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黎的春夜,像一朵含苞待放的嬌女敕花朵,隨著夜色流轉,舒展成令人醺然的柔媚姿態。
坐在小酒館外的露天座位上,菲菲局促不安地捧過侍者送上的熱女乃茶,不時偷覷對座始終默然抽著煙的陰沉俊臉。
他的臉色,真的好難看……
驀然,一記不經心的眼神交會,兩人同時停下手邊的動作,視線糾纏,凝重的氛圍再度僵滯。
「究竟發生了什麼事?」夏爾搶在她躲開驚悸的目光前冷厲的逼問。
「沒什麼……」
「如果你再繼續逃避我的問題試試看,我會讓你徹底後悔認識我。」他挑眉撂下警告。
菲菲不禁好奇,「你會怎麼做?買一張不知目的地的車票,然後把我扔棄在火車上?還是像電影里美麗又冷血的少年將我切割,埋在你的床下?」
夏爾嘴角彎起冰冷的弧度,優雅的探手輕輕壓在她執杯的小手上,高大的身影徐緩地壓近,將她籠罩在他的勢力範圍內。
「我會讓你見識什麼才是真正的夏爾,當然不是在這里,而是在我的公寓,我的床上。」
出乎意料,圓潤的白皙臉蛋非但沒有轉紅,反而蹙起秀雅的眉,認真地糾正,「不,你不會對我這樣,因為你根本不喜歡我。」
「對,我討厭你,討厭到希望你可以立刻消失在我面前,最好永遠別再出現……」他明明是眯起寒眸,但目光卻帶著毫不自知的溫柔。
「夏爾,你不能再這樣放任自己荒唐下去,你這樣做,永遠也得不到真正的快樂……」
徒惹心煩的關懷透過她的小嘴吐出來,不同于那些衛道人士的乏味,不同于那些無趣的道德勸說,總是在夢里、在偶爾短暫失神時困惑了他的意識、他的心神,甚至控制了他的思考與選擇。
「夏爾?你有在听我說……」菲菲根本來不及錯愕,唇里的甜蜜已被覆來的美麗臉龐深深擷取。
傘篷上纏著七彩燈泡,隱密暗處的迷你雙人座上,模糊可見美麗少年傾過上身吮吻懵懂少女的曖昧翦影。
在游戲的行進中逐漸迷失了規則,迥異于那夜墓園里充滿戲弄、毫無情感的印吻,這一回,夏爾給予的是全然失控而沉重的吻。
沉重,是因為他投入了真實的感情,顛覆了從前那些浪蕩輕浮的形象。
他從未吻得如此小心翼翼,長年真槍實彈所累積的高超技巧,此時此刻全盤崩解。
為什麼同樣是嘴唇,那些渴望他親吻的女人是如此令人作惡,而她的嘴唇嘗來卻象是一種淨化救贖,撫慰了他空虛的心。
「菲菲……」他喃喃輕喚著像變成了一尊小木偶的女孩,並不打算為此失控之舉多作解釋。
菲菲木然地眨動呆滯的雙眼,捂住熱度未褪的櫻桃色嘴唇,震驚地低喃,「你討厭我……你明明很討厭我的……」
討厭一個人也可以吻得這麼投入嗎?曾經有過幾次在街頭撞見他與女人擁吻的畫面,那一瞬間,她只覺得呼吸急促,胸口發悶,可是漸漸的,她發覺了他的漫不經心與倦怠,那種吻,形同制式化的習慣,毫無價值可言。
可是,他給她的吻卻是……
「沒錯,我非常、非常討厭你,所以你最好別再自以為是,認為自己能夠左右我的決定。」夏爾豎起指頭,戳向她訝然欲張的小嘴。「在我話還沒說完之前也不許你擅自打斷。」
「哪有這樣的。」菲菲不滿地悄聲咕噥。
「別忘了,是你自己執意不肯退開,硬是要加入我的游戲,除非我喊停,否則它永遠只能繼續前進,沒有中場休息的時間,也沒有停止的確切期限。」
「那你什麼時候才會喊停?」
「直到我高興為止。」
「你和其他人的游戲也是這樣?」
這句天真的反問,震住了答辯如流的別扭俊顏。
他反覆思索著過往的記憶,極為嘲弄的是,那些讓他麻痹的游戲,是不斷重復的陳腔濫調,毫無快樂可言,游戲總是終止在他的厭倦下。
的歡愉只是短暫的撕裂靈魂,何來快樂?
迅速藏好片刻的恍惚,思緒重新聚集,每當他的視線觸及她單純無邪的大眼,長久以來佔領的強烈空虛,總是瞬間消失無蹤。
可是,蠢蠢笨笨的小松鼠始終沒有察覺,她的無心誤闖,已在他心底的那片荒涼之地造成巨大的影響。
「你少管我的事。」夏爾冷哼。「現在是由我來提問,不是你。」
「可是你的臉色好像不太好……」
「如果你打算跟我在這里耗上一整晚,我無所謂,樂意之至,還是,干脆將皮耶那群老家伙一塊兒找來湊熱鬧?」懶得再回應她聲東擊西的企圖,他直接發動凌厲的攻勢。
「不、不太好吧,皮耶他們最近好像挺忙的……」唔,這樣也被他看穿?她還以為只要繼續說些令他心煩的關懷話語便能轉移焦點。
「所以你打算據實以告了嗎?還是非要等到那群老家伙來搗亂才肯說?」
「其實沒什麼事……」
「如果真的沒什麼,干嘛哭腫了眼楮一副要去尋死的模樣?」
「我哪有這樣!」菲菲窘紅著臉頰抗議,目光一觸及那雙藍眸,又趕緊垂下臉,惆悵地低聲道︰「我的樣子看起來真這麼糟嗎?皮耶還騙我說一點也不糟。」
「說吧,我想知道是什麼可笑的事讓你這樣失魂落魄。」不想一整晚只能面對她的頭頂,夏爾干脆拿過她捧著的瓷杯,間接逼她直視著他的臉。
菲菲牽強的扯唇微笑,「我只是覺得很納悶,為什麼有人在指責別人的過錯時卻仍犯下一樣的錯,為什麼可以裝作若無其事的對一個人好,背地里卻泯滅良心的竊取屬于對方的東西。」
夏爾似乎听懂了什麼,皺起眉頭問︰「那個人竊取了你什麼東西?」
「我並沒有說那是我啊。」她吸了吸逐漸泛紅的鼻子,想到這段期間獨自在異鄉的孤單與寂寞全是因為安娜的陪伴才趨于緩和,想到安娜總是在她最需要的時刻伸出援手,卻在這最後一刻狠狠將她推落黑暗的深淵,她實在不知該說些什麼。
「你的設計被人竊取?」幾經推敲之後,夏爾懶懶地開口,道出最有可能的推論。
盡避對座靜寂無聲,他卻能從她逐漸濡濕的眼眶得到肯定的答案。
他幾乎可以看見,屬于她的那份純真已開始蒙上一層暗影,她的失望與懷疑,已使得這份美好的純真開始出現丑陋的裂痕。
「也許對其他人而言,那種無形的靈感沒有太大的價值,但那卻是我朝夢想前進唯一的糧食,她毫不留情地從我面前拿走了,甚至藉此得到贊揚與榮耀……」
「那你算什麼?」夏爾凝眸定視她滿面的哀傷,代替她說出無法月兌口的沉痛控訴,「那是你的設計,你的創作,等同于你身上的血肉,她卻在你面前啃你的血、嚼你的肉,然後迅速茁壯,說到底,你成了她的墊腳石。」
「不是……不是這樣的。」菲菲抿起泛白的下唇,掩飾即將潰堤的煎熬。「我只是……」
「只是什麼?只是你的心里還作著‘也許這不是真的’的美夢?還是,你期望自己從來沒畫出那些設計圖,這樣你就不必看見藏在虛偽假象後的丑陋?你真是蠢得無可救藥。」
夏爾的冷嘲熱諷無疑是在她的傷口上撒鹽,螫得她化膿的傷口益發疼痛。
凝聚寒意的藍眸靜靜望著蒼白憔悴的秀顏,將她從里到外仔細端詳,從顫抖的雙睫再到緊抿不放的嘴唇,看似冷淡的疏離神態顯得陰鷙沉郁。
「為什麼你們每個人都覺得我笨?因為我總是保持沉默?沉默的人就代表她沒有思想,沒有價值?不是這樣的,真的不是這樣的。」她難得倔強的加重語氣。
「如果不是這樣,那就把你所有的想法都說出來。」夏爾伸手按住她發涼的手背,不給她任何軟弱逃避的機會。「你不說出來,沒有人會知道。」
小爾,你不把心里的痛苦說出來,沒有人會知道呀。
是的,他曾經沉默如她,卻在美夢徹底崩塌之後,終于從自我囚禁的牢籠解放出來,但……解放之後的沉淪,是加速他滅亡的自我放逐,沒有救贖。
「不,我不說。」菲菲堅決的搖頭,眼角滑落一串淚珠。「我依然會保持沉默,因為那是我最後的底限。」
「底限?一再的沉默就是你替自己設下的底限?」他深覺可笑地反問。
「並不是要大聲喧嘩才能表達想法,軟弱的堅持也是一種做法。」
「這個時代並不歡迎沉默,越是聲嘶力竭的嘩眾取寵、越是麻辣腥羶的言詞越受人矚目,你的沉默到最後只會慢慢淹沒了自己。」
「當時,教授問我需不需要兩方對質,我沒有接受,他們覺得是我心虛不敢面對,可是,事實的真相並不是我大聲嚷嚷就會浮現,那又何必讓人難堪。」
「所以你連最基本的辯解都干脆放棄?」
「說了又如何?有用嗎?」
「你沒有嘗試,又怎麼知道沒有用!」
一句失控的怒吼,震響了寧靜的春夜,露天座位上,喁喁低語的親密情侶們紛紛投以側目,直接將氣氛凝重的角落小圓桌當作是那對情侶談分手的戰場。
菲菲直視一臉怒容的夏爾,和往常一樣天真,納悶地問道︰「那你呢?你沒有去試,又怎麼會知道這個世界上沒有人值得你信任?如果你不去試,又怎麼找得到真正的快樂?」
听似柔軟不含重量的一段問話,卻比劍還要鋒利,比刀還要尖銳,比箭還要令人猝不及防,直直刺向他的胸口,鮮血淋灕的撕破了他浪蕩不羈的偽裝。
「現在是在討論你的事,不是我的……」
「兩者有分別嗎?」菲菲被動地望著原本覆在她手背上的大掌倉卒的抽離,越來越覺得兩人的對話其實是他和自我內心的對談。
呼吸猛然一窒,夏爾想遠遠逃離那雙純真大眼的審視,但自尊卻不允許他成為可笑的懦夫。
「夏爾,其實你比我還要軟弱。」
「閉嘴……」
「是你不讓我閉嘴的,是你要我繼續開口說話的。」她總是出其不意,徹底違反他的游戲規則,逼他自己掀出底牌。
「你不是我的心理分析師,我也不是你的患者。」怒意一旦釋放便難以控制,總是不曾對任何事放太多認真情緒的他,無法再對她裝出若無其事的漠然。
「好,那我不說了。」她吸吸紅透的鼻子,抿起唇,捧過已涼的女乃茶,借以轉移注意力,卻讓對桌探來的一只大掌重重壓回桌面上。
菲菲迷惑地回瞅著他,不解這個突兀的舉動背後的用意。
「別喝這個。」夏爾僵著臉搶過瓷杯,伸手招來侍者,點了兩杯紅酒。
醇濃的酒盛在水晶杯里,迷離蕩漾,透過光線的折射映上她恍惚的瞳眸。
「我不敢喝酒。」菲菲憶起上回摔破酒瓶的插曲,光是偷嘗那一小口便足以令她頭暈目眩,還是別踫得好。
「把它喝了。」他近乎壓迫地沉聲命令。
「不行……」
「別讓我再重復一次。」他親手將酒杯遞進她手中。
菲菲捏緊杯腳,將酒湊近鼻端,像小動物覓食似的仔細嗅聞,惶惶不安的連覷了對座的俊顏數次,舌忝抿唇瓣,猶豫不決,直到夏爾終于采取行動,再次傾過上身,橫過桌面,親手將杯沿抵上她的嘴唇。
沁涼的芳甜醇酒隨著小口啜飲,滑落縴細的咽喉,麻燙的後勁如火苗竄升,從未遭受如此刺激挑逗的味蕾開始躍動,喚醒體內沉睡的任性叛逆,壓制了那些丑陋現實的挖苦挑釁。
太好了……至少她可以暫時逃離那些真實的惡夢,甜美的酒精會隱蓋那些虛華的浮扁掠影,再也聞不見人性腐朽的惡臭,暫時允許自己沉緬在自我虛構的堅強堡壘中,不去過問那些是與非,也不去想關于她和夏爾之間的一切……
「菲菲。」及時接住她滑出掌心的水晶杯,夏爾輕喚著目光渙散的秀顏。
「嗯?」她乖巧地應聲,軟下雙肩趴伏于桌面,微醺的臉枕在交疊的雙臂上,半掩著眼,放縱自己的思緒馳騁在繽紛的夢幻中。
「菲菲?」夏爾好笑地看著她困倦的神態,一小杯紅酒宛若高劑量的麻醉藥,輕易馴服了這只總是張著大眼不肯閉上的小松鼠,還真是厲害。
「我該回去了……」她含糊的呢喃著,偶爾極為困頓的撐開雙睫,估量對座的俊美容顏,恍惚間,誤以為這是一場童話故事里的神秘聚會。
而且是童話故事,不是悲劇……她不要看見那麼悲傷的夏爾成為悲劇的主角,更不願意真如皮耶所言,因為她一再的接近、探索而促使這出悲劇迅速滅亡。
她要讓夏爾成為最甜美的一則童話,不是悲劇,不是、不是……
「你想回去哪里?」夏爾掏出煙點燃,迷離的目光最終落在那張疲倦的小臉上,就這麼定格。
「勒令停學兩周,在家反省,未來一年不得參與校內相關的設計比賽。事情鬧得沸沸揚揚,我還有可能再回到學校嗎?我只能回家,我也好想回家……」
夏爾眼神一沉,狀似漫不經心的問︰「你說的回家是回宿舍?」
菲菲傻氣的搖頭,揉揉雙眼迷糊的回應,「不是,我要回台灣,回去找爹地,我想離開巴黎,離開這座太美麗又太令人心碎的夢幻城市……」
那些絢麗浮華已融化在功利的條規里,這個功利的世界總喜歡將事物價值化,但,愛情呢?道德呢?這些沒有實體,看不見的東西,就不值得被尊重嗎?
這些無形的感受,能夠被統計測量嗎?歐元美金英鎊台幣日圓,可以提供這些無形情感的交易兌換嗎?為了換取短暫的榮耀,于是便能輕易賤賣靈魂嗎?
那愛情呢?愛情是否也是廉價的?廉價到可以用金錢販賣,各取所需?
然而,這些話她無法對夏爾輕易問出口,戳破一層假象會有多痛?因為不敢揣測,所以寧願選擇沉默。
就讓虛華的表象持續粉飾人性丑惡吧,看得太透澈的人,終究還是得學會固守沉默。
悲傷的離開,听來如此微不足道、軟弱無助,那是她的自由,她的抉擇,看她自動放棄,轉身離去是最好的結果,可是……
「不要走。」深埋心底最沉重的恐懼涌上咽喉,夏爾突兀地啞聲驚喊。
兩眼暈茫的菲菲模糊的咕噥道︰「知道了……我會快點離開……走得很快、很快……快到夏爾來不及眨眼楮我就已經不在了……」
飄浮的意識模糊了听力,她直接將對座的嘶啞挽留歸類為驅逐令。
夏爾討厭她討厭得要命,當然恨不得她走得越遠越好,不是嗎?
「菲菲,抬起你的臉。」
听,他的嗓音象是一加侖的冰水那般凍人,肯定又想對她發飆了。
盡避已有無數前例,明知夏爾又將劈頭諷罵,可是早已屈服的身體本能仍催促著菲菲緩慢撐起醺醉的可愛臉蛋。
來自對座的迷人薄唇,覆上喃喃醉語的柔軟粉唇,淺酌深掘,舌尖在她嘴里戲耍奔逐著。
幽黑的大眼遲鈍了數秒鐘才後知後覺地瞠張,她前方的俊秀臉龐上仍可窺見幾絲別扭的挫敗感。
挫敗?夏爾因她而顯露挫敗之色?呵,這真是一場荒謬又美麗的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