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爾朝吧台內勾指,讓酒保將已空的杯子重新注滿,自嘲著道︰「沒錯,已經遺失的東西本來就不應該再出現,最好永遠消失。」
「最近風聲很緊,你最好少跟那批人鬼混。」鐵宇鈞瞄了眼腕表上的時間,陡然終止寒暄,直述來意。「上次你們賣的那批夏卡爾的畫撈了不少,國際刑警那里已經盯上那群家伙,雖然我知道你不在乎,但還是轉告你一聲。」
「你特地飛來巴黎就為了這個?」夏爾狐疑地睨著他。這家伙長年在各國擔任臥底任務,線報靈通,但並不需要在逃亡之虞現身巴黎,只為了擔憂他這個談不上是同一陣線的朋友。
鐵宇鈞掏出皮夾,扔下紙鈔,一改方才的閑適,準備起程。「還有,我剛才已經扣押了他們兩幅文藝復興時期的畫作,據說是你代筆的?越來越上手了,就當作是資助我的旅費,你說如何?」
夏爾只覺得好笑。「你從哪里弄來國際刑警的假證件?皮耶他們居然真讓你把畫押走?那群老家伙肯定是喝茫了,才會把你這只過街老鼠迎進門。」
「你啊,還是潔身自愛點吧,等我把這次的麻煩解決之後再回來感謝你的資助。」臨走之際,鐵宇鈞揉亂了少年一頭及肩的金發,戲謔地低聲哄道︰「早點上床睡覺,作個純真年代該有的美夢。」
夏爾側身閃躲,撥順被揉亂的發,不馴地瞪著正穿過人群邁向亡命旅程的高大身影,喃喃地道︰「白痴,我從來不作夢……」
一雙核桃般的大眼楮霍然閃過眼前,他眯細湛眸,舉杯狂飲,讓濃烈的酒滌盡殘存的記憶,徹底清除殆盡。他冰涼且疲倦的身體感受著酒精帶來的陣陣暖意,浮沉在模糊迷幻的感官世界里。
去他媽的天真,去他媽的美夢,去他的愚蠢笨松鼠!
「哈啾!」菲菲及時舉起袖子捂住口鼻,見迎面而來的一群形同復制的金發女孩,她趕緊揉了揉鼻頭,悄聲道歉。
「惡心!別把你的愚蠢細菌傳染給我們好嗎?」
她低首快速穿過準備外宿的一票婬/蕩版芭比。她腳上的帆布鞋,對比那群女孩腳上色彩斑斕的高跟鞋,猶如灰鼠混雜在嬌懶的金斯貓群中,突兀又狼狽。
走過交誼廳,菲菲抱起擱在門口的國際包裹,看了看寄件人,臉上揚起嬌憨的笑,快步返回二樓的寢室。
「瞧你高興得,肯定又是你那愛旅行的爹地寄來的禮物。」安娜斜臥在床榻上翻閱雜志,抬眼看著興匆匆地蹦上床鋪的小家伙。
「嗯。」菲菲頰側露出小梨窩,動手拆著包裹。
罷剝去外層的牛皮紙,她專注的目光忽然一偏,納悶地瞅著擺在枕邊的一只方格紙盒。
小腦袋瓜略微一歪,尋思半晌,她拿開壓在腿上的大包裹,構過以絲質緞帶系綁的方格紙盒,解下緞帶,取開盒蓋,瞳眸赫然瞪大。
「這個不是……」她轉頭看向微笑以對的安娜。
「那時你瞪著這個八音盒,差點迷失街頭,不把它逮回來怎麼行?」
「安娜!」菲菲慢了好幾拍才飛撲過去,擁住安娜左右親吻她的臉頰,墨黑的大眼笑成彎月狀。「噢,真是謝謝你!」
「想不到一個小小的二手八音盒竟然贏過你爹地寄來的越洋禮物,真是搞不懂你。」安娜笑罵道,看著菲菲像蝴蝶般回飛自己的床鋪上,撥弄起八音盒。
「我喜歡這個音樂。」菲菲轉動著羽毛狀的齒輪扳手,那首縈繞腦海的童謠,此刻流泄在寢室內,輕柔的樂聲宛若天使收起雙翼自身旁走過,恬靜無邪。
「你喜歡就好。」安娜笑道。「對了,我的書桌放滿了裁片,擺不下設計圖,可以借用你的書桌嗎?」
「嗯,當然可以。」面向床鋪內側的人兒凝神聆听,心里默默吟唱起那首古拙的童謠,極為入迷。
菲菲輕輕眨著長睫,心思繞著八音盒打轉。
八音盒是陶瓷材質,琢磨得光滑的圓形平台上是一座典雅的神殿,少年與少女攜手坐在神殿的階梯上,含笑凝視著彼此。
兩尊陶偶交換真心的眼神是如此澄澈清朗,有著絕對的信任與完全的摯愛,流逝如水的時空彷佛一瞬間靜止,樂聲琮琮化作一曲祝福。
她合上雙眸。好奇怪,童謠的內容如此晦暗,為何旋律卻是這般恬柔溫暖?
那晚,夏爾以陰郁且無比嘲諷的神情揚聲吟唱,她只覺得蕭瑟,而相同的旋律,此刻透過八音盒的詮釋,依然觸動她心弦,帶來的卻是全然迥異的感受。
早已經遺失的東西,就讓它繼續待在當初遺失的地方,永遠不應該再出現。
他說出這句話時的表情,象是有什麼東西被摔碎了,無法縫補……
緩緩張開雙眸,菲菲不由自主地撫模著陶瓷人偶飽滿的笑頰,撥動轉輪,讓熟悉的旋律再次吟唱。
據聞,夏爾的私生活奢華糜爛,以新銳畫家的身分穿梭于上流社會,資助者多是名流仕女──表面上以資助為名,私下則以物欲交易為實,本就是藝術界心照不宣的秘密,舉世皆然。
「為什麼明明感覺痛,還要故作不在乎?」菲菲輕聲喃喃地問,目光移向掛在衣架上的紅色圍巾。
即使隔著一段距離,她仍依稀可聞見來自于他的陌生氣息。那是一種冷淡疏離,同時卻又渴望融入的強烈矛盾。
他的眼神帶著自我毀滅式的厭世不羈,張揚著一身絕美華麗的同時,又以置身事外的冷眼旁觀,嘲笑這個荒誕墮落的世界。
是什麼原因致使他成為眾人口中的納粹小子?烏琪說過,夏爾對年齡三十歲以下的女性絲毫不感興趣,只有拿得出足夠代價的貴婦們才能令他短暫駐留。
她們說,納粹小子是由物質供養起的金絲雀,必須喂以瓊漿玉液、綾羅綢緞,他是一具肉身藝術品,無論男女皆渴望擁有;他們說,納粹小子是藝術界的一大恥辱,他利用身體當作籌碼交換各方資助,攀附權貴,闖入神聖的藝術殿堂,違背了藝術必須月兌離世俗浮華,回歸自然的絕對真義。
有人膜拜,必然有人唾棄,如此兩極才符合這個世界運轉的規則,不是嗎?
「菲菲?睡了嗎?」
「嗯。」側臥的人兒含糊地漫應,昏暗的視線以及殘存意識全被某張美麗得近乎邪惡的臉龐強行佔據,無所遁逃。
「傻瓜,真睡著的話就不會回應我了。」安娜取笑她憨傻。
「安娜。」菲菲忽然悶聲問︰「如果你看見有人明明受了傷卻又不出聲,你會怎麼做?」
安娜在桌案前偏首回道︰「這個人肯定是自尊心很高,不希望被人發現自己的軟弱,你越是插手反而越是幫倒忙,他根本不願意有人發現他的傷口。」
「是這樣嗎……」菲菲呢喃著自問,摟過八音盒,陷入強烈的迷惘中。靜靜凝望相視而笑的陶瓷人偶,模著胸口溫熱的鼓動,一張跋扈的俊顏再次浮現眼前。
不,不是這樣的。
那個下著雪的夜晚,她發現了他藏在心里的無形傷口,不是礙于自尊,不是出于排斥、抗拒,他躺在墓園里,靜靜等著誰來察覺他滿腔的痛苦。
而她發現了他,象是神話里既定的宿命邂逅,她听見了他發自內心深處的無聲呼喚,進而循聲尋覓,來到他面前。
下次踫面,她一定要問問他,他究竟還遺失了什麼東西尚未尋回。
如果可以,她會傾盡一切把它找回來。
喀啦喀啦……原以為埋葬在記憶之墳的熟悉聲音又再度響起。
那是什麼聲音?
「夏爾!夏爾!」一道女性嗓音高聲催促。
伏案書寫的瘦小身影推椅彈立,鑽過堆滿雜物的客廳,來到狹窄的廚房。
熬人雙手撐著水槽,慈愛的臉因來自後腦的疼痛而扭曲著,伸出顫抖的雙手取餅男孩及時遞來的藥丸與開水,倉皇的吞下。
「愛咪!愛咪!你這該死的蠢婆娘又躲到哪里偷懶了──」
當啷,門上高懸的風鈴被粗魯的敲撞,壯碩的蠻漢跌跌撞撞的走進來。
男孩順手抓下一把鐵湯勺,細瘦的腕骨因握得過緊而泛白,他側縮在破了個大洞的廚房門旁,回首覷了一眼靠著桌腳緩和痛楚的婦人。
「愛咪!」蠻漢倚靠著門邊的破舊沙發,扯開嗓門大喊。
登時,酒精味由遠至近,飄進狹暗的廚房,不斷激起男孩的防衛意識。
「你這個該死的蠢女人到底躲到哪里去了!那個該死的小拖油瓶又野到哪里去了!夏爾!夏爾!」蠻漢灌了口劣酒,咕噥著咒罵道︰「該死的小渾球,早應該把你賣給那群貪婪的豺狼,趁還有點價值的時候早點賣掉……」
忽然間外頭平靜了許多,但是男孩依舊挺直背脊,不敢松懈,因為他知道,等到蠻漢喝空了瓶內剩余的酒,便會開始找尋可供發泄的對象。
「嘿,原來你們像老鼠一樣偷偷模模躲在這里。」蠻漢腳步不穩的闖進廚房,揮掌揪過未及防範的男孩,原就不大的空間更顯狹隘。「我的晚餐在哪里?」
熬人扶著痛楚漸退的後腦,遲緩的站起身,神色難掩恐懼地喃喃道歉,「我很抱歉,晚餐正在準備……」
「抱歉?你對我說抱歉?」空蕩蕩的餐桌挑起了蠻漢滿月復未消的怒火,揮動拳頭翻倒了整片櫥子里的碗盤。
熬人立即掩耳退後。「克雷格,我真的很抱歉……」
「我真不應該收留你這個愚蠢的廢物!我真是瞎了眼楮才會跟你結婚!」
「我真的很抱歉……」
「你永遠都在向我抱歉!但是每一次你的表情都象是告訴我,是我應該對你感到抱歉──還有你,這個拖油瓶!」蠻漢將苗頭轉向被提高的男孩,盡避已經醉得分不清左右,他依舊能看清楚男孩漂亮得模糊了性別界線的五官。
「放開我!」男孩咬牙叫囂。
「只會浪費糧食的家伙留著有什麼用?那天約翰來談價碼的時候,我真不應該因為一時心軟拒絕他。」
男孩當然知道蠻漢口中的約翰是誰,前兩天有個專門到布魯克林區向貧窮家庭詢價的人口販子來過,一眼相中了他,他甚至听見那個約翰這樣說──
「這個男孩真是我見過最漂亮的小東西,那些有戀童癖的政商名流絕對會願意掏出大把鈔票爭相搶奪。」
但到了最後,蠻漢依舊拒絕了約翰所開的價格,並非因為心軟,而是……
男孩怒吼︰「你拒絕他,只是為了想把我賣到風化區!」
「閉嘴!誰準許你對我大呼小叫!養你這個廢物,還不如養一條狗來得忠心!」蠻漢惱火的揮拳,揍歪了男孩的臉頰,男孩白皙的臉立時出現兩道紅印。
熬人啜泣著求饒,「求求你,別把夏爾賣掉……」
「都是你這個該死的蠢婆娘害我花了這麼多醫藥費!我真應該把你們兩個一塊兒埋在後院里!」
「克雷格,求求你……」
「放開我!」
蠻漢扶住隱隱抽痛的前額,雙眼開始浮現幻覺。「閉嘴!統統給我閉嘴──」
那不過是短短一瞬間,卻形同一個丑陋的時光印記,至死難忘。
男孩被狠狠地摔開,撞上桌角,應聲臥倒在地上。他忍住超出瘦弱體魄所能承受的疼痛,抹去鼻血奮力爬起身子,卻在此時,他瞪大了雙眼呆愣原地。
喀啦喀啦喀啦……那是頭骨經過重力撞擊而碎裂的聲響,清晰的穿透雙耳,竄入腦中深處,震撼每一條敏感的神經。
大量的鮮血不斷涌出,婦人倒在血泊中,嚴重抽搐。
看見右拳沾上的血跡,蠻漢陡然驚醒了大半,倉皇的逃離。
男孩愣愣的踱近,世界靜謐得只剩下他自己的心跳聲,他伸手抹過流向鞋尖的鮮紅熱液,蹲去。
「夏爾……」婦人喃喃地道︰「媽媽好冷……好冷……」
男孩立即沖回房間隨手抽了一條褪色的朱紅披巾,裹住大量失血發冷的婦人,拚命抱緊了她逐漸沒了血色的蒼白容顏。
碎裂的頭骨如此脆弱,盡避他擁抱的手勁是那樣的小心翼翼,依然能听見那駭人的斷裂聲響。
喀啦喀啦喀啦喀啦喀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