敏兒揉了揉惺忪的眼,望見層次分明的無垠蒼穹,傻傻的回想驀地中斷的夢境,又是和往常一樣,不停的追逐在冷漠背影的後方,一路跌跌撞撞,眼淚和鼻水齊發,喊啞了嗓子,也不見前方人影有片刻停留。
唉……
「有時候我會想,我那麼絕情的對她,是不是做錯了?」
熟悉的嗓音鑽進小巧皓耳,側身蜷臥的鵝絨淺黃姿影撐起上身,披掩的黑袍順勢滑至腿上,她怔忡的垂睇袍背上精繡的八卦圖騰,還腫著的眼眶須臾凝聚新一波濕意。
宸秋哥哥還是關心她的,他還是很在意她的……
「要走的那一天,她比往常都要早起,故意忙得團團轉,好忘了即將和我分開,總是那麼開朗的她在我走遠之後才放聲大哭,我走在前頭全听見了,可是我告訴自己絕不能回頭,絕不能……」
輕巧的攏起黑色道袍,赤果蓮足循聲而盈躍,眼眶盈淚,卻露出燦爛笑容,模尋一陣,終于在十幾尺外的冷泉旁偵巡到熟悉的身影。
寬拔的身軀坐在綠草錯落的碎石上,小狸貓盤踞後腿,高仰絨耳,靜靜的聆听,神情象是相當陶醉……
哎,她也要听,宸秋哥哥肯定是在叨念她的事呢!
小心翼翼,不驚擾徑自追述的嗓音,她撩高裙裾,踮起腳尖,杳然無聲的自後方俏皮的膩近。
「酸酸,她的小名叫做酸酸,因為她老嫌自己命苦辛酸,正好配了她的姓。」
微側的角度能夠窺得剛峭的臉龐軟化揚笑,笑里夾帶懷念、親昵,以及她從未見過的溫柔。
冷意陡然自足下鑽竄,像萬千冰針螫著她的雙足,痛得連一分一寸都前進不了,縴縴小手揪緊了抱于懷中的道袍,憂傷垂下的眼角覷見傲岸背影身上那件已褪了亮采的灰色道衫,苦忍的眼淚終于忍不住往下墜。
謗本沒忘,他根本沒忘了小師妹,更沒忘了白茅道。
他只是用一層層冷酷絕情的偽裝逼自己暫且淡忘,看似斷情絕義的外表下,他依然無法拋棄昔日的包袱,甚至是鏤刻銘心。
他心心念念的都是小師妹,不是她。
他掛懷的,能令他掛齒的,是小師妹,不是她。
黑色道袍自松月兌的縴臂間驟然滑落,披散在曠野,隨風逐移,飄進深陷在過往回憶的男子眼里。
尹宸秋先是一怔,轉頭察視後方崗石上的縴姿,目光撲了個空。
他倏地起身,梭巡的目光遍尋不著翩翩黃影,下意識的皺起眉頭,高聲喚道︰「敏兒?」
她像一只迷失方向的黃蝶,拔足狂奔,冷風卷掉她拚命忍住的淚水,刮得芙顏浮現一層艷紅,鼻頭也是紅的,現在的她一定丑極了。
要是讓宸秋哥哥見到她這副模樣,肯定再也不想跟她玩了。
不行,絕對不能讓他看見,她也不想看見自己好丑的樣子。
不顧身後的頻頻呼喚,她一心只想躲到無人之處,把模樣狼狽的自己藏起來,錯身而過的枝丫勾破裙裳,碎裂的石礫割破腳心,臉頰痛得直打哆嗦,她一並不理,因為最痛的是她的心。
「敏兒。」
速度奇快的黃影在一個坡階遭受攔截,尚來不及驚呼,眼淚和鼻水糊成一團的臉蛋已經埋進來者的胸膛。
「哎喲!我的老天啊!你沒摔著吧?」赫趕緊拎起她的衣領,仔細察看,要是撞壞了上頭的珍寶,那還得了!
她迷迷糊糊的仰高臉蛋,哽咽得說不出話,只能猛搖頭,表示自己沒事,越搖眼淚掉得越凶猛,心中的委屈壓得她好疼。
「我的小敏兒,怎麼每次見到我,你就一個勁的猛哭?難道赫哥哥真的長得那麼嚇人?」
「不是這樣的……」她幾乎泣不成聲,不停的喘氣,「我……我……」
「別急,慢慢說。」赫好聲好氣的安撫她太過劇烈的情緒。
「護使哥哥……哇……」她撲進他的懷里,一邊號啕痛哭,一邊說著沒人能懂的模糊話語,「我好難受……為什麼總是听不見我,看不見我的存在?為什麼?為什麼……」
赫嘆了口氣,約略曉得個中緣由,拍了拍她的小頭顱,「你又不听赫哥哥的話,偷偷跑出去見那個道士了,是不是?」
「我……我不是有意的……」
「赫哥哥告誡過你好多次,千千萬萬不能再和昆侖山上任何一個凡人交談來往,他們全都不是什麼好東西,一天到晚盡吧些傷天害理的事,遲早有一天他也會傷害你。」
「不會,不會的……宸秋哥哥絕對不會傷害我……」
「真是這樣,你為什麼哭得這麼傷心?」赫犀利的反問。
敏兒垂首,「他沒傷害我,從來也沒有,是我自己……」
「敏兒?」猝不及防的寒嗓打斷她未竟的自白。
凝霧雙眸怔忡的回望,和循著足跡而來、沒料到會撞見尷尬窘狀的陰冷眼眸對上,她下意識的別開臉,不想讓他瞧見自己那麼狼狽的丑樣。
尹宸秋眯起眼,端詳著擁抱敏兒的紅發男子片刻,自茂林間從容的步下石階,接收到對方眼中明示暗示齊下的挑釁。
兩人默默的對望,相較于他的頎瘦修長,赫的魁梧顯得既突兀又不合理,而腮畔穿發豎立的一對尖耳更注明了兩人所處世界的不同。
「魃?」他挑動劍眉,推敲出敵意濃重的男子身分。「昆侖這座仙山果真是臥虎藏龍,連這種能直比天兵神將的魃都在此出沒。」
赫撩弄尖耳,回以不屑的目光,「喔,你就是那個姓尹的小子,是吧?確實挺有兩下子,一眼就能猜破我的底。」
「你知道我是誰?」
「當然知道,你可是帶壞我們家小敏兒的歹人,我豈會不知?」赫故意咧嘴一笑,不理會少女嘟嘴抗議的舉動。
「護使哥哥!」
「哎,小敏兒,你叫我?」嘿,不理閑雜人等,還是珍寶重要。
「宸秋哥哥才不是歹人,不許護使哥哥污蔑他。」她吸了吸鼻子,倒豎一雙柳眉,努力想扮成氣惱的凶惡模樣,可惜只像只吱喳不休的小麻雀。
「好好好,我知道,天底下就你的宸秋哥哥是好人,其余的都不是人。」赫好聲好氣的說。
「才不是呢……」
「夠了。」尹宸秋厲聲斥喝,目光驟然冷冽。
「宸秋哥哥?」敏兒納悶的看著他,忘了自己還靠著赫的肩頭。
他的眼神若有似無的掃過她與赫貼觸的肩臂,掉頭轉身,「既然你沒事,那我走了。」
她倉皇失措的跳跨一大階,亟欲伸手挽留好不容易才能見一面的身影,自從護使哥哥來到地莊,她便忍著想見他的渴望,不敢讓護使哥哥知道,今日偶遇是這段寂寞時日最大的慰藉,怎麼能這麼快就分開?
「宸秋哥哥!」
旁徨的追逐在陡長的石階展開,她不顧腳心傷口淌溢著殷紅的血,一步一步橫跨闊階,印落斑斑血跡。
驕陽底下,昂首快步的頎影從不曾因為身後奔逐的影子而稍作停留,從飽滿的天庭到剛毅的下顎全是繃緊的,不容任何人撼動半分。
沒錯,如同鋼鐵一般冰冷倔硬,誰也沒辦法令他動搖。
何必在乎一個蠢丫頭跟什麼樣的魔物結伴作伙?
她不過是無關緊要的角色,甚至連在他腦海烙痕的資格也沒有,他何須多管?!
她算得了什麼?像她那種半吊子,不知名目的小妖怪,配上那只全身赤紅紅的魃,是天下絕配。
「宸秋哥哥!」
來自身後清脆干淨的呼喊聲始終不曾間斷,他的步伐亦然。
敏兒一跛一跛的追趕,喘得上氣不接下氣,依然不肯死心。
怎麼會這樣?她做錯了什麼?為什麼宸秋哥哥的表情看起來象是氣到極點?平時他就算再怎麼不想理會她,或多或少還會停下來敷衍、虛應她一聲……為什麼這一幕跟夢中重復的畫面如出一轍?這是夢魘再現,抑或是她的幻覺?
「宸秋哥哥,你是不是在氣我剛才亂跑,害你找了老半天?是不是?你回答我呀!不要不理我……我錯了,我真的錯了,下次不敢了……我剛才是因為一時難過,所以才……」
他一概充耳不聞,當作呼嘯而過的風聲在作祟,吸入胸腔的空氣莫名的沸燙,就連思緒也像化的鐵漿在腦中來回流竄,煨燒得整尊身體都超出自己的控制之外。
「敏兒,你別跑那麼快,小心摔著了,啊?」
令人火大的戲謔嗓音無疑是猛烈的催化物,將滾燙的熱漿燃上至高點。
「哎呀!」細微的抽氣聲隨後補上,她拐著腳踝,動作笨拙的直接撲倒,差點將秀麗的五官磨成一團肉泥。
尹宸秋終于停下腳步,側肩回首,淡漠的橫睇著她趴在最後一段長階的蠢樣。
她仰高螓首,漾開傻氣的微笑,「宸……」
「不準你再跟著我,也不準你再喊我。」
「你……你在說什麼?我怎麼都听不懂?」
他勾動嘴角,露出獰笑,「你听見了,也听得很清楚,從今以後,我不想再看到你。」
「你是在說笑,對吧?」她擠出比痛哭還要丑的傻笑,問他的同時,也安慰著自己。
他不言不語,佇立原地。
「宸……」
「你看,我就說吧!這個歹人又在欺負我們可愛的小敏兒,你還偏要跟我爭,現下可好了,瞧你把自己弄成這副德行,嘖嘖……」
赫追了上來,小心翼翼、萬般呵護的扶起仍笑得傻兮兮的黃衫少女,攬著她縴弱的腰身,讓她靠著自己的胸膛,毫不避諱的撩起裙擺,抬起藕白的蓮足,不看還好,一瞧仔細腳底板一片濃稠腥紅,立刻扯嗓哇哇大叫。
「瞧你!這麼重要的部位,居然弄傷了!你是看不得你的護使哥哥過好日子,是不是?」
「宸……」她一心只掛念著漠然凝睇的矗影。
「都這種時候了,還宸什麼宸?!」赫勃然大怒,紅褐色眼珠往上一翻,怒聲斥罵,「茅山小子,你要走就快走,別擋在這里,像尊死尸似的礙眼!」
「不要……不是啊……」敏兒急哭了,奮力想掙月兌赫的扶持,抓牢側身以對的偉岸碩軀。
眼看她的指尖快要觸著暗灰色衣袂,赫強行壓下她的胳膊,目光越過她的發頂,與尹宸秋相互角力。
他的目光猶如凍結的寒泉,凜冽無波,漠然瞥過她倉皇驚悸的雙眸,短暫交會。
「宸秋哥哥,不要走!」瞠大的雙瞳倒映著他絕情撇頭的關鍵一幕,用冰冷的眼角余光將她最後一絲絲企盼的希望全數撕裂。
夢中的情景,浮現眼前,虛實重疊。
走了……他真的走了。
開始的時候不曾因她停留,最終時刻也不會為她回首,不停追逐的夢到此劃下句點。
雨淅瀝瀝的下,淋得她滿臉都是,但觸感不是冰涼,而是燙膚的。
回過神來,她才知道那不是雨,而是從心底涌出來的淚水。
「嗚啊……」敏兒放聲大哭,淚花模糊了眼界,朦朧了難以區隔究竟是夢抑或是現實的景象,哭出埋藏許久的委屈與不安。
「敏兒。」赫嚇壞了,不敢再強行抓住她,連忙松開掌力,放她自由。
可是她呆坐在地上,一逕的哭泣,蒼白的臉龐異常憔悴,失魂落魄的望向遠處巔峰的殿堂,無助的模樣象是頹萎的花瓣,瞬間衰微。
赫苦惱的抓抓長耳,哄也不是,勸也不是,無計可施。
糟了,他最擔心的事終究還是發生了,唉,這年頭怎麼當個護使都這麼難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