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地,一陣譏誚嘲諷的笑聲伴隨鼓掌聲猝然響起,驚動了恍如置身夢境中的兩人。
「我還以為羅蘭家的小白臉因為喜歡男人而被冷凍,所以無法順利繼承,沒想到,原來你是看上了我的伊芙。」
微微晃動的暈黃燈光下,亞力克燃著妒火的眼像兩團火炬,更像毒蛇之眼,瞪著伊芙漾紅的雪頰與嫣紅的櫻唇。
一句「我的伊芙」挑動了威廉最不容許他人挑戰的強烈獨佔欲。搞清楚,羅蘭家族里最自私、最自我、最吝嗇、最痛恨別人覬覦專屬品的人就是他,狄威廉。
他的薄唇噙起冷冽的微笑,灼亮的眸直勾勾地回瞪著亞力克,一掃往昔的慵懶散漫與不正經,勁瘦的身軀蓄滿懾人的魄力。
自後腰上徐緩地掏出備用短槍,威廉渾身散發嚴峻冷酷的氣息,彷佛冷面殺手狄海涅上身。
「什麼叫‘我的伊芙’,你最好給我解釋清楚,惡心的色老頭。」
「意思就是,你死,她留下,這里什麼也不會改變。」亞力克尖銳的嘶吼乍落,朦朧的燈光映得人發暈目眩,彷佛預告著一觸即發的險峻場面。
威廉冷哼,「好啊,那也得看你有沒有那個本事干掉我!」
揚舉右手瞄準微晃的燈泡,他又想故技重施,可惜亞力克早一步識破,先發制人,沖上前伸手拽向伊芙。
威廉一怒,旋即騰起長腿掃向他。
伊芙倏縮到角落去,不想被亞力克擒住進而造成威廉的負擔,不願成為一個大型的負累。
「伊芙,過來我這里!」威廉猛推了近身肉搏的亞力克一把,朝角落的嬌小身影伸出手。
毫不躊躇的,她也向他伸出縴手。
驟然間,竄至威廉背後的暗影悚然一矗,橫臂勒住威廉的頸子。
兩只短暫交扣的掌又被迫分離,彎曲的指尖勾劃過彼此的掌心,蕩漾出撼人心魂的無形漣漪,四目交會的剎那,他與她再也難分彼此。
「威廉!」
「走!」盡避呼吸困難,威廉仍鎮定地厲聲下令。
「我……」伊芙看傻了,被他從未有過的魄力與異常的冷酷震懾住。
「我會找到你!」
听見這句宛若魔咒般的宣誓,看著他那堅毅的眼神,伊芙睜圓了眸子,彷佛著魔般,一路跌跌撞撞的奔出去。
也許是亞力克太過相信自己的能耐,只身前來,因此塔外並未有人守著,她僥幸成功的逃月兌,卻漫無目的地奔入一片花田中,發顫的縴軀蹲踞蜷伏著。
耳邊是遠處的擴音器傳來的聲響,亞力克的手下透過廣播,全面搜索她的下落,不顧一切代價找出這個一再背叛薛爾頓的叛徒。
此刻伊芙好想哭,可是情況不允許,時間點也不對,對象也不在……
她想抓住威廉狠狠地大哭一場,把在薛爾頓的委屈不滿還有離開威廉古堡這段期間以來的寂寞都一並向他哭訴,然後,他可能會擺出一臉受不了的神情隨口安慰她,或是撇嘴翻白眼,甩頭不理。
他是極端自私的,她清楚,傳聞這是羅蘭人的天性,羅蘭人只在乎、重視自己認定的人,從不過問他人的生死、喜好。
對自由慣了的威廉而言,被人控制行蹤和任隨他人擺布機乎是不可能的事,而他對她而言,猶如彩虹盡頭的黃金般,像一個永遠踫觸不到的美夢。
但,威廉會出現在薛爾頓,已經很隱晦地顯示了他的心意。
愛情呵,什麼也說不準,一旦踫上就得認栽,而命運是絕對的跋扈,容不得誰抗拒違逆,只能順著它的游戲規則走下去。
隱忍在眶里的薄霧眼看就要化為淚珠墜落,驀地,遠處傳來一聲轟隆巨響,驚動了微微發顫的縴軀。伊芙猝然抬起詫異的淚眸,赫見方才她逃月兌的地方像積木般頹坍,像比薩斜塔般傾斜。
她倏僵的身子驟然立起,顫動的眼睫眨落一顆顆瑩淚。依塔坍塌的程度判斷,肯定是炸藥才有這樣的威力。
「威廉……」她喃喃囈語,蒼白的小臉毫無血色,暈眩感一陣又一陣席卷而來。
遠處,那座石磚砌成的塔正冒著沖天烈焰,像一把地獄之火竄燒到人間,燒掉丑陋的人性與曾有過的痛苦回憶,她本該高興,此刻卻心如刀割,只擔憂著威廉的安危。
如果威廉因為她而受傷,或是賠上性命,那麼她絕無法原諒自己。
投降吧,認命吧……
內心天平的兩端拉鋸著,也許,她接受自己的命運,安分地待在薛爾頓當一個任人擺布的木偶,就不會讓威廉卷入這場混亂之中。
發麻的雙腿在拂過的涼風中微晃,她不要威廉犧牲,她不值得他這麼做!
當她下定決心,正要不顧一切面對自己的既定命運之際,忽然听見呼喊聲。
「伊芙!」
突來的一聲高喚,讓她顫抖的身軀一時支撐不住,跪倒在地上,雀躍的淚水濡濕了雙頰。
「威廉!」她惶然地起身在原地梭巡,寬闊的花田範圍極大,讓她根本分不清東西南北。
遠處,夜深的濃霧朦朧了一盞盞維多利亞式的路燈,在風中搖曳的罌粟讓人宛如置身夢境。
「你給我待在原地,我過去找你。」威廉慣用的矜傲命令語氣輾轉透過風聲傳遞而來,遙遠得像在天邊,卻又近得像就在耳畔。
見不著、測量不出的距離最是教人不知所措。
伊芙驚惶地左右顧盼,恨不得立刻就見到那張傲然的俊臉。
「你在哪里?」她慌張得失去鎮定,不顧威廉的命令,瘋狂的四處尋找著。
「安靜點,你想讓那個死變態發現我們在這里玩躲貓貓嗎?」
「我找不到你……」
那哭音濃重的話語,惹得遠處拚命弓身藏匿著醒目身子的威廉低咒連連。
什麼時候不挑,偏選在這種時候哭,哭得他心煩意亂,直想索性掏出身上僅剩的最後一顆手榴彈,炸光這片萬頃花海。
整座薛爾頓都動起來了。
連花田里都充滿煙硝氣味,處處提高警備,這里的老弱婦孺似乎都經過訓練,相當團結一致,甚至懂得怎麼用槍。
雜沓喧鬧的噪音一波又一波,像漲潮的海水,令人不安。
夜空中,一顆顆閃爍的星星俯瞰著花海,兩條宛如平行線無法交集的穿梭身影,逐漸迷失在搖晃的花睫中,一朵朵艷麗的罌粟似蛛網,將他們倆纏繞包圍,尋不見彼此。
「威廉──」
「該死!我不是教你不要亂跑,你一直移動,我要怎麼確認你的方位?」
吼聲透過呼嘯的風聲,兩人的對談彷佛跨過時空,那種虛無縹緲的感覺令人感到極為無力與絕望。
「我不想就這樣傻傻地杵在原地等你!」伊芙失去理智地對著疾風大喊,茫然無緒在泥濘的花田里奔走。
這種茫然無緒的心情,彷佛悵惘地呆立在雨中,任隨絲絲細雨覆滿整面,卻什麼也不能做,只能讓雨模糊了視線。
彼端,伊芙所幻想的雨果真落下。
威廉定楮一瞧,發現天上墜落的不是雨,是薛爾頓的消防車為了撲滅圓塔竄燒的熊熊烈火所噴灑的水柱,因為水量豐沛,連帶波及一旁的花田,淋濕了他。
抬手撩開微濕覆額的發,露出立體深邃的五官,擰起的眉、隱燃著怒意的精眸,黑西裝下是濕透的襯衫,俊是俊,他卻覺得自己真是狼狽至極。
甩甩領口與袖口的水滴,火大地繼續的在花叢中穿梭,迷失的方向感令他焦慮煩躁。
找人不是他的強項,殺人也不符合他優雅的格調,為了一個女人差點賠上寶貴的性命更非他的風格,可是這一項項都因為伊芙而打破,所以,不把她帶回去償債,實在難消這口窩囊悶氣!
再這樣下去不是辦法,天知道要找到何年何月才能找到她?
霍地,威廉半眯起的俊眸驚詫地瞪圓,幽微的月光映照之下,一道猝不及防的身影自後方襲來,帶著淡淡的氣香。
一雙嚴重發抖的小手緊環在他勁瘦的腰間,哭慘的小臉平枕在他的背上,柔軟的馨軀貼覆著驚詫半僵的修長骨架。
隨後,劈頭一句話,讓頑劣的威廉再也招架不住。
「我記住你的味道了,再也不會忘記。」
此時此刻,這種震撼的感覺,就象是一把槍口緊抵後心窩,狠狠地重擊他脆弱心牆,無法抵抗。
穿過重重花海,被尖銳的葉緣割劃得傷痕累累的雪白臉蛋,靠在讓她熟悉安心的背上。聞著早被敏銳的嗅覺記下的獨特氣味,伊芙尋香而來。
她這句話深深撼動了威廉不馴的心,甘心被她束縛。
他驀然旋身,將她擁入懷中,顧不得半濕的胸膛會弄濕她,固執許久的心無法再執拗,此時此刻,他只想狠狠地抱住她。
「豬頭,只要你乖乖待在原地,我還是能找到你。」他難掩心疼之意的眸子瞥過她臉上淡淡的血痕,還是忍不住嘴癢想罵幾句。
伊芙抹去眼淚,笑彎了眉眼。「抱歉,我不是那種會乖乖听話的笨蛋。」
威廉注視著她,無法言喻的情愫沖破心防,溫熱的拇指撫過她上彎的唇角,目光轉為深邃。
他的嗓音略微沙啞,「我說過,我會找到你……」
「沒關系,換成我來找你也是一樣。」略帶哭音的笑語一落,她自然而然地輕閉起噙淚的眸。
然後,老是口無遮攔的薄唇宛若以吻起誓般,印上她笑彎的粉唇,溫熱柔軟的觸感如棉絮,當他加重熱度與力道,她有些膽怯,瑟縮了下,旋即便覺得一陣天旋地轉,世界幾乎顛倒。
這個吻,不像之前試探性濃厚,而是完完整整的一記索討真心的吻,帶點熾熱的渴望,象是想嘗盡她的美好,想藉著吻一舉侵略她的心。
其實,真正覬覦的人是她。她渴望他溫暖而蘊含香氣的吻,渴望他的呵護,所有關于他的一切都令她艷羨,想獨佔、擁有。
「威廉……」
「這種時候能不能閉嘴別吵?」他猶未盡地想繼續。
「你不覺得熱嗎?」
聞言,正要傾身繼續的他一愣,旋即跳開些,神色震驚。「喂,親歸親,你該不會想……」想不到真正被覬覦「美色」的反而是他!
伊芙有些無奈地抿起唇,沒好氣地低喊,「威廉!」
威廉這才發覺她的態度相當嚴肅,忍不住眯眸環視周遭。
敝了,連他自己也開始覺得燠熱難耐起來。
晚風拂過整座花田,卻是帶著熱度的風,不遠處則是絢爛的熊熊烈火。
他終于知道他們倆是在熱個什麼勁,那些王八蛋搜遍薛爾頓都找不到人,可能是猜出他們藏匿在罌粟花田中,因此開始瘋狂的放火燒花。
「去他的神經病!竟然連最重要的經濟來源都可以放火燒,真是一群喪心病狂的王八蛋!」威廉緊握伊芙的雪腕,壓低兩人的重心,試圖帶著她逃離火源。
「他們不會讓我走的……」伊芙焦急地低語。
威廉捏捏她的臉,斂起方才玩笑的神情與口吻,嚴肅凜然地宣示,「他們不讓你走,但是我會。」
伊芙心神一震,眼淚欲滴。基本上,她已經弄不清楚眶中凝聚的水霧是因為威廉這番話,還是因為逐漸涌來的濃煙。
「況且,你欠我的爛帳都還沒算清,關于你賣身抵債的事,我還在考慮。」
伊芙被濃煙嗆紅的嫣頰剎那間巧笑倩兮,她太清楚他的高傲與不坦白,他此刻是拐好幾個彎向她表明心跡。
毫無預警地,她撲入他仍濕的胸膛,毫不介意自己的衣裳也被沾濕,深深擁著他。
威廉詫然,一時重心不穩仰躺入花叢內,伊芙也跟著往前跌,他們倒臥在松軟的泥土上,壓垮了一排罌粟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