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間
靈犀 第3章(1)

細雨方歇,夜溫驟降,遍目所及盡是一片蒼茫,無垠的白。

黑衫雙襟大敞翻飛,抵御不了隆冬酷寒,雜沓步履徘徊在林峰交界,他倉卒仰臉,置身紛飛雪幕之中,眯起冷眸,對迎那一輪如刃銀月。

他的心,徹底失衡。

不顧一切的涉足躡衣,毫不受限,更無規章,一如夜里急尋方向的猛獸,直朝荒幽僻涼最深處疾行,似匿似尋。

他想藏起什麼?想尋見什麼?

如此天寒地凍的夜,還會有誰守望他的到來?

直到胸口熾熱,雙腿礙于風雪漸大不能再前進,輕吐一口鼻息也會抽痛灌入大量雪花的僵冷肺葉,他終于緩下腳步,換氣如喘的環顧渺渺雪景。

「宸秋哥哥……」

又是她!

鎮日懸縈耳畔、心頭的纏膩呼喚,交錯記憶中逐漸淡化的容顏,時時困惑他、束縛他。

「宸秋哥哥……」

披了一肩雪絮的傲骨撐起無人能知曉的受創心靈,他迷失在日與夜不分的自我折磨中,進無路,退無步,他的前方無人勸引啊!

心魂倏地一凜,奧妙難言的思觸流過全身經脈,軒昂矗影恍惚回首,沉重的雙腿不能動彈,一直往下墜,往下墜,直到……

淡黃人影娉婷佇立,嬌憨的笑靨映鬧了靜謐的雪夜。

她搓揉凍白的雙掌,不停的呵熱,再反覆焐上雙頰,雙眸染上霧意,氤氳朦朧,笑彎的嘴角瓖襯在心型臉譜,不知不覺中,在歲月培植下宛若一朵自花苞綻露芳姿的黃槐花蕾,總是不吝惜的向他輕舒柔婉的美態。

燦笑未歇,她傻傻的枯立,可以預料深埋積雪的果足麻痛得早已失去知覺。

尹宸秋快步行至她的面前,陰鷙著臉龐,劈頭大喝,「你是痴兒還是傻子?要是我一直不來,難道你就要像現下這樣站成一尊雪人?你真是蠢透了!」

「宸秋哥哥……」甜得能掐出一池蜜漿的笑容漸漸垮下,她瑟縮太過單薄的肩膀,不是畏寒,而是怕他臭臉鬼吼。

唔,好久沒見過宸秋哥哥大發雷霆,還真是不習慣。

大多時候,他冷目漠視的模樣涵蓋她存放腦海寶盒的兩人共處回憶。年紀越長,他的性子越發沉穩內斂,話越來越少,害她只能在休憩時分偷偷調閱記憶寶盒,獨自緬懷兩人初識時他青澀奔放的烈性。

「你愣在這里做什麼?還不快回去?」

難能可貴的怒嘯刮得芙顏又龜縮回去,雙眸怔忡的垂望倒映雪地一高一矮的黑影。啊呀!看起來真像兩人相擁……

「敏兒!」如雷的吼聲響起。

看來宸秋哥哥的耐性已消磨殆盡。

她猛地搖頭晃腦,「不回去,好不容易盼到月圓逢雪的日子,我要幫你把七色昆侖玉全找齊,這樣你就可以繼續修習中斷許久的聚靈陣法。」

尹宸秋愣住,瞠大雙眸,胸口劇烈起伏。

笆冒霜寒,不顧可能踫上窮凶極惡的妖魅將道行粗淺的她一口吸干,就這樣傻傻的站在雪中,等待傳說中的靈玉現跡?

她在想什麼?究竟在想什麼?

他真想撬開她笨兮兮的腦袋瓜,看個清晰,瞧瞧都存放了什麼稀奇古怪的傻念頭,居然能安然無恙的存活至今。

「不找了,我老早就放棄學習那個陣法。」他陰沉著目光,抓起她的皓腕,用掌溫測量她過涼的體溫。

修習聚靈陣需要玄鏡和昆侖玉佐助,這個陣法是他在無意間從其他道士的閑談之間偷听到的,一如牟兆利所言,他天資過人,悟法敏捷,毋需師授,只要反覆省思、醒悟,便能學得一二。

聚靈陣無疑是增強自身靈力的最佳妙方,但事有兩面,自然是利弊相隨,此陣若是缺少昆侖玉便難以行施,傳聞此種玉細分七色,是瑤池凍結之後的遺晶雜揉西王母一生只掉三次的淚水相結合而成,太虛殿藏有一青一紫,至今仍無人能采集完整七色靈玉。

「為什麼要放棄?那是你好不容易才練好的術法,只要再找著了七色彩玉,往後你便不必再讓那個老黑茅耍著玩。宸秋哥哥,你不要放棄,敏兒不要你放棄。」

他曉得她口中的老黑茅是指牟兆利。縱使他百般抗拒,遭受良心苛責,牟兆利總是有意無意的以迂回方式指導他,毋庸置疑,盡是些與他自小恪守的條規相悖逆的陰毒術理。

當他回過神時,才驚覺自己已在不知不覺中習得一身上乘秘術,是牟兆利窮盡一生潛心鑽習的茅山精華,是惜才愛才,抑或是有著更深沉的盤算,他不明白。

「宸秋哥哥?」苦等不著回音,她略微提高音量,疑惑的問。

「我說放棄就是放棄,你管得著嗎?難道我做什麼或不做什麼都要一一向你報備?」

刺骨的冷哼比鵝毛細雪還要令她寒心,可是她早已習慣,見怪不怪,小酒窩推擠成澀笑,敲了敲額頭,「也對,宸秋哥哥,你決定的事情向來是沒得商量,我居然還想左右你,真是笨極了。」心有點疼,無妨,忍忍就過去。

「回去吧!」他煩躁不耐的一再催促。

「喔……」她頹然垂下螓首,露出半截白皙肌膚,信步踱過傲岸的身軀,擦肩之際,百般不舍的眷戀凝覷他深鑿的側顏,欲言又止。

大半個月沒踫面說話,就要這樣分開?

她能否私心假想宸秋哥哥會出現在這里是因為听見她內心的呼喚?好奇怪,從前的她總能輕易的猜透他的心思,但是兩人的隔閡似乎與日增長,他沉默孤僻的親手設下界線,不讓誰有機會越過雷池半步,她亦然。

越是猜不透的,越想弄明白。

懵懵懂懂,心中似乎有什麼正在蠢蠢欲動,可她不懂那是什麼,沒人指示她那是什麼。

落寞的淡黃嬌影明明輕盈如羽,走來卻猶如馱負萬斤物品。

悵惘的小臉狐疑的抬起,陡然迎上一雙墨晶獸瞳,她先是一愣,緊接著玩心大發,蹬足撲抱,獻寶似的往回奔,一頭撞進皺眉回身的剛硬胸懷。

尚來不及穩住紊亂的氣息,糾纏在過往今宵的焦距赫然掉入已遂淡的牽掛中。

「宸秋哥哥,你看,好可愛的小狐狸,傻乎乎的坐在那兒,直瞧著我,我敢打賭,它肯定是在偷听我們說話……」

「師兄,我看見這只白蹄小黑狗出世不久便讓人扔棄在京郊,肯定是主人信了民間那套白蹄為不祥之兆的陋聞,我啊,偏不信邪,你瞧,我就喜歡它踏雪似的白蹄,不管老爹怎麼反對,我就是要把它留下……」

小師妹生動俏皮的模樣記憶猶新,高高抱舉餓得嗚咽的小黑狗,用左頰親昵的磨蹭怕生的狗臉。

「師兄,你知道我要給它起什麼名字嗎?」

抹過霧紗的可人容顏,在記憶窗口勾動他萬千思緒。

「什麼名字?」他舒解緊澀的喉頭,發出詢問。

絲毫不覺敏兒偏倚螓首,滿臉狐疑,湊近听他含混在唇齒間的憂悒,渴望能化作一縷輕煙,逸入他的鼻腔胸臆,將滿月復心思探個究竟徹底。

「當歸。」糊掉的笑顏持續漫漶滿目,僅剩爽朗嗓音徘徊耳畔,「我要喊它當歸,當即歸來……師兄,你可別讓我等太久啊!白茅道最後傳人的位置,只我一個獨撐不起,你要快點回來……當即歸來啊!」

「回去?回去哪里?」沁恬的嗓音隱含著怯懦,殷切雙眸直直瞅著,「宸秋哥哥……宸秋哥哥,你怎麼了?別嚇敏兒。」

尹宸秋渙散的視線垂落在她關懷的小臉,月晦之下,盈滿信任的靈巧大眼彷佛指引迷津的璀光,他惘然喃喃,「再也回不去了……回去哪里?我還能回去哪里?」

「宸秋哥哥,你別嚇敏兒……」

「別再說了……你別再說了!你還不明白嗎?從我踏上昆侖起,就注定了再也回不去的命運!」

「宸秋……」

他已分辨不清耳邊回繞的是鞭笞著僅存良性的呼聲,還是渴求他能夠永遠留在放逐之地的喚語。

灼液倏地涌上咽喉,他捧起冰涼的雙頰,狠狠的阻斷那惱人的疾呼,用最單純容易的方式讓喧鬧歸于寥穆,只剩下空蕪的胸口繼續凍著、冷著,好像一口枯涸的荒井,回響著最原始的渴望。

隱隱約約,似乎有什麼,從兩人煨暖的嘴流動出來,無形的,浸漫、顛覆感官知覺。

她從雀躍再到漸垂眼角,松放糾弄裙裳的縴指,熱度自指尖末梢不斷的流失。

好冷好冷的吻,感受不到一絲情意。從內到外,從眉到眼,從身到心,他深陷在自己與良心糾葛不清的戰爭內,因為太痛、太難受,所以拖著她一塊溺泅。

她只是一根浮木,無關乎輕重。

他的唇壓印她盈軟的小嘴,不斷的翻攪狂索,出自于殘獰掠奪的天性,而非由心發起的渴望,不是啊……

為什麼不是?如果要把她一塊拖入他的痛苦中,能不能撤下防線,移開他親設的障礙,讓她竊取一小角落,留在那兒,等他痛時給予撫慰?能不能?

「嘶……好痛。」

突來的啃咬震醒了迷失意識的兩人,尹宸秋猛地抽身,她撥開羅袖,藕臂赫見一口齒印,拽抱在懷里的小狸貓狠狠的咧開利牙,趁她怔愣之際,滑出鉗控的圈抱。

腥香刺鼻,她痛得眼眶淤紅,怏怏瞪了竄奔的獸影一眼,咕噥道︰「臭狸貓,連你也要欺負我!」

縴臂猝然被抬高,他按捺復雜的情緒,仔細檢查她的傷勢,沒察覺她因為這小小的舉動而吞下淚意,甚至笑逐顏開。

拉她坐上石岩,推高薄袖,讓黯淡月光照亮傷處,血淋淋的獸齒紅印鮮明烙著,可見咬得不輕,他不假思索的扯過下褂,撕成斷帛,裹住傷臂。

突然,專注包扎的雙手頓住。

是黑袍,在倉皇、失了頭緒的剎那,他無意識的順手撈過的袍衫,不是近在咫尺的灰衫,而是棄擲牆隅的墨黑道袍,竟然舍近求遠……

看似一個誤差,其實底下蘊含了解除所有矛盾、掙扎的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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