙事跡敗露後,他們一路往北逃,最後選定燕城落腳,主要是他早年來過燕城,曉得這兒煤礦生意好賺,只要用點手段,不怕沒銀子花。

他已經做好打算,干完這一筆,就與他們分道揚鑣,另起爐灶。好的幫手還少嗎?何必吊死在他們身上。

在京城之所以會失敗,是因為他與翠娘對行騙方式跟金額有了嫌隙,後來她一時不察讓人瞧出破綻,最後只能敗逃。

當時他就想殺了她,她卻哭哭啼啼地說自己也很懊悔,竟會粗心大意犯了不該犯的錯。事已至此,其實沒有再合作下去的必要,但他忽然想到翠娘這些年攢下的私房,要走也要騙走她的財物才算出了口氣。

他故意虛與委蛇,暗中以迷香對她下密語,讓她說出銀票藏在哪兒,沒想她意志堅定,一路上,他不停加重密語的力道,反而讓她開始頭疼,最後起了疑心,為此他按兵不動,不再對她施迷香下密語。

在燕城落腳後,翠娘決定對富家公子設美人局,他表面上配合,私底下卻招兵買馬,瞄準煤礦一行。

誰曉得有天晚上她卻突然來找他,逼問他是不是對她動了什麼手腳,他冷語否認,她卻憤恨地說要讓他死無葬身之地。

吳華冷笑,既然她決定撕破臉,他也無須顧忌。

清晨的街道行人不多,他無法躲在人群里,只好閃進一家米店。

「小扮,來一升米。」

「嘿,來一升米。」小扮快速地量了一升米,裝在小袋里。

吳華付了錢後問道︰「能不能跟你借個道,我要到後邊兒買些餅。」

「行,您往這兒走。」小扮拉開布簾,指了方向。

吳華從後門走出去,再彎進小巷里,七彎八拐地甩開了跟著的人,回到租賃的屋子。

雖然不甘心,但他恐怕得蟄伏一陣,先離開燕城再說。想到要放棄即將到手的銀子,心里堵得厲害,只差一步就成了,偏偏翠娘那婊子來破壞。沒想到她命這麼硬,算計了她兩次,卻還活得好好的,現在又來壞他的好事。

他眼一眯。大不了來個魚死網破,他若被抓,她也討不了好,吳華將迷香與鈴鐺放入袖口內,冷笑一聲。

苞他斗,她還早得很!

「夫人、太太、姑娘們,賞個臉吧,上好的胭脂水粉……」江芷靈圈著嘴巴,拉開嗓門喊道。

人的臉皮果然是練出來的,剛擺攤的時候別別扭扭,也不敢放大嗓子叫賣,現在她可以連續喊上五分鐘都面不改色。

幾個小泵娘走過來,最後只買了一支木簪,才剛走沒多久,來了個面色冷峻的大嬸,東挑西揀的。

「這是哪兒的胭脂?」

「馥平的胭脂,可有名了,我托人帶回來的,只剩四盒,嬸子要買要快,晚了可就沒了。」江芷靈熱心促銷。「買越多越便宜。」

「顏色太艷了。」她放下盒子。

「這盒淡點。」江芷靈拿起旁邊的盒子。

嬸子拿出袖口的帕子拭汗。「天氣熱的,打開我瞧瞧。」她不著痕跡地自帕子內拿出鈴鐺。

「小劉!」

一聲叫喊讓她不動聲色地將鈴鐺又握回手心。

「你真的在這兒。」張元同跑了過來。「我听人說你在這兒擺攤,在錢莊不好嗎?」

江芷靈訝異道︰「你怎麼……你怎麼能出來?」

「我做滿一個月,不用關在小房間里了。」張元同微笑道,他比劉平早去了半個多月。「其實忍忍就過了,總比你在這兒日曬雨淋的好。」

江芷靈笑道︰「燕城一年沒下幾日雨。」

張元同也笑了起來。「那是,說得太順口了。」

大嬸冷下臉。「還做不做生意?」

「大嬸,這顏色怎麼樣?」江芷靈忙道。這不是大紅色,而是紅棕色,倒還挺搭她的膚色的。

「挺搭的。」張元同附和道。「我前兩天就听人說你在擺攤,一直沒空過來。」

大嬸朝他看了一眼,呸道︰「乳臭未干的小子。」

江芷靈朝張元同擠眉弄眼,示意他還是先走吧。「晚點我再請你吃東西。」

「好。」張元同也識相,應和一聲便走了。

她笑眯眯地說︰「大嬸要是不滿意,我再讓人帶別的顏色回來。」

「不用了。」大嬸勾起嘴角,眼光一閃,手法極快,迷香已劃過她鼻下。

江芷靈驚訝地瞠大眼,身子一軟,幾乎癱軟在地,幸虧身後就是樹,她忙伸手扶住樹干。

「你果然對迷香習慣了。」他挑眉。難怪翠娘後來會懷疑他。「你倒是不簡單,聞過幾次迷香,就扛得住了。」

那四個笨蛋雖也聞過幾次,但一放就倒,要不是他事先在牢飯里下了解藥,他們怎麼可能大搖大擺地走出地牢?

「做這行的,沒點本事怎麼行……」江芷靈咬牙。「從小到大我吸過多少迷香,要放倒我沒這麼容易。這可是大街,你……」

「我也沒要對你怎樣。」他走到她面前,晃了下手上的鈴鐺。

「果然是你搞的鬼。」她冷笑,難怪她一听鈴聲就頭疼。

他拿起玉簪子,興致盎然地欣賞著。「知道我最後對你下的命令是什麼嗎?」

她蹙眉。這變態該不會下什麼奇怪指令吧!

「當你再聞到迷香時,便會自我了斷。」他拿起胭脂盒,冷酷地說。

江芷靈瞠目結舌地看著他。「你--」

「這密語是無解的。」他把玩手上的盒子。

她好笑道︰「若真這麼厲害,你何至于弄成這樣?」她想或許翠娘跟她一樣,屬于不容易被催眠的體質,不過話說回來他也算厲害了,竟能把翠娘弄得頭痛欲裂。

他一怔,冷下臉來。

「瞧,我不過是腳軟了點,就算你現在給我把刀,我也不可能自戕。」她嘲笑地看著他。「你就這點本事?」

他欺上前,迅速出手,帕子掩至她面前。要比手快,翠娘又怎會輸他?江芷靈放空腦袋,讓翠娘的身體自然反應。

兩人的身手都極快,可江芷靈只擋下第一招,卻沒擋下第二招,不是她技不如人,而是迷香多少還是對她產生影響。

出招的剎那,吳華便警覺自己沖動了。原本只是想用迷香將她迷倒,趁她不適時,上前攙扶再補上一刀迅速走人……計劃再次出了錯,可挽救還來得及。

靶覺四周的人朝這兒看來,他迅速將帕子蓋上她的臉。「小扮都出汗了,擦擦吧。」

她渾身還在發軟,沒有接下第二招,當帕子蓋上臉的時候,他手上的刀已經朝她而來,但在他即將踫到她的瞬間,就讓人抓住。

江芷靈拿下帕子。迷香的味道讓她昏了好幾秒,她听見吳華的慘叫聲,他的手被用力扭到身後,江芷靈朝屠莫的屬下說道︰「你們出現得還真及時。」

屠莫沒法一直陪在她身邊,所以派了幾個屬下暗中保護,她自然不會反對,上次被刺一刀疼得她罵聲連連,可不想再經歷一次傷口磨人的痛楚。

「你就這麼恨我?」她望向痛得一臉扭曲的吳華,他不思如何逃跑,竟跑來殺她,有沒有搞錯?

吳華冷哼一聲。「你可要想清楚,我進了大牢,你也得進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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