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暢的對談討論在課堂上展開,學生們紛紛表達意見,討論藝術具有哪些形式,又應該透過何種媒介傳達最為妥切。
菲菲正是西方的教師最頭痛的那種學生,鮮少主動參與討論,喜歡藏身在課堂的最後方,靜靜聆听。
今日亦然。
縴瘦嬌小的東方女孩固定坐在後方靠窗的位子,留有粉紅淡疤的右掌輕輕撐著腮,專注于手邊的書本,偶爾讓窗外樹下探頭覓食的小松鼠吸引,揚起恬柔的笑意。
掌上幾道已結痂的傷疤,彷佛是個秘密印記,紀錄著她與夏爾兩人共同擁有的回憶。
無心的交會,慢慢糾纏成解不開的結,盡避這段時日他表現得再不耐煩、再輕蔑,她仍能感受到他逐漸卸下心防的細微變化。
夏爾,看似細膩唯美,其實他是一幅野獸派畫作,充滿強烈的色彩對比,以睥睨世俗道德的孤高身段,獨自游走在禁忌的邊界;他的愛情可供販賣,他的靈魂可供交易,他的每一個回眸顧盼,皆是藝術的留駐。
可是……
「菲菲.葉。」
突來的高喚聲傳進教室里,打斷學生們的談論。眾人目光一致,轉向門邊,發現神情古怪的助教正與老師交頭接耳。
靜坐窗畔的菲菲,略顯遲疑地收回思緒,仰高的小腦袋瓜納悶地一偏,擱筆起身,向不斷招手示意的助教走去,悄然察覺藝術史老師的臉色似乎有點難看,眼神變得嚴苛。
「請問……出了什麼差錯嗎?」菲菲迷惘的問。
「你繳交的設計圖有點問題,初審教授正在會議室等你說明。」盡避助教刻意壓抑聲調,裝作若無其事,但仍隱隱約約帶著一絲輕蔑之意。
菲菲訝然,「設計圖有問題?有什麼問題?」記得繳件之前,她熬了整夜檢視修改,不應該會有錯漏才是。
「這正是我們想請教你的地方。」助教冷淡的回道,領著旁徨迷惑的菲菲步出教學大樓,穿過環形中庭,繞至一旁的學務大樓。
現代與後現代巧妙融合的空間感,不規則狀的會議室猶如一個綻放的蕾苞,象征流行不斷的死亡與回歸,總是帶給設計人無窮謬思的樓層,此刻看在她眼里卻宛若一座墳場。
擔任初審委員的眾教授們一一列席,菲菲象是忽然被推上審判台的囚犯,傻傻的杵在會議室中央,遭受眾目異議,一股寒意自她的背脊擴散開來。
「菲菲小姐,資料上清楚寫著,你是去年秋季的插班生對吧?」學院里的流行設計學權威艾索教授取下眼鏡,下垂的眉角揚起,灰眸冷酷地盯著她,交疊起雙肘,高仰下頷,嚴厲地問。
「是。」菲菲無所畏懼地回道。
「你可知道一個藝術工作者犯了什麼樣的過錯是不容于世的?」
「抄襲。」
「沒錯,藝術是創作者道德觀的升華,無論是透過什麼樣的媒介來創作藝術,只要是傾注心力的設計,那便是設計者的血肉,是靈魂中不容人剝奪、宰割的一部分,身為一個藝術創作者,相信你不會不明白這個道理。」
「是的,我明白。」
「既然明白,為什麼還要犯下這種不能饒恕的錯?」鏗鏘若雷鳴的嚴厲斥責在會議室里回響著,震得每扇窗子彷佛也隨之搖晃。
紛亂的思緒霎時凍結,環繞著菲菲的每一雙敵視目光宛若十方烈焰,焚燒著她所有的感官知覺。
她努力撐開沉重如鎖的雙唇,「真的很抱歉,我不懂教授的意思……」
艾索扯開公事化的冷笑,儼然像個經驗老到的法官,為了順利定罪而捺著性子耐心周旋。「蜜拉小姐,麻煩你將資料拿給這位同學閱覽。」
助教快步越過僵硬佇立的嬌小身影,取餅平躺于桌案一角的赭色資料夾,將之平攤延展,兩份分屬不同創作者的設計圖稿登時並列于桌面上。
「麻煩請上前來。」化身傳喚官的助教側首命令道。
菲菲瞠著晶圓的黑眸,心髒急速跳動,彷佛面對一場即將到來的災難,傻傻的迎上前,檢視他們用來指控她的荒唐罪狀。
縱向依序排開,一列繽紛的服裝設計圖稿,一筆筆細膩勾勒的線條架構出融合古典與前衛的華美霓裳,屬于後現代一環的沖突美感躍然于紙面。
那樣柔美縴細的勾勒,那些經過無數黑夜與白天交替凝聚出的構思,每個設計者皆有自己下意識慣用的細節與筆觸,這些圖稿,她再熟悉不過。
但……
「這些設計圖,相信你應該不陌生,這是上屆校內特殊材質創意賽得主,安娜.尼可拉這回參賽的作品。」對于她的震撼,艾索似乎早有所預料,刻意逐字加重音節冷喝道︰「不覺得很意外嗎?為什麼安娜.尼可拉的設計圖會與你參賽的圖稿如此相像?你可以給我們一個明確合理的解釋嗎?」
瞪住圖稿的核桃大眼漸起迷惘,菲菲輕顫著雙肩,緩慢抬起蒼白的小臉,猶然震忡的目光,卻無法從那一張張似曾相識的設計圖移開。
一襲襲設計的細節皆可察覺屬于她的巧思,也許是領口的折度、或者是裙擺伸展的線條結構,每一張圖稿總會有幾處出于她心血的結構……
眼前縱列排開的設計圖,是將她原有的構思經過細密的切割,再縝密地分散,看似不著痕跡地融入額外的贅飾,藉此淡化裁取自他人繆思的證據。
這不是出自她手中的設計圖,卻是一張張將她的心血切割成細碎的片段,形同復制再造的完美贗品,個中技巧堪稱鬼斧神工。
奧薇已經不止一次「過度參考」別人的作品。
當時,安娜是顯露出多麼不屑的神情,如今想來,是多麼的諷刺可笑。
我的書桌放滿了裁片,擺不下設計圖,可以借用你的書桌嗎?
借用了書桌之後,順帶一並借用了她出于信任而隨意擺在桌上的設計圖嗎?
人往往在指責別人所犯下的罪惡之後,轉過身來,卻以勝利者的姿態進行著更為卑劣的惡行……
「無話可說是嗎?」艾索不耐煩的追問刺破了難堪的沉默。
沉思被迫中斷,菲菲恍惚地仰首,茫然淹沒了視野。
是,她確實是慣于沉默的。並非因為懦弱而退縮,而是寧願退到丑陋猙獰的人性之外,遠遠觀望。
其實,善于沉默的人不是蠢亦不笨,往往最能看透一切虛假的矯飾,不願戳破那些虛華與偽善,與其成為眾矢之的,寧願退居一旁,隔岸觀望。
沉默的人往往最是清醒。
解釋得再多又有何用?一個獲獎無數的高材生與一位秋季插班的轉學生,世俗的眼光會選擇相信何者的清白?
答案已昭然若揭。
在充滿鄙夷的眾目之下,呆愣的菲菲只是沉默的輕搖著頭。
當耳邊傳來艾索教授尖銳審判的一刻,她彷佛能夠听見,孤身飛往異鄉追尋夢想的那顆心徹底瓦解的碎裂聲。
心碎,有眾多方式與媒介;夢碎,是最令人負擔不起的痛。
熟悉的古拙旋律回蕩在喧囂未歇的耳畔,踟躕在門外的人影不再猶豫,循著歌聲踏入公寓里。
為了精密仿冒出巴洛克時期的畫作特有的平滑質感,皮耶正在替一幅靜物畫刷上層層凡尼斯油,泯除筆觸的痕跡。他漫不經心的循聲望去,意外瞥見一張落寞的東方臉蛋,嘴邊哼唱的童謠嘎然停止。
「菲菲?今天沒課?」
佇立于玄關的憔悴人兒猶然恍惚,她輕輕扯動苦澀的嘴角,甚是疲倦地囁嚅道︰「沒有。」
「你是來找夏爾的嗎?」察覺可愛小鹿的異狀,皮耶皺眉斂起笑意,停下手邊的事,仔細端詳她哭腫的雙眼,決定按兵不動的試探。
「嗯。」當痛苦得想遠遠逃離的那一刻,她的腦海便浮現那夜雪地的偶遇。
此刻的她,一如那晚靜靜躺在墓園里的金發少年,憂郁而哀傷。
彷佛又是一道無形的連結,再度將他們的心串聯,凝聚成最終的念頭──渴望與他相見。
于是,她像只踽踽獨行的迷途小鹿,來到他慣常出沒的地方,像個失溫已久的冬眠動物,到處尋找陽光的下落。
「那你可能要失望了,也不知道這小子最近究竟在忙些什麼,已經好多天沒來這里了。」
「是嗎?我知道了,謝謝你。」菲菲露出被遺棄似的落寞神情,離開之前,她忽然轉身望向緊皺眉頭的皮耶,輕聲央求,「能不能請你告訴我,那首童謠的背後究竟藏著什麼樣的故事?」
經過短暫的相處,她或多或少已明白,皮耶這群人絕非一般拙劣的仿畫者,他們每個人皆有深厚的實力;例如埃里特擅長藝術的流派區隔,亨利的鑒定功夫師出有門……特別是皮耶,看似不起眼的外貌下,蘊藏著令人揣測不出的滿月復才識。
「你為什麼想知道這個?」皮耶頗感興趣地反問。
「因為……夏爾似乎很喜歡這首童謠,可是我翻遍了圖書館,就是查不到關于它的背景資料。」
皮耶了然的笑道︰「你當然查不到,這首童謠是個已經散佚的神話故事,輾轉流傳下來的民歌。」
「那是個什麼樣的故事?」
「進來坐下吧。」皮耶擱下沾滿了凡尼斯油的筆刷,取餅干布拭淨雙手,將佔據了大半公寓的凌亂工作台稍作收拾,騰出一個空間來。
菲菲恍惚的挪動腳步,選擇夏爾慣坐的那個位子,像個渴望求知的學生,絞緊了輕放在腿上的秀氣縴指,凝神聆听。
皮耶雙掌扶撐在桌沿,為了使她從哀傷的情緒抽離,刻意以低沉且略帶神秘的敘述口吻吸引她全副的心神。
「或許你也曾听過,一般印象里的獨角獸是神話里虛構的動物,這個傳說便是由此而來。」
「獨角獸?」菲菲傾著上身,看著皮耶從書架上取下的全開畫冊。
一幅館藏于美國大都會美術館的「受困的獨角獸」于焉攤展。
這幅繡畫里,受囚在花叢竹籬內的獨角獸,高仰側容,顯露出無奈的淡淡悲傷,穿透顱頂的皎白尖角,無聲訴說著一種介于真實與虛幻的朦朧可能。
「是的,這個傳說是由于一只遭天神放逐的獨角獸而來。因為觸怒天神而被流放人間的獨角獸開始墮落放縱,為了得到全然的自由,它化為美麗的人身,白須成了金幣般的長發,修長的四肢,還有一張不存在于人世的美麗臉龐。」
菲菲若有所思,喃喃地覆誦,「金幣色的長發和一張美麗臉龐……」與夏爾如此神似的形象描述,令她渾身泛起莫名的輕顫。
「化為人身的獨角獸來到了名喚凡沙諾亞的村莊,落後又孤陋寡聞的村人畏懼他異于常人的美貌,開始散布他將會替村莊帶來不幸的荒謬謠言,但是,村莊里的少女們依然不顧老者的警告,瘋狂追逐著化為人身的獨角獸。」
「然後呢?」
「沒有用的,盡避已經化為人身,獨角獸是極度自戀且沒有情愛的,那些少女為了他而變得婬/蕩墮落,可是,他永遠不會把對自己的愛分給其他人。」
「這個傳說到後來為什麼會轉變成那首童謠?」她似懂非懂,迷惘地追問。
皮耶露出無奈的苦笑,繼續敘述道︰「預言終于成真,糜爛不知收斂的獨角獸再度觸怒了天神,一場突來的瘟疫幾乎將凡沙諾亞徹底滅絕,所有瘋狂追逐美麗少年的少女們全數染病而死,除了一位盲眼少女。」
「因為她看不到美麗的表象,所以逃過一劫?」
皮耶搖頭否定她的臆測。「不,她之所以能夠存活,是因為她才是真正用心愛著獨角獸的唯一一個人。沒有心的獨角獸無法感受盲眼少女真誠的愛,他以為這是天神的玩笑,要讓貪圖美麗又過度自負的他愛上一個有缺陷的人類,所以他百般抗拒,甚至傷害盲眼少女,直到他的人身術法被天神派遣的天使解除,重新變回一只獨角獸之後,才恍然大悟……」
悲傷的結尾震醒了聆听入迷的菲菲,她激切的追問︰「他悟透了什麼?」
皮耶聳了聳肩,指著圖上的神秘聖獸笑道︰「這正是這個傳說的重點所在,從來沒有人知道這只獨角獸究竟悟透了什麼。天神降罪,獨角獸成了身帶詛咒的惡獸,被人類唾棄,亦無法回歸天界,最後遭驅逐至一座荒蕪的墓園,獨自寂寞的死去,據說是盲眼少女親手將它埋葬。」
「怎麼會是這樣……」無形的撕裂痛楚自胸口傳來,菲菲幽幽的垂下長睫,難以置信地不斷搖頭,彷佛透過這種消極的抵抗便能改寫一場悲劇。
「傻瓜,我不是說了嗎?民歌的出現往往是反映當時的社會狀況,這首童謠藉由這個傳說隱藏了真實的意涵。獨角獸追逐著自我的美麗倒影,是一種追求崇高理想的藝術象征,無所不能的天神代表著凡人不能與之抗衡的殘酷現實,至于盲眼少女可能是一種孤高境界的化身……菲菲,你還好嗎?」
一陣冰涼滑過臉頰,溫熱的淚水,像一場來不及防範便已倉皇降下的驟雨,她愣愣地伸手抹去臉上的淚痕,目光呆滯。
夢碎時可有聲響?心裂時可有痕跡?窮其一生都在追逐幻影的獨角獸,最終能夠得到他渴望的愛情嗎?
是不是必須心碎過,痛苦過,才能面對這些爾虞我詐的斗爭?
是不是必須將內心最後的美好都徹底摧毀,才能漠然地面對這種荒涼?
那麼,是否夏爾也曾遭受過如同火焚的背叛之苦,所以他才徹底顛覆愛情的價值觀,在雙腳深涉爛泥時,卻又置身事外般冷眼旁觀,盡情嘲諷、玩弄那些追逐泡沫般美麗幻影的膚淺人們?是這樣的嗎?
早在更久之前,他便已經看透了虛實交錯、美丑交融的浮世春夢。
我們都是一頭尋從本能而活的獸,卻在每次受創傷愈來回反覆之間,一步步被狹隘的世俗集體價值馴服。
夏爾曾經如是說道。當時,她迷迷糊糊,始終听不明白;現在,她懵懵懂懂,恍然大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