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夜無月,歌德式尖聳高塔頂端的紅磚檐角結凝結了一圈銀白薄霜,雲霧繚繞的萊茵河畔,傍河的蜿蜒小徑,一輛輛車子駛于朦朧夜霧中,路上只聞馳囂的引擎聲,靜謐幽暗。
水聲潺潺,伴隨著風嘯宛如幽魂啜泣,似哀訴著一則迷離傳說,回蕩耳畔。
塔鐘的鐘擺輕輕搖擺,像一首催眠曲般引人跌進酣夢中,暝暗的雲層像是稍一失神便會毫無預警降下霜雹,陰晦靜寂。
車門半敞,峰頂的凍骨寒風鑽入鼻端,一路穿透寬闊的胸臆,幾乎嗆疼了肺葉,一雙深邃眼眶中的琥珀色眼珠,正垂睫睨視腳下所踩的鵝卵石小徑,風一揚,吹亂了棕色的及肩發絲。
任隨風刃一痕痕割著剛挺如鑿砌的臉龐,揚抬的眸子恰如黑夜的星辰,熠耀懾目,劃破了夜幕,直直地打量起前方的古舊莊園。
蕭瑟褪色的紅磚瓦和尖塔,與滿園子的羊齒類蕨葉和藤蔓,彷佛沉浸在愛倫坡營造的怪誕氛圍中,有如驚悚小說里隨時會發生血腥命案的場景。
虛掩車門,沿著鵝卵石小徑,男人攏緊緞黑色長風衣不住翻飛的雙襟,修長的身影踩著散漫的步伐踱入莊園,穿過結滿紅莓、全是繡斑的圓拱型鐵欄架,自欄縫間垂下的一株株蔓草滑過造訪者的發頂,螫人的齒狀葉片在掠過他後頸時留下一道細細的血痕。
他無動于衷,持續前行。
咿呀一聲,柱朽得已是空心的櫻桃木門仍撐在門框內,開合時,像是隨時都快不支倒地的傷兵發出低鳴。
屋內沒有電燈的燈光,只見隔著一定間距矗立的燭台上燃著白燭,白燭頂端搖曳著螢綠的光圈,顯得詭異眩目。
雙眼習慣了黑暗後,男人順著燭火的方向一路走去,踩上一格格斑駁的階梯,推開一扇又一扇虛掩的門。
長廊盡頭的小房間,彌漫著嗆鼻的金屬氣味。
腳步倏止,他的目標就在房門後頭。
「你有足夠的理由,讓我相信你不會再背叛了嗎?」門未開,一道沙啞刺耳的蒼老嗓音穿透死寂,震動了凝重的氛圍。
推開門,點三八口徑的史密斯威森手槍直抵男人飽滿的天庭。他雙眼眨也未眨,冰鑿似的俊容緊繃得一如屋外寒冷的天氣。
窄小的房間里人馬不少,身著暗色西裝的男人如多余的裝飾品羅列有序,手里握著的短槍,像每尊洋女圭女圭必備的蝴蝶結,從不嫌多余。
房間一隅的陰暗處,一個垂垂老矣的華裔男人坐在輪椅上,宛若二戰時期的裝扮讓人產生一種時空錯置的幻覺,特別是推著輪椅的女管家同樣一身納粹改良式深綠色軍裝,益發加重這樣的錯覺。
遭受威脅的男人打量完老者,神情凜傲,冷冷的回應道︰「三年了,你完全失去聯系,就連我被帶回家族的時候也不曾出面,現在又有什麼資格談論我的背叛與否?」
低沉的嗓音像琴音也似渾厚的風聲,加深了過重的壓迫感,而他唇邊似笑非笑的弧度,明顯充滿譏諷的嘲弄。
老者聞言發笑,渾濁的笑聲夾雜了壓抑的悶咳,「拜倫,你變了。」
拜倫半瞇起森銳的眼,並攏的劍眉終于使得繃僵的俊容有了變化。「既然如此痛恨羅蘭,為何當初要替我取這樣的名字?」
「因為,你和我一樣,都不能忘本,血緣是不能造假的,名字不過是個代號。」
「既然讓我回歸了羅蘭,又為何突然再與我聯絡?」
「我知道你讓羅蘭人改造了不少,也比從前成熟,相對的,你的能力也大大提升……」
「施奈德,廢話一向不是你的風格,省省吧。」拜倫不耐煩地哼嗤。
「羅蘭的力量果然很大,瞧你說話的模樣,已經像個不折不扣的羅蘭人……」佝僂干癟的施奈德邊笑邊咳,幾乎咳出血似的,凹陷的瘦頰顯得兩眼凸瞪猙獰。
驀地話鋒一轉,他舉起彎曲的指節,指向沉著俊臉的男人。
「拜倫,我知道你最終的考驗。」
「那又如何?」深邃的輪廓凝重的繃緊,拜倫故作若無其事的淡然狀。
「我要那個女孩。」施奈德雙眼倏地睜大,神色陰森。
「憑什麼?」怒意在俊眸中燃燒如焰,拜倫冷聲反問。
「因為那個女孩是我的外孫女。」已是風中殘燭的衰老身軀因為這句話而猛然顫動,引起了女管家彎身關切,他卻粗蠻地一掌將她揮開。他推動輪椅,滑向有些愣然的拜倫。
「不可能,她應該是……」
「我不管羅蘭人是怎麼對你說的,她確實是我的外孫女,她的母親因為愛上一個窩囊廢而選擇離開我,當年我才會放棄了她。」
「所以?」拜倫不置可否的別開臉。
「找到她之後將她帶來給我。」
「這麼做等于是要我背叛羅蘭。」拜倫決定轉身就走。對于羅蘭這切割不斷的血脈,他還有太多待厘清的糾葛謎團。
「你應該沒有忘記你父親是怎麼死的吧?」施奈德逼迫式的益發推進幾步,尖銳高亢的質問像極了隱身于暗夜的惡魔咆哮。
一抹幽冥的陰霾飛掠過拜倫看似無動于衷的神色,盡避藏得再好,仍是難逃自小扶養他長大的施奈德的雙眼。
「把她帶來給我,就當是回報我對你的栽培之恩,如何?」
半晌,靜寂的房間中只剩下短促起伏的鼻息聲,不聞任何聲音,靜若死城。
窗台邊的燭光暗了些,氣溫驟降,窗外終于降下了今年冬天的第一場雪,落霜貼在玻璃上緩慢地消融,寒意蔓延。
「如何?」施奈德擺明了與他耗下去,問得不耐煩。
「用一個條件來交換。」終于,黑暗之中的俊顏牽動了嘴角。
施奈德輕蔑地哼了一聲,「你果然被羅蘭人同化了。說吧,你要什麼樣的條件?」
霎時,寒冷的風吹熄了虛弱的燭影,熄滅後的燃蠟氣息撲鼻而來,難聞得像腐味。
陰影後看不真切的臉龐徐徐挪向前,額心的槍口在蒼白的膚色上抵出一圈淤紅,不笑亦不怒,只是折腰低身與老人平視,同樣不可一世的兩雙眼對峙著。
「我要知道我父親的墳墓究竟在何處,以及我母親的下落。」
施奈德放聲大笑,長年注射嗎啡控制身體毒素而腐蝕的一口爛牙一覽無遺,尖銳的笑聲穿透沾了雪的窗子,劃破了夜半時分的靜默,震動了遠方林梢的夜梟,飄過萊茵河的悠悠水面,直到被川流的水聲掩蓋。
這一夜,依然無月。
此時此刻,舞台上演出的是讓柴可夫斯基之名得以傳揚百世的不朽名作。
雪白的芭蕾舞衣在舞動滑步之間落了幾根鵝絨般松軟的羽毛,舞者們環繞的中央是今晚眾目聚集的焦點,結束了華麗炫目的三十二圈鞭轉完美著地的黑天鵝舞者,有著最柔軟的身段以及明媚動人的亮麗外貌。
台下的特別席一字排開,全是來自中外的舞團總監以及著名的芭蕾星探。
謝幕時,熱烈的掌聲幾乎掀翻了禮堂的紅色圓頂,足足響了十多分鐘仍不絕于耳,特別是當女主角獨自謝幕時,全場臂眾如浪濤般肅然敬立。
最後一排的座位上高蹺著雙腿,睡到像是陷入昏迷狀態的少女,冷不防地讓如雷的掌聲吵醒。
她抹抹臉坐正身子,背起身側佔去一個空位的琴盒,揉揉睡塌的長發,踹開禮堂的側門,跳下階梯,邊跳邊臭罵,彷佛剛跟誰結怨。
「既生此蕾,又何必再生小蕾……可惡!」她每罵一句就加重踩勁,卻因困意仍濃而身子東倒西歪,屢次險些滑倒。
「小蕾?」
長發少女聞聲止步,驀然回身,那頭烏亮如子夜般漆黑的柔細青絲長至腰際,隨著她側身擺動,在光線的折射下,泛著一種屬于東方的神秘感。
只可惜,這頭極佳發絲的主人,面容似乎搶不過頂上這烏黑的秀發,勉勉強強可構得上清秀佳人的稱號。
細淡的眉,大小適中的一雙眼楮,讓她雙眸大方瞪人之余還算賞心悅目,小巧秀挺的鼻,至于嘴巴則差強人意,唇形過薄,並不是時下流行的豐盈翹唇。
綜觀而言,五官分開品評的話,各有各的優點,但湊在一張因長期貧血而偏白的臉上就顯得很……清秀,對,就是清秀,大抵除了這樣的形容詞,很難再尋求更為貼切的詞匯。
看清楚喚她的人後,她翻了個大白眼,「干嘛?特地來看你的夢中情人?」
「喂喂喂,妳是嫉妒還是羨慕啊?干嘛對我擺出一張吃壞肚子的臭臉?」發型前衛的挑染成金色的少年同樣肩背一只琴盒,迅速跳下階梯與她並立,調侃地斜睨著她。「說得那麼酸,結果自己還不是跑來了?」
「誰說我是來看她?」她拋去一記冷瞪,極瘦的骨架顯得背側的琴盒過大,像快壓垮了她。「我是來看看明天畢業演奏會的場地罷了,你以為我吃飽了撐著嗎?」
「是喔。我等會兒要和舞蹈科的一同去慶祝,妳要不要……」
「免了,你去泡你的妞,我要是有那個閑工夫,還不如回家練琴,不然就去多兼個差賺錢。」
「小蕾……」
「別用那種惡心巴拉的聲音喊我的小名!」
「羅蕾萊!」
霍地听見自己的全名,她冷不防地瞪大了眼,果然,附近的男學生們全如狼似虎地張大雙眼梭巡女神的蹤影,卻在瞄見是「這個羅蕾萊」後紛紛掉頭離開。
「別亂叫。」她連白眼都懶得翻了,干脆舉腳瞄準,朝那個故意的家伙踹去。
對,她活該倒霉!沒錯,同名同姓並非罪大惡極,也並不該死,只是,當妳是和全校為之瘋狂的完美女神同名同姓,那就是絕對可惡的該死到極點。
人家女神可是家世不凡的名門千金,而她不過是個打小無怙無恃,毫無家世可言的野女孩,不過,兩者在方正中學一樣出名。
噢,去他的!偏偏她所住的育幼院正好是由羅女神的父親資助創設,自小,她早習慣了自己的名字任人比較、取笑這等鳥事。
基因是不會騙人的,那方是天邊彩霞,這方是地泥上的小瓦礫,不過是剛好擁有同一個活在這世上的代號罷了。
再倒霉一點的是,人家是芭蕾舞壇璀璨的明日之星;而她,是音樂科的窮學生,還因為太常逃課打工,老是錯過團練的時間,進而順帶搞砸樂團首席的位子。
知道什麼是最吊詭、最教人費解的一點嗎?這繞口令般的名字,為什麼會這麼剛好又該死的撞在一塊兒!
米可笑嘻嘻的躲過她這記突襲,繼續跟上快步行進的她。
「小蕾,妳干嘛這麼排斥人家?怎麼說妳們也算是一塊長大的青梅竹馬啊。」
「白痴,兩個女生算什麼青梅竹馬。」羅蕾萊甩動長發,並未回頭,罵聲卻嘹亮,引來不少側目。
受側目是必然的,方正中學有兩個羅蕾萊,一個是與完美畫上等號,另一個則是與不良劣質品同等級,打架、逃課可說是家常便飯,通常旁人只會以一句「缺乏家庭溫暖」將她的壞脾氣加以合理化,但連豬頭都明白,根本是暗罵她沒家教。
她無所謂,家世好壞是不爭的事實,她也不是憤世嫉俗的那塊料。
「小蕾,人家蕾萊對妳推心置月復,妳何必老是……」
「煩死人了,她的親衛隊已經夠多,不需要再多加你一個,我也沒必要入她的教好嗎?你大可盡避去向誰宣揚她人有多nice、多美好,拜托請自動跳過我這個庸俗老百姓!」
不爽的吼完,順便贈送一記飛踢,羅蕾萊改快走為疾奔,奮勇的追上再兩秒就關上門的公交車。
極力平息著喘息,嫻熟地刷卡扣款,香汗淋灕的長發依然柔順的垂披肩後,等紊亂的呼吸逐漸平順後,她漫不經心地尋找哪兒還有空位。
有了,最後一排的雙人座是全車僅剩的空位。
羅蕾萊撥撥劉海,背好滑至肘臂的琴盒背帶,趁著紅燈的空檔迅速朝空位走去,邊分神瞥過窗外的風景邊瞄覷前方,驀地,她前進的雙足倉皇的止步。
雙眼冷不防地與一雙炯炯瞵視的淡色眼珠相對,目光無預警隔空糾纏,她秀氣的黛眉下意識地蹙起,放空的腦袋忽然像是被揪住最敏感的神經,警訊猝響。
好怪,為什麼她會對一個陌生人產生一種似曾相識的感覺?彷佛曾經在哪兒見過他……在哪兒呢?
對了!這個男人也去欣賞了舞蹈科的畢業公演。
因為進場得早,那時閑得發慌的她,索性百無聊賴的打量起陸續進場的人,她還記得,這個高大且俊美的男人一副刻意低調模樣,選在開演前一刻慵懶的入席。
這個男人有股說不出的怪異,不是哪種神經不正常的那種怪,而是……該怎麼說呢,就是有種讓人覺得充滿無形壓力的逼迫感,令人窒息。
羅蕾萊猶豫著該不該再前進,對方則是一臉冷漠的回視著她,不知怎地,明明是面無表情,但她就是覺得他眸中充滿嘲弄之意。
忽然一個緊急煞車,縴瘦的身子猛地往前傾,她連忙滑下背上的琴盒,頂住座位借力站穩。
驀地,修長的五根手指探向琴盒,卷住背帶往後一扯。
羅蕾萊全然未預料到他會突來一舉,閃神之間沒來得及防備,只能傻傻的瞠目,任由重心驟失,狼狽的往前俯跌。
「喂──」她以為他是想對她惡作劇,火大地欲開罵,不意,俊美男人竟然傾身附在她耳邊,呢喃細語。
「听過海上女妖的故事嗎?」
耳力敏感的她直讓這聲低沉的嗓音震懾,雖然他刻意放輕了音調,仍是不減渾厚的磁性,像是八○年代復古唱片中流泄而出的迷人嗓音,口音帶著輕微的外國腔調,不過,這也沒什麼好奇怪的,這年頭,隨便死都能死一堆ABC。
「你、你說什麼?」她驚愕的揚眉一瞪,不懂這家伙為什麼會無緣無故蹦出這一句,他該不會真是忘了吃藥就跑出來外頭亂晃的神經病吧?
「我在找一個叫作羅蕾萊的女孩,大概就是妳這個年紀,妳認識嗎?」對方削瘦的俊臉挪近幾分,神情似嘲謔,微帶邪氣。
般什麼鬼,這難道是最新流行的搭訕法?
她想也沒想便順口回道︰「這麼巧,我剛好就認識一個。」不止一個,還有兩個咧。
男人咧嘴微笑,可口得像蛋糕上的女乃油,公交車上因他的存在而使人產生一種彷佛身在幻境的美好錯覺。
可惜啊,這麼俊的男人,很可能是忘了吃藥的神經病。
「她在哪里?」
「喔?你不知道嗎?方才你看的那場表演,女主角就叫羅蕾萊……」
「我知道。」
「那你現在是在問爽的嗎?」怪胎,果然是神智不正常的家伙。
「問題是,妳的名字也叫作羅蕾萊。」線條剛毅的下巴因為臉上的笑意而舒展,但他鋒銳的目光一瞬也不瞬的看著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