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張陰郁臉龐刻烙著森峻凝重的神情,黑曜的瞳眸吞噬了楚寧的心神。
凌亂的衣衫穿掛在鷙悍的高軀上,修長的指頭隨性爬過的半長發披垂臉旁。不久前,她曾將縴指滑過其中,感受這頭黑發的不羈浪蕩。
他佇立在那兒,宛若凱旋歸來疲憊不堪的一位騎士,但是,他卻不是為了她而出征,因為,她並不是他渴望攀折的那朵薔薇。
「原來,這就是你要我別奢望的理由,原來,這就是你早預告好的失望。」自我解嘲的冷笑沒能出口,冰瑩的淚花已先滑下眼角,楚寧硬是擠出的笑容象是隨時會破碎的水晶,令人驚怵。
「從一開始,我已經聲明過。」鐵宇鈞折深的眉宇下,疏冷的目光慢慢掃視躺在她腿上的一疊資料。他知道,那些白紙上敘述著關于他的功過褒貶,揣摩出他背後隱藏的種種形象。
「為什麼要浪費時間听我廢話?因為有趣?還是因為好玩、可笑?」
「我在乎你。」他剛強的面容不曾掠過半絲猶豫,毫無破綻可尋。
蒼白的麗顏倏然失笑,她抹去頰上的淚痕,頹然搖頭。「不,你不在乎我,是我太女敕、太蠢,判斷失準。鐵宇鈞,你在乎的,是這張照片里的女人,你想要的,是這張照片里的女人。」
所謂高貴,不過是一顆真心……他的高貴全獻給了這個女人,所以他野蠻粗魯,不修邊幅,無論呈現多惡劣的樣貌,表現出多孤傲的姿態都毫無所謂。
他的狂浪不羈,頹廢慵懶,他的刻薄犀利,冷酷淡漠,全都是為了照片里的女人,照片里的一朵薔薇。
為什麼不是紅薔薇?
因為你級數還不夠,充其量只能算是玫瑰。
玫瑰再嬌美,終究抵不過薔薇的艷麗。
「我從來沒有向你承諾過什麼。」
「是啊,我也不希罕什麼狗屁承諾,去他媽的不朽誓言,只有窮極無聊的死老百姓才會相信!」
「你冷靜一點。」鐵宇鈞橫瞟了一眼停下匆忙的腳步投以側目的旅客,兩人形同對峙的僵硬場面成了眾人眼中免費的肥皂劇,他可不打算配合演出。
「如果我不夠冷靜,一通電話就能讓你死得很難看。」開什麼玩笑?!害她陷入進退兩難的悲慘局勢,他卻裝得象是一個得捺著性子忍受女人亂發脾氣的好男人!
他利用她,背叛她,欺騙她。
她相信他,依賴他,喜歡他……真的喜歡他。
不管他性格多麼惡劣,冷嘲熱諷的嘴多惹人厭,她是真的喜歡他,因為喜歡,所以放任自己解開牢密的心鎖,讓他一窺深藏她心中的私密,在他面前展現了軟弱的一面,讓他進入除他之外再也沒人進入過的幽深地帶。
但他根本不在乎,只是貪戀一時的甜蜜溫暖,只是一時之間的激/情失控,只是……只是這樣而已。
她還傻傻地待在酣甜的美夢中,作著一個又一個愚蠢的變更計劃,想著,也許她可以稍微降低過高的標準,也許可以在空蕩蕩的心里塞進一道孤傲的翦影,想著,綻放滿園玫瑰的孤單城堡終于有了願意停下腳步的造訪者,一個她痴痴守候,不知道會是長得什麼模樣,有著什麼性格,或許就這麼待了下來,再也不離開的男人。
「寧寧?」鐵宇鈞伸長鐵臂挽起她緊握錄音筆不放的手腕,夾雜一絲絲狀似幽嘆的沉郁嗓音,听來有種意欲妥協調停戰火的無奈。
「我是楚寧,不是寧寧。」
她猝然仰首,淚水滌淨的晶燦美眸狠狠的瞅瞪著他,甩開他溫熱的盈握,恨恨地咬牙,氣得渾身顫抖。
「把你令人作惡的虛偽溫柔留給別的女人吧,我這個蠢子不會上第二次當,我也不會再傻傻的當你的擋箭牌、護身符,你看的笑話夠多了吧?足夠你四處傳播成各種版本的流言吧?需不需要我再多掏點藏在心底的丑陋,提供你當下一個腳本題材?」
「我早說過不要對我……」
「抱持任何希望,因為一定會失望。」她空洞的冷笑,美目蒙蒙起霧。「不是失望,是徹底絕望。」
「我只是稍微利用了你,有需要你如此大張旗鼓的讓羅蘭廢物調查我的身分背景?」鐵宇鈞保持一貫的漠然,顯得無動于衷。
「你听過一句陳腔濫調嗎?」
「什麼?」
「因為你不是我,所以你永遠不會了解我的感受。」顫抖的長睫垂掩,遮去眼底最後一道光彩,她壓在紙張上的柔荑緩緩抓起,拿起一整疊的資料,包括被她擺在最上頁的那張巧笑倩兮美人照,一鼓作氣的撕成碎屑,全數塞進牛皮紙袋內,來個眼不見為淨。
「現在,你想怎麼做?」
「你來教我應該怎麼做,你來。」楚寧機械性的抹去臉頰上的濕痕,雙眸里有著足以降下一場冰凍一世紀的暴風雪,口吻極為挖苦。
「我們之間談不上是同伴,構不上朋友的邊,敵人?」鐵宇鈞嘲弄的哼出末句,顯示出極大的不確定。「你希望我們是敵人?」
由于僵坐太久,整副縴軀徹底涼透,寒意來自四面八方,她真想一巴掌甩上這個男人高傲又自以為是的臭臉!
他是故意的,絕對是。明知道她不受控制的陷下去,抗拒不了他隨意的一記眼神,而他,明知如此,還是想用盡心機逼她示弱?
楚寧婆娑著淚眼心碎地回吼︰「如果可以,我寧願成為你的敵人──」接著,她的視線陡然落入一片無垠的昏黑中。
未竟的惡罵、壓抑的哽咽全傾埋在寬大的胸懷里,悲傷得扭曲的雪白麗顏被狠狠擠壓成一張猙獰的臉,之前一度聞上了癮的氣息,隨著每一記含淚的喘息涌進胸臆,漲滿她不停舒縮的肺葉。
他魔魅的氣息,促使她緊閉的雙眼出現一幕幕幻覺,幻想自己應該是照片上守在窗畔的紅發女人,她的一顰一笑,一字一語,是給予他歸屬感的引導。
抱著破綻百出的美夢不肯醒的她,真是無藥可救……
「下地獄去吧你!卑劣又愛裝模作樣的王八蛋!你想佔我便宜到什麼時候?!鐵宇鈞,你有夠沒品!我是神經系統失調,才會喜歡你這個非菁英系統的混蛋癟三!」她握緊一雙縴拳,表演格斗似的狠狠揮向擋去視線的那道鐵牆。
被了,烏龍肥皂劇演夠了,懊惱痛苦悲哀絕望的滋味也嘗夠了!
這個世界上果然只有金錢能夠相信,唯有牢牢抓在手中的權勢才不會輕言反叛,只有躺在棺材里的尸體才能夠給予絕對信任。
「這就是你要的?」
鐵宇鈞扣起她充滿排斥神情的臉,兩人的視線隔空相對,怒火燎亮彼此的瞳眸,映照著兩顆同樣帶有傷疤的心。
「把我推出你的內心,把我當作毫不相干的陌生人,這麼做就能彌補你被我削弱的高傲自尊?楚寧,你少幼稚了,成人世界的游戲你早該玩膩,難道這點小兒科就令你吃不消?」
「你不是老笑我只有幼兒級程度?」她想笑,吐出來的卻是滿月復烏煙瘴氣。「告訴你,為了錢,我可以不顧自尊,但若是為了你這種低劣的男人,我寧願去死!」
「你就是不敢把話說破,是不是?」他捏近她粉女敕的下巴,啃咬氣息失序的莓紅小嘴,猶如調情卻又百般嘲謔地戳破她的自我武裝。「你在乎我,你喜歡我,你愛……」
「所以你才這樣羞辱我?」側耳傾听,自尊破碎的聲響不斷縈繞,遠從最高處摔下深淵的無力感淹沒了她。
不敢面對的事實,是將她推入無邊絕望的最後一記突襲,她不敢相信,他居然能毫不遲疑的說出這些。
鐵宇鈞的視線跌入一雙蒙上陰翳的哀艷美目中。
楚寧頹喪的就此放開雙手,決心設下自尊停損點,連爭吵的力氣都省略,只是淡然一句充滿無限傷悲的質問。
時空驀然凝滯在這里,周遭人們的側目瞬間象是不存在,只剩他與她,僅僅兩個人。
他們困在彼此設下的矛盾曖昧里,爭先恐後的想逃離這場一旦認輸就要賠上真心的賭局。
不可否認,他利用了她,她的出現成了他臨時握有的一張王牌,能暫時保命,提供優渥籌碼的一顆暗棋。
他絲毫不覺愧疚。
她愛上他──純屬意料之外,月兌離他的全盤掌控。
他在乎她──這場謀略里遺漏的一條但書。
誰說在乎便是喜歡?
對了,是她。
她的判斷並未失準,一場看似巧合的不期而遇,他順水推舟之下精心策畫的一場戲中戲,最困難的不是該怎麼唬倒她,也不是該如何安撫難馴又挑剔的她,而是……浮啊沉沉難以捉模的情愫,來自每一回無心的靠近,每一記曖昧模糊的近身接觸。
他喜歡她。
無關乎利益考量,無關乎感官迷惑,純粹出自內心深處的喜歡,是那種渴望丟開身上馱負的一切包袱去擁有、霸佔的喜歡。
所以他沒有走。
其實,鐵宇鈞早能料想得到,楚寧會透過狄威廉取得他的背景資料,更預想得到那個羅蘭家身分尊貴的廢物會揭穿他的謊言,這些他都知道。
沉溺,感官沉淪,交換彼此體溫的瞬間,彷佛造訪永恆的國度,全都烙印在胸口最深處,這樣的激蕩記憶猶新,所以他走不了。
但,她有她必須背負的原罪,而他亦然。
再多的在乎也無法累積成一個寬恕自己的理由,這條險路,他依然得走,必須挺起疲憊不堪的腰桿繼續走下去。
圈成半圓的一雙鐵臂,這座提供她躲避風雨的港灣徐緩地撤離,迅速抽走了僅剩的余溫,將她遺留在冰天雪地的漫漫絕望里。
鐵宇鈞退了兩大步,隔著一段疏冷的距離望著她。「或許你始終沒有察覺,是你給了我布局的機會。我說過,我從來不相信所謂的不期而遇,你兩次巧合的出現絕非偶然,你想從藉由出賣我的行蹤不勞而獲,是你最初的貪婪給了我機會。」
楚寧美眸泛冷,抿咬著下唇,良久不語,這場爛透的分離劇目完全污辱了她的格調,根本不符合她的作風。
一直弄不懂這幾日以來盤旋在心口的焦慮不安是因何而起,原來是這個混蛋在她的心里鑿鑽出一個又一個洞,她火熱跳動的心因為他而千瘡百孔。
她的潛意識詳實記錄了每一幕他的可惡、可恨,每次思及,她的思緒都無助的吶喊著痛。
他此刻的眼神是那麼的冷漠疏離,就像第一次交手時那樣,只將她當作一株可供賞玩的美麗花朵,毫無實質價值可言。
「不說話是代表默認?還是無話可說?」他等著她翻供。
「你走吧。」楚寧別開臉,寧願看向大廳的拱窗,也不願意再與他目光交纏。「你最多只有十二小時可以離境。」
在她通報中情局這個叛徒的下落之後,情治單位會鎖定出入每座機場的外籍人士以及非持本國護照的旅客,企圖逮住這個惡名昭彰的通緝犯。
「這就是你想要的結局?」鐵宇鈞揚起冰冷的微笑,以犀利如刃的目光拆解她每一寸強裝冷淡的偽裝。
「不是我想要,這是你早就安排好的結局,我只是提早讓它到來。」為什麼要逼她撕破這層假象?她的心有多煎熬,有多難受,他不會知道。
她想從他嘴里听到的,僅僅是一句虛假的辯駁,哪怕是謊言也好,告訴她,照片中的女人只是一時的游戲;告訴她,他在這場戲中戲里也有失去掌控不由自主的時候;告訴她,她讓他興起了停靠的渴望……
「寧寧,你是一位可敬的對手。」這是鐵宇鈞轉身離開前的最後一句。
世界忽然安靜下來。
瞪著他離去的方向,楚寧眼前開始天昏地暗,劇烈喘伏的胸口嚴重缺氧,必須不斷強迫自己大口呼吸,才能繼續支撐她戴著的鎮靜面具。
什麼是真實?一連串被戳破的謊言才是最真實的。
對他們來說,席卷而來的洶涌情潮難道全是虛幻一場?什麼叫作真實?什麼叫作虛幻?要用什麼標準來分清兩者的界線?
真假難分的世界,處處籠罩在看似真實的美好假象之下,愛情反而成了一種填補空虛心靈唯一的救贖。
如果這就是真實,那麼她寧願一直活在自我虛構的幻夢之中,永遠不醒來。
僵硬地挺直上身,楚寧的視線刻意避開了大廳的出口,將裝滿雪白碎片的牛皮紙袋以及不斷重復播放的錄音筆一並扔入垃圾桶,茫然的走出飯店。
清晨天剛亮,路上已有許多早起的人們。這座城市太忙碌,人人都無暇理會誰又在一場愛情的戰爭里輕易繳械,輸了真心。
一頭紅棕色的鬈發隨著夏日的風兒飛揚,柔荑無意識地扯弄印著浮繪的朱紅色雪紡紗裙擺。她恍惚失神,像個初次造訪這座城市的過客,漫無目的的四處游蕩穿梭。
天是亮了,她雙眼依然深陷一片冥暗。
滂沱的淚意,從心口的破洞徐緩滲出,在心里的傷口處匯流成河,沖破悶悶不樂的胸腔涌上眶底,猛烈地潰堤。
路人們錯愕驚詫,不知來自何方的紅發美女邊走邊哭,像旁徨走失的孩子,淚眼中滿是迷惘,悲傷的神情宛若透明的水晶,輕輕一刮便要破碎。
楚寧不時旋身看向各個方位,尋找某個熟悉的高大身影。
為什麼連到了這個地步,她還不肯割舍這份情愫?一路上令她受盡狼狽,害她不得不下放自尊,那些窩在騎樓下吃霸王餐,洗了一早的碗盤,活似亡命之徒的種種畫面不斷在她腦海中旋繞,割舍不去。
她好痛恨這個男人!一句句鬼打牆的「為什麼」梗在咽頭,卻苦無傾訴的對象。
為什麼要讓她的心這麼痛?
為什麼要輕易放開她的手?
為什麼連一句遺憾都不留?
為什麼隨便就能松口放棄?
為什麼就不能帶她一起走?
為什麼不讓她當他的女王?
為什麼不讓她繼續當人質?
為什麼要讓她淪落為俘虜?
為什麼要一再擺弄她的心?
為什麼……為什麼……
「小姐?小姐?」關心擔憂的聲音不斷響起,湊熱鬧的人潮逐漸朝蜷蹲在餐館外的紅色嬌影靠去。「小姐?小姐?」
煩死了!不是小姐,她想當的是女皇!
閉嘴閉嘴閉嘴!
此時此刻,她最想听見的是……
「寧寧,站起來。」
不,不可能,熟悉的低沉嗓音肯定又是出于她的幻想,他連一句模稜兩可的謊言也不肯說,他與她之間只是一時的感官沉淪,毫無實質可能性……
「寧寧,你沒這麼脆弱,站起來。」
她這不是脆弱,而是崩潰,眼楮沒瞎的人都看得出來,王八蛋!
「寧寧,你確定要這樣一直賴著不起來?」
對,她不爽起來,很想干脆就這樣把自己的臉徹底就地掩埋。
「寧寧,這是最後一次警告,再不起來,我真的要走人了。」
走啊,盡避走,她不希罕!反正她本來就是一個人,自從松開小爾的手之後,一直是一個人……
「你一定要這麼任性?真是讓人傷腦筋。」
一只不耐煩的大掌干脆扯起她的縴臂,蹲在「紫浪」玻璃門外的娉婷身影被迫起身,歪歪斜斜的站安穩,直到睜開氤氳的雙眼,看清楚了摟住她的男人。
然後,她的世界重見光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