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惡華尋夢 第10章(2)

菲菲將提燈擱在地上,兩人的翦影投映在乳白的牆面上,她蹲坐在床沿,輕搖著一臉驚懼的冰涼俊顏,悄聲低喚,「夏爾,你醒一醒。」

可是他醒不來,始終夢囈喃語,象是病了一般,不停翻來覆去。

「夏爾,你快點醒來。」

菲菲不厭其煩的催促著,甚至傾身將緋紅的嘴唇印上他蒼白的薄唇,盼能渡予幾分溫暖,讓他從惡夢中抽離。

「夏爾,你不能為我醒過來嗎?」她雙手捧起意識渙散的臉龐,不顧疼痛,將腫脹的左頰煨貼著他的額心。

夏爾感覺到了什麼,緊閉的眼皮驚跳不止,用盡殘余的氣力,撐開已摘去藍色鏡片的雙眸。

朦朧的景象里,他看見了一盞將熄未滅的燈光,遠從昏暗的彼方照來,伴隨著甜美的野姜花氣息,與封鎖住他的黑暗惡夜相抗衡。

「夏爾,我的爹地過世了……所以我不得不離開,我必須去見他最後一面,他是我僅存的親人。」菲菲敘述著倉卒離開的真相。「對不起,真的對不起,因為當時我的心太慌、太亂,那時的我,已經沒有辦法守護任何人,所以我不得不離開……我不是逃離你的身邊,也不是因為唾棄你而離去,為什麼你不能對我抱持著一點信心?為什麼要這樣糟蹋你自己?」

遲來的傾訴,透進了黑暗的一隅,竄入了被惡夢困鎖的意識,猶如失去系繩的飄流小舟,終于望見遠方的燈塔,不再旁徨,不再飄泊。

「皮耶想守護你,楚寧想彌補從前的過錯,每個人都渴望幫助你月兌離惡夢啊,你怎能如此狠心,無視他們的努力?」

「……因為他們不是你,我只要你,除了你,我誰都不要。」濁啞的嗓音掙破了惡夢的黑霧,朗朗表明他壓抑的心跡。

菲菲淚如雨下,讓夏爾一臉濡濕。淚水滋潤了他干澀泛紅的雙眼,滋潤了他冰冷蒼白的嘴唇,企圖解開加諸在他身上的惡毒魔咒。

「他們說,我是一朵生病的玫瑰,病態而墮落的美麗令那些人瘋狂著迷,可是,他們只在乎我的表象,並不在乎我的內在,那些嘴里說愛我的人,他們只想從我美麗的軀殼得到暫時的歡愉,根本不在乎我的感受,我內心的黑暗與痛苦只有你看得見,只有你。」

為什麼害怕輕易入睡?因為恐懼著過往的惡夢來襲。衰弱的母親,如風中之燭在他懷里熄滅的景象太過鮮明,象是最惡毒的魔咒,對他進行殘酷的鞭笞,所以他從不允許自己作夢!

他將自己囚禁在墮落的泥淖里,不許自己伸手探向光明,因為作夢需要付出太大的代價,而他,已經徹底厭倦必須賠上靈魂的蝕本交易。

「我多渴望得到母親的疼愛,可是那個女人給我的卻是違背倫理道德的愛!她利用母親的名義,把我騙到她的床上……」

「不要再說了,不要再說了……」菲菲擁住自掀丑陋的陰郁少年,渴望用自己嬌小的身體,替他擋去那些可怕又齷齪的襲擊。

「你覺得我很惡心吧?很令你厭倦吧?應該徹底遭受唾棄才對,是不是?」夏爾任由她緊密的擁著,閉上沉重的眼皮,讓淚水毫無聲息的滑下眼角。

「那些陰影再也不會纏著你了,再也不會。」

「不,那些惡夢永遠不會放棄出現在我眼前,無論是白晝還是黑夜,無論是醒著還是昏睡,就連我喝得再醉、再不省人事,它們時時刻刻守在角落,等待著每一個侵襲我的機會!」

「夏爾,你醒一醒,為我醒過來,好不好?」

「菲菲……我醒不來,我是個不值得得到救贖的廢物……」

「你可以的,你可以的!」她揪過頹軟的昂軀,緊咬下唇,以絕不放手的無所畏懼,揚高皓腕甩出一巴掌。

夏爾驀然一震,剝去藍色偽裝的琥珀色雙眸霎時睜開,看見那張哭慘的憔悴小臉有多不舍、有多痛心。這一巴掌象是一把利刃,直直刺入她的心窩。

他不敢與她純真的大眼對望,驚駭的撇開視線,空虛無依的胸口下意識涌上巨大的渴癮,喪失理智般的不停翻找著酒瓶。

突地,一只溫軟的小手按住他的手背,順勢取走他手里的酒瓶。「你不能再喝了,必須立刻停止。」

夏爾狼狽地彈坐起身,凶惡的搶回酒瓶。「給我!這不關你的事!」

「夏爾,你不能再這樣下去了……」

「游戲已經結束,你不需要再回到我身邊,離開吧。」他木然地回應,撬開軟木栓,一口口將酒灌進空洞的身軀,讓它填補內心的空虛,麻醉一切知覺。

菲菲意圖搶回酒瓶,卻讓夏爾蠻悍的揮開,他冰冷地惡瞪著她,並且重新築起一道抵御的高牆,抗拒她的接近。

「你不該回來的……我已經不需要你了,你對我而言只是一時興起的游戲,毫無意義可言。」

「我要回來,我當然要回來,我已經沒有可以依靠的支柱了,夏爾,你能不能再讓我躲到你那里,當我永遠的避難所?」

「這座避難所這麼髒,這麼臭,你不會想躲到我這里來。」他自暴自棄的冷冷一笑。

「我只願意躲到你這里,其余的,再好再美再密再牢我都不要。」菲菲扳開他不斷想甩掉她的大掌,將哭得漲紅的小臉埋入他的胸膛,將溫暖與光明藉由擁抱傳入他的心里。

夏爾猝然將她推離,猶如雪夜中迷失歸途的孤狼,懷疑任何一個接近自己的黑影,循從野蠻的本能,殘酷地回應。「我要你滾開你沒听見嗎?滾得越遠越好!最好遠到我永遠都找不著!」

「不……你需要我的,夏爾,你需要我。」她虛軟的啜泣,始終不肯離去。

「我只需要這些酒。」他將冰涼的瓶身撫近臉頰,愛戀似的蹭著,迷醉潦倒地躺回冷透的床鋪,彷佛整個世界只剩下自己與這瓶威士忌。

「夏爾,你清醒一點!」菲菲雙手掄握成拳,重重擊落在冰冷的胸膛上,希望能藉此喚醒他。

「清醒?難道我還不夠清醒?干脆挖個坑洞將我徹底掩埋不是更好!」

「夏爾……」

「停止、停止!不要再喊我的名字!」

他干脆捂耳翻身,背對她心碎的呼喚,背對滿室冷清,背對自己的心,背對一切可能的救贖,如同死前的痛苦煎熬,不停夢囈呻/吟。

「離開!統統都從我身邊離開!我不需要任何人……」

菲菲咬住下唇,不許自己痛哭失聲,因為父親去世而哀傷的心,又因夏爾的自我毀滅再度崩潰。

頹坐在地上,她茫然瞪著熠熠的提燈,感覺橫隔在彼此中間的是一灣幽藍的深海,再多的呼喚皆是徒然。

就這樣了嗎?到此為止了嗎?她和夏爾的命運羈絆,已經徹底割裂了嗎?

「夏爾,你要是再不醒來,我這次真的要離開了。」不肯輕言舍棄的呼喚猶如細雨霏霏,盡避微弱,仍綿密不絕。

床榻上的美麗少年毫無所覺,持續沉淪在酒精的麻醉中,載浮載沉。

「我真的要離開了,真的。」

他不理不應,意識昏沉的哼起那首令人心寒的童謠,幻想自己正躺在暗夜的墓園里,任由蒼茫的風雪將他埋葬。

「夏爾,你真的打算這樣下去嗎?你連睜開眼楮看看我的勇氣都沒有嗎?」

菲菲拭干淚痕,舉高提燈,讓光源照亮吞噬一切的黑暗。

「我替你攜來的光,你也不想要了是嗎?」她扯起一抹淒迷的笑,拋起手中的光明。「既然你不要,那它也沒有存在的必要了。」

語畢,她松開小手,任由提燈墜落在地上,燦光滅去,只剩深濃的黑暗。

驀地,恐懼蜂擁而來,爭相推擠著,促使夏爾驚駭的睜開眼。

他看見了無盡的黑暗,一直渴望吞噬他美夢的惡獸,此刻已在眼前,饑渴的垂涎著他小心翼翼守護的純真。

「再見了,夏爾。」

他的耳畔拂過這聲落寞的道別,狠狠貫穿他僅剩空殼的胸口,螫痛了他渴切聆听柔軟輕喚的雙耳,殘忍的肢解了他最後的希望,他這才恍然痛悟,一切的抵抗都是徒然。

靜謐之中,華美的頂級套房成了死寂的空城,殷殷呼喚的縴美身影成了一個泡沫般的幻影,彷佛不曾存在過。

他的命運女神傾盡一切,甚至不惜踏入污穢的泥淖,只為了替他帶來光明的救贖,他卻百般抗拒,甚至狠心的將她從面前推離……

「菲菲!」狂亂的呼喚,回蕩在寂靜的套房里,夏爾撐起身子,心碎的大吼。「不要離開我!求你不要離開!」

無形的疼痛,遠比有形的傷口還要折磨,他的靈魂出現了一個空虛的缺口,暴露了他最猙獰的丑陋。

她可以懲罰他、訓誡他,但是別輕易的放棄他!

「你說得沒錯,我比你還要懦弱無能,我連支撐自己面對惡夢的勇氣都無法擁有,我的人生只是一出可笑的悲劇……」

「菲菲!為我留下吧!」

「菲菲,你听見我的請求了嗎?」

夏爾瘋了似的不停嘶吼,在得不到任何回應的靜謐里,焦渴的心逐漸緩下,彷佛他的靈魂從美麗的軀殼里被誰剝離,不再是一個完整的人。

「菲菲……」他頹然跪下雙膝,承受親手召來的天譴。

霍然,一記綿軟的擁抱解除了魔咒,拯救了他,溫暖的縴細雙臂緊緊環住他冰冷的身軀,含淚哽咽,「你終于醒來了。」

「別離開我……菲菲……我不能沒有你……」

「我不會離開,哪怕是跌得再痛我也不怕,我只想待在你身邊,待在屬于我的避難所。」

「菲菲,我推不開你了……永遠都推不開你。」他的靈魂已經是千萬個碎片,只有她才能拼湊完整。

「那就永遠都別推開我,永遠、永遠。」她吸了吸鼻子,害怕被他摒除在外的滋味,害怕只屬于她的避難所遭封鎖。

「菲菲,你真是個蠢蛋。」夏爾痛心的深閉雙眸,循從心之所望,展臂回擁著屬與他的這份美好純真。

「我不蠢,我很聰明的。」菲菲將柔軟的掌心平貼在他心口,小聲地問︰「猜猜我在回來的途中遇見了誰?」

「誰?」

「一顆流浪在外忘了回家的心,是夏爾那顆一直在外流浪不肯回來的心。」暖意自她的掌心透進他空洞冰冷的胸口,宣示著她純真而堅強的守護。「我勸它趕快回來,一直苦勸著它,它很高傲的,又不太喜歡我……」

「它的高傲只是為了掩飾慌亂,它害怕被你發現它早就渴望著有人帶它回來,害怕自己的行蹤被你尋獲,可是到了最後,它還是只能跟你回來。」

「是呀,所以我成功的把它帶回來了。」菲菲枕進他的胸膛,放任倦意來襲,所有傷悲也一並被隔絕在外,無從靠近。

夏爾將她牢密地嵌擁,不讓任何人有機會傷害或是剝奪,讓重新回歸溫熱胸膛里的那顆真心,回應她攜來的光亮。

今晚的巴黎,一顆破碎的心被細密的縫補,傷痕在淚水的撫慰中逐漸淡去。

穿梭在上流社會的一朵墮落惡華,優雅退離了眾人矚目的墮落舞台,返回屬于他的無憂樂園。

他的命運女神,為他譜寫了一則純真美麗的童話,沒有悲傷,沒有離別,沒有憂郁,只有濃烈的熾熱愛戀。

一張手繪的花卉海報懸貼在街燈的燈桿上,行人匆匆,誰也無心駐足。

但,相隔兩個街區外,拉法葉百貨里,一場名為「極惡之華」的油畫展覽,徹底轟動巴黎藝術界。

不願具名的天才畫家,一幅幅絢麗斑斕的畫作,以極高水平的高超畫技,不臨摹、不沿革、不模仿,細膩的色調,大膽明快的線條,古典、新古典、文藝復興、寫實、超現實……作畫者以他的才華證明了不容惡意抹殺或是蓄意貶抑的深厚實力。

一份份寫著挑釁字眼的邀請函,吸引了各路的評論家、藝術記者到場必注,眾人錯愕嘩然,爭相揣測,究竟這位刻意不掛名的畫家真實身分為何。

確切的答案無從得知,于是眾人只好轉移焦點,試圖從會場上的一幅幅精湛畫作尋覓一絲線索。

或許,高懸在展覽會場中,擔當最後壓軸,那幅裱著淡金色畫框的畫作可以稍稍釋疑。

畫中的東方少女溫婉的端坐著,齊眉的劉海下瓖著一雙核桃形狀的烏黑大眼,圓潤的臉蛋上帶著一抹真摯無邪的微笑,嘴角浮現稚氣的小梨窩,與之對焦的這一瞬間,彷佛感覺不到丑惡,世間遺失已久的善與真于焉浮現。

畫作的左端,是一行以赤紅的顏料寫下的蒼勁題字──

人生不過是一行波特萊爾

他歌頌著詩人筆下關于這座有著過多欲/望、美夢的城市,描摹出它的墮落與沉淪之美。

于是,來自各地不同膚色、不同人種的觀賞者,他們嘴里所逸出的贊嘆,由心而發的崇拜,一波又一波淹沒了整個會場。

巴黎,依然充滿著紙醉金迷的物質欲/望。

歷經漫長的耶誕假期,凜冽的空氣中捎來了一絲春意,削弱了蕭瑟的寒冷,冬雪漸融。

斑駁的青銅獸雕像尚凝結著一層薄霜,朦朧了鑿刻于獸身上的銘文。

暮色下的墓園里,風聲卷來了模糊的交談聲,偶爾,幾句不染憂郁的笑聲輕輕敲破了空氣中的孤寂。

「讓我喝一口──」石台上,驚艷整個藝術界的畫中主角正悶聲央求著。

只可惜,在她身旁並肩相偎的褐發少年早已記取上回慘痛的教訓,寧可獨自一人解決手中猶剩半瓶的波爾多紅酒,也不願再讓他的「純真」吐得他一身穢臭。

「夏爾──」菲菲抿起粉唇,抗議他一再的漠視。

他漫不經心地撥弄著耳骨上的一排銀環,戲謔地轉眸,目光深邃且溫柔的凝視著身旁的少女。

「蠢蛋不能喝酒。」讓這只小松鼠沾酒的後果絕對不堪設想,此時此刻,他可不願意面對一個胡言亂語的小醉鬼。

「我不是蠢蛋。」菲菲噘嘴反駁,卻在他的俊顏上見到惡作劇的痕跡。

「要不要和我玩個游戲?」

「不要。」回絕之後,凍得嫣紅的圓潤臉蛋漾起令人目眩的嬌憨笑靨,交換條件似的柔聲補充道︰「除非你讓我喝一小口。」

狀似評估,夏爾眯起了琥珀色雙眸,深飲一口紅酒,才擁過干瞪眼的菲菲,將薄唇覆上她的軟唇,讓濃郁的酒香透過唇齒的廝磨相互遞染。

「游戲一旦開始,就沒有後悔的機會,你確定?」

「嗯,我確定。」

夏爾噙著笑,以澄澈無穢的漂亮雙眼充當畫筆,將她堅定而柔美的翦影、靦羞澀的笑顏繪進心底。

曾經流浪的心,被她鍥而不舍的尋回,空洞的胸口,因為她而重新注入蓬勃的生氣。夢,由她開始,清醒抑或沉睡已無差別,有她陪伴,即是最美的夢。

夏爾與菲菲額心抵額心,共享彼此的體溫,共嘗嘴里的酒香,共听彼此的心跳頻率,共築美夢。

靜謐的墓園里,沒有漫長的孤獨,只有濃烈的纏吻與堅毅守護的信念,象是永恆不滅的火炬,燎亮了周遭。

吟唱著童謠旋律的八音盒,被萬般珍惜的捧在縴秀的掌心中,上頭互視而笑的一雙陶偶彷佛也感染了兩人的情意,無聲的互訴情衷。

迸老的旋律不再蒼涼寂寞,神話里得不到圓滿的遺憾,也安息在遙遠而不可考的時空里,不再悲傷。

或許,在某一個流轉既久,逐漸失去真實性的版本里,獨角獸與盲眼少女終于相聚,並且誓言永不分離。命運女神終于眷顧不停呼喚的悲傷獨角獸,賜與它一份無瑕的真愛。

「明天去探望老家伙的時候,別向他提起畫展的事。」

「為什麼?」被吻得痴傻如醉的小松鼠迷惘的問。

「反正他人在牢里也看不見。」跋扈不可一世的納粹軍官如是答覆。

「夏爾……你臉紅了?」

「閉嘴。」

——全書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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