校場離議事大帳約有五十尺,尋常時候一刻以內就能走到,但這回陪著李思容,這段路硬是走了快三刻鐘。接近大帳時,未抬頭,她先听見一陣腳步急促而來,接著听見吼聲——
「端木邵庭!」永霖怒吼,死死看著她。
邵庭揚首,看見他的同時,一旁李思容虎軀一震。
永霖眼底下抹著兩道暗影,有些憔悴。
她心湖邊停泊的一艘小舟輕搖起來,晃蕩出細微綠波,隨他走近,小船晃得愈厲害。這是何故?他的模樣與分別時無太大差異,穿著月牙色長袍,整個人英俊風雅……很熟悉,卻又令她感覺陌生。
「……永霖,你是請職任將,還是任監軍都督?」
「你以為呢?」他視線投在李思容擱在她肩上的臂膀,再移到她扶在李思容右腋下的手。「這個軍營是沒男人了嗎?要你來攙他!」
「只是一小段路,何況思容是舊識,你不必擔心。」
「哼,我知道,他是你的青梅竹馬。」瞪眼楮。
李思容面色慘白了些,客氣道︰「許久不見,安王爺可好?」
「是啊,兩年不見。」他活像個怨夫,他卻能日夜與她相處。「青硯!這人交給你,好生照顧。」
「……是。」青硯從帳邊跑來。「見過夫人,夫人好。」
「嗯,小硯也來了。」
李思容一凜,遲疑問︰「方才就听見安王爺喊邵庭將軍端木,這是為何?」
永霖面上是勝利的微笑。「庭兒,你冠夫姓這事,怎麼沒告訴你的兄弟們?你不講,他們哪知道該怎麼稱呼?」
「唔,還沒人知道我成親了。」
「什麼?」永霖眯起眼。「你沒說?」
「嗯,回來時有些事情。」
「喔。」永霖點頭。「忙到忘了。」
她察覺一股怒氣,離開李思容,近了他身。
「你不高興的話,往後我會記得。皇上怎麼肯讓你來?」
永霖臉色總算和緩,仍有不豫。「二哥幫我說項,讓我把宮中庫存的補品藥物都帶上,丞相也幫了我一把,我出京,他才好辦事。」
「嗯。」她抬手替他把圍脖兜好。永霖高她逾半個頭,此時刮風飄雪,兩人依偎一塊兒,煞是好看。「你要回去嗎?」
「不要、不肯、不想、不願意!」永霖的俊臉扭曲。
「這兒又冷又乏味,危機四伏,我擔心護不了你。」
永霖最恨這句話,僵著臉彈指,幾名黑衣漢子立即飛掠到他身邊。
「我帶了一隊禁衛軍,必要時,你也可以用他們。」
邵庭專注看著他。
他不禁心動,她連蹙眉煩惱的模樣都美得不可方物,他多想藏起來。
「戰爭殘酷,你連不想看的都願意去看麼?」
永霖唇際扯動,似想說話,卻不出口。
他內心憂懷,擔心她,恐懼得恨不得這輩子沒認識她,最不堪忍的就是見她難受,那才是他不可卒睹的畫面。
「我可以。」
邵庭偏頭,略一思量,緩緩道︰「你憑什麼知道你可以?」
永霖俊臉一變。「你懷疑我?」
邵庭搖搖頭。「我只是想,你還是回京好。」
永霖捏住手心,一字一字吞吐︰「……你真的嫁給我了麼?」
邵庭心頭莫名抽疼,不明白為何他又問這句話,還有他空洞疏離的神態。
「擺明著的事,你怎麼了?」
「問你自己。」永霖嘴角斜揚。「除了人以外,你的心也嫁給我了嗎?」
他俊目瞅著她,卻不是在看她。
他在看……一個他想要,一個她陌生的邵庭。
他的眼神讓她心驚,啞口錯愕間,他瀟灑跨步離開,一轉眼拐出她眼中。
「永霖!」第一次,她的叫喚沒令他停下腳步。
「夫人……」青硯跺腳,快氣哭了。「主子好不容易才來邊關,就是想夫妻共歷患難呀,您怎麼能趕主子走……」
「小硯……你說清楚些。」
「真是的!主子沒法兒拋您一個呀!自從您帶兵征戰,主子兩年來沒一天睡安穩,總在半夜醒來,成親後就更……您怎麼……嗚……就不能體貼主子呢?」
「小硯別哭了,我沒有永霖聰明,沒跟上他的心思,是我的錯。」
「真、真的嗎?您總算懂了?」青硯抓著袖口抹臉擦鼻涕。
她點頭,給了保證。「我也想永霖開心。」
「嗚……那就好,主子總算沒娶錯人……」
「嗯,別哭,去伺候他。」
「可是……」猶疑看著李思容。「主子會不高興留您跟李哥兒在一塊。」
「這里是軍營,軍令為大。小硯想留下來,往後要依我,其次才是永霖。」
青硯想想,囁嚅道︰「夫人也會讓主子听話嗎?」
她偏頭,還在想永霖是會听她的意見,但那叫听話嗎?
「哈哈!安王爺這小廝是個活寶啊!」
一道渾嗓岔來,邵庭回首一瞧,是熟人。
「李叔。不,在這兒該叫您李將軍。」
「噯,還要請邵庭將軍擔待著哪,我這兒子也給邵庭將軍添麻煩了。」
「您說錯了,思容表現很好。」
「哈哈,我自個兒的兒子什麼樣我清楚。」李將軍往永霖離開的方向看。「齊家,治國,平天下。您不先去整頓整頓?慶王爺送您的糧庫,鑰匙可是在安王爺手上呀。」
糧庫?她赫然想起,三哥說還在蓋……原來是糧庫。他給她送來了。
「多謝李將軍,近期戰況,邵庭晚些再與您商討。」
「去吧。」李將軍揮揮手,對自家兒子道︰「現在你清楚,為父何以退親了吧?」
李思容黯然︰心有不甘。「分明是我先定的親!」
「唉,邵岳若還在世或許能為你作主,但如今邵家只剩下老弱婦孺,為父怎好拒絕邵老將軍與邵夫人的請托?他們對你也是愧疚難安啊。只能說,那安王爺太執著了,否則邵家也不會輕易打翻諾言。」
李思容撇開臉,死死盯著地上石子。「只可恨我出身微薄!」
李將軍抖臉,往兒子頭上敲。「難怪邵庭嫁你不成一點也不後侮,沒出息的小子!這話你也敢當為父的面說!回頭告訴你娘去!」
安王爺的馬車大而堅實,八輪馬車內布置有軟榻、幾案、茶具、棋盤、暖爐、琉璃燈,臥房該有的都一應俱全。此時永霖斜躺在榻上,屈膝翻著一本翼國來的書籍,上頭文字晦澀難懂,于他卻是容易。全卓豫只有兩人能毫無通礙地閱讀,另一個是留邸都使。
邵庭請人通報,僕役在車門邊低聲詢問後,永霖的聲音遲遲傳來。
「進來。」
她向男僕點頭致謝,蹬上馬車進了車廂。
永霖明明知道她來,卻不聲不響,只顧著翻書。
她靠近他,見他不搭理,于是抽走書,在他張口要罵前堵住他的薄唇,輕輕吮著。
永霖起先抗拒,僵著身子沒動作,半晌後在她努力下,兩片嘴皮子總算動起來。相濡以沫,交換呼息。邵庭冷靜地結束這個吻,直直瞅著他。
永霖俊面泛紅,掩嘴清清喉嚨。「我可還在生氣。」
「嗯,所以我不是親你了嗎?」她理所當然地回視。「還要再一次嗎?」
「你——」他臉皮抽了幾抽,胸膛起伏不定。
邵庭把書放到幾上。「躺著讀書傷眼楮,別再這樣了。」
永霖表情復雜,一把勾住她縴腰。「你在愚弄我嗎?」
「唔。」邵庭兩手抵在他胸膛上,微蹙眉頭。若換作尋常人,別說出手,早在動手前就會被她拽下胳膊,可他是永霖,在永霖跟前,她會放心地松弛戒備,這在軍營可不是好事。「我沒有。」
「那就別拿親熱當籌碼!」他咬牙切齒。「當我是什麼了?端木永霖的自尊比還天高!沒你以為的那麼好打發!」
「我沒想打發你,你會高興,我才親的。」
「你……」他承受不住她直接的言語及坦然目光,敗下陣來。
「唔……隨你便!算我窩囊……」
她聞言不悅,探手抹過他眼下暗影。
永霖肯定日夜兼程宿在馬車上,才會疲累如斯,但就算顛簸奔忙,他也堅持每日修面,打理體面,誰看了都舒心。
永霖很好看。打這回相見以來,她更移不開眼。很想……很想……像爹爹送給她的瓷女圭女圭那樣,擺在床頭邊,天天時刻看見。
「……你沒好好吃飯吧?營里的伙頭軍手藝不錯,有幾個待過‘天香回味樓’,待會我拜托他們,給你燒幾道清淡的好菜。」
「帶下人來是干什麼用的?」他沒好氣。「你不用忙,這些自有人會照料。」
「是嗎?」想了想,點頭。「也好,那就拜托小硯幫忙好了。」走到一旁,打開左側矮櫃,永霖的衣物整理折迭在里面,她取了一件厚暖大氅,一手抓起他。「總待在車里,對身子骨不好。」
永霖僵硬著臉,不肯起身。「不是說寒冷無趣麼?車里有暖爐烤、有書看,待在這里比外頭要好。」
她看著他,深深專注。想起十二歲時遇到永霖,那時他剛滿十四,因為體弱,很多事無法親自見識,成天悶在房里,脾氣陰郁古怪,祖父說他本性好,只是不高興罷了。
所以她教他蹲樁騎馬,把曬太陽流汗的快樂分給他。
「放心,我會帶著你走一圈的。」還是握住他的手。她嘴巴彎彎,很懇切。「也要拜托監軍都督,看看營地布置。」
他眯眸。「你是看上我的腦袋?」
「嗯,你比較聰明。」
永霖站起身,身為一個疼妻好丈夫,他不會太小心眼、太計較,但還是覺得有必要提醒。「庭兒,我還沒解氣。」
「喔。」邵庭抖開厚氅,環過他寬肩,仔細地結上鈕扣。
「你不用做些什麼嗎?」
「這麼一提,的確有事要做。」手掌攤開。「三哥給的鑰匙,謝謝。」
永霖眉毛抖了抖,從懷里掏出黃銅鑰匙給她。「夫人可還有什麼吩咐?」
「有。五哥跟六哥送的那艘船,我想熔了。」
「二哥給的地,要不要順便賣了?」
「我想應該還不用。」
永霖無語,不必費力猜都知道儉樸的她要把銀子花到哪兒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