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夏。
在美國曼哈頓的街頭,唐左琳正坐在露天咖啡座的陽傘底下,一面喝著冰咖啡,一面躲避著這一波熱浪的來襲。
現年二十三歲的她,身材縴細,一頭柔麗的鬈發長至肩際,透著褐色。她穿著簡便的T恤牛仔褲,長相一般,勉強而言算清秀,可一身靈動的氣質和一雙屬于東方人的細長鳳眼,仍使她在這座充斥著各國人種的城市里,散發著獨樹一格的悠然氣息。
她垂眸看了看表,時間差不多了,朝商場門口瞥去一眼,她的保鑣是怎樣,跟結帳台的大媽吵起來了嗎?
再拖下去就有點晚了,唐左琳正要回去那個人擠人的可怕地方看看情況,卻在起身之際跟沖到她面前的矮小男子發生擦撞,她「啊」一聲,發現手里的袋子居然不翼而飛!
有沒有搞錯?!
「嘿——」她喊住那人,眸底寒光一閃,追上前去。而她好不容易擺月兌結帳人潮的保鑣,提著大包小包一出來看見的便是大小姐追著宵小遠去的背影。
老天,這是哪門子好萊塢的老梗戲碼!
霍于飛只得把東西塞給一旁的下屬,跟著追去。
那小偷跑得飛快,在人群里穿梭,不時回頭看見唐左琳還在,面露恐慌。
一看就知道是成不了事的,唐左琳內心有底,腳程沒慢,她瞥了瞥四周,決定直接擺月兌人潮,沖到大馬路上,不顧喧囂的車陣縮短了與小偷的距離,抓了個空檔撲上前——
「抓到你了,小子。」
「你……」小偷瞪大了眼,這個瘦瘦弱弱的東方女子正以全身的力量壓制住他,她甚至不知道使出了什麼邪術,竟然讓他動彈不得!
唐左琳用柔道里的關節技壓住他,黑亮的眸看向小偷手里的袋子——那本來是她的。「我沒打算帶你去警局,里頭有個東西很重要,還給我,其它就是你的了。」
「什麼?」那人將信將疑,但以他在黑街陋巷打滾的經驗,明白這女人光看眼神就不好對付。她看著他,就像是瞅望一只極好逗弄的小老鼠……他牙一咬,在唐左琳有意無意的松懈下,手探入襟內。「去死!」
「嘿,就說了我沒惡意!」唐左琳堪堪避開。小偷拿出刀,困獸般的目光狠戾。看她這麼不怕死地追來,里頭肯定有著什麼重要財物,他可不能放了……
小偷正要尋隙逃走,不料在這時候,背後竟遭人抵上了一管堅硬物事。
不、不會吧……
「夠了。」那男人聲音低沈,語調冷靜,一把槍管正堵著他後背。小偷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回頭見霍于飛朝他痞痞一笑。「放心,我有合法的持槍證,不過這槍有陣子沒用了,保險不牢,不知道會不會突然走個火什麼的……‘砰’!就像這樣。」
小偷嚇得半死,相較之下男人口吻輕悠,恍如閑聊,修長的身形包裹在一身剪裁良好的西裝底下,胸板寬闊堅實,富含力量。而他俊美的臉一看到唐左琳,便有些古怪地扭曲起來。「我的大小姐!你就不能讓小的好過一點嗎?我會被霍克殺死的!」語調幾乎都在哭了。
唐左琳嘿嘿一笑,尷尬地搔了搔那一頭被風吹亂的發。歹徒被槍及兩人的氣勢震懾住,一點也不敢動彈。
她上前拿過袋子,確認里頭物事完好,松了口氣。「真可惜你剛沒相信我,不然我拿了這個就讓你走了。」
她從包包里掏出一只黑色的小盒子,眼神柔軟,接著朝男人示意。「于飛,你知道怎麼做。」
「是是是。」霍于飛翻了一記白眼,給他搜身,又以藏在外套里的槍戳了戳他。「現在開始,滾得越遠越好,你自己應該知道惹了不太能惹的人,硬踫硬對你沒好處,下次挑人下手的時候記得看準一點,懂嗎?」
他語調很輕,但每字每句都飽含難以言喻的迫人氣勢,小偷額際冒出冷汗,只能點頭。霍于飛很滿意。
「你可以走了。」當然,這小子身上所有能查的地方他都查過,武器只有那把刀,已經被他沒收了。
小偷轉身就跑。瘋子!真是流年不利!誰知道一個兩個都是在道上混的玩意兒?他罵罵咧咧,消失在曼哈頓的街尾。
唐左琳睞望他驚恐逃跑的身影,搖了搖頭。「嘖嘖,于飛,你沒告訴他我們是正經生意人?還有,你真把槍使出來了?」
「有必要嗎?」他挑眉,自己這一身黑色西裝,只差戴副墨鏡就可以演出「教父」了。他把外型做得跟手槍一模一樣的打火機放在手心里轉了轉,相較于用蠻力撂倒人,他更喜歡事半功倍的陰損招數。
他問她。「干麼不叫警察來抓走?」
唐左琳聳了聳肩。「抓了一個還是會有好幾百個,人家生活也不容易,何必?而且我們時間不夠了,我不想拿來跟警察打交道。」
「確實,有人快打來罵人了。」霍于飛扯扯唇角,打電話叫下屬把車開過來,隨即看向唐左琳,笑得不懷好意。「你想被我罵,還是等回去了被那家伙罵?」
「嗚!」唐左琳縮了縮肩,一下子變得好沒氣勢。「不能不告訴他嗎……」窩囊啊!好歹她也是堂堂大小姐、兩人的雇主,怎會怕起下屬的叨念來了?
「你覺得他不會知道?」
「你不說、我不說……」
「但總有別人會說。」一台車停在他們身旁的馬路上,霍于飛說︰「上車吧。」
唐左琳垂著腦袋,是禍躲不過,結果一上車,霍于飛就開始抓著她碎碎念。「我的大小姐啊!你是遇上初戀情人了嗎?怎麼忽然追著人跑?好歹告訴我們一聲啊!結果也沒追到人,真是可惜了……」
「呃?」唐左琳眨了眨眼,本來迷惑的腦一下子察覺情況。「喔,就看到好久不見的同學,結果好像是我認錯人了。」說著,她朝霍于飛睇去感激一瞥,對方也瞥過來,眼神明擺著就是「僅此一次,下不為例」。
她笑笑,抱緊了袋子。倘若不是為了里面那個東西,她也不想造成麻煩和拿自己安危開玩笑。那小偷一看就知道是沒見過世面的,沒那個傷人殺人的膽色,她長年習武,空手道、柔道都有一定段數,自認對付得了。
而且霍于飛身為她的保鑣,肯定也會隨後趕來……盡避魯莽,她還是經過一番思考,只是不管怎樣,那人都不會給自己什麼好臉色就是了。
思及此,唐左琳不禁有些淒慘地嘆了口氣,看向霍于飛。「對了,東西呢?都準備好了?」
「當然。」
于是兩人便在車程行進中交換了一個眼色,其中閃動的光,絕對是百分之兩百的……不懷好意。
車子在一陣疾行之後離開了紛鬧的市區,四周風景逐漸變得寬闊宜人,充滿綠意。Larchmont是個好地方,位于紐約郊區,鄰近海岸,離市區不過三十多分鐘車程距離。
眼前是一幢兩層樓高的房舍,車子開入車庫,唐左琳跟著霍于飛下車,走進屋內。客廳里,有個和霍于飛相同打扮的男人正站在那兒,沈冷的眼一下子掃過兩人,淡淡啟唇。「回來了?」
「喔……」唐左琳一陣頭皮發麻,她敢肯定,他絕對已經知道了!
他就是霍于飛口中的「霍克」︰霍克勤。這個昵稱是來自他以前在部隊里的代號——hawk,鷹隼。確實人如其名,第一次听到的時候,唐左琳不禁這麼想。
面前的男人一身西裝,黑色緞面的布料上不帶任何多余花紋,連領帶都是不惹人注目的素色。他身形健碩,四肢頎長,相貌俊凜,霍于飛和他是堂兄弟,兩人五官相似,組合出來的氣質卻是這般不同。若要做個簡單形容,前者是悠然如風,隨興自適,後者則是沈穩如山,不容動搖。
而她,偏偏就是迷戀上了那樣的沈靜。
霍于飛擔任她的私人隨扈已經多年,後來加入的霍克勤則負責情報搜集、調派人手、加強宅邸安全。這半年來,他們朝夕相處,但唐左琳只覺得一靠近他,感覺就像是迷失在一片古老蓊郁的森林里,找不到方向,看不見出口。
而這個人明知她的心情,表現出來的態度始終是她踏入了不該來的地方,關門送客的意圖明顯。
「我不是故意的……」她想告訴他剛才發生的事,卻在他深沈的注視下,不覺噎住了言語。
他墨黑的眼把她從上到下靜靜掃視一遍,不帶任何情感成分,單純只是確認她的安好——因為職責。
唐左琳看回去,黑潤的眼里透露著一點不甘,覺得他沒給她機會解釋,已經擅自把她認定成在胡鬧。霍克勤看著,內心有些失笑。她誤會了。
不過,無所謂。
「大小姐沒事的話,請上樓吧。」
到底誰才是雇主啊?唐左琳哭笑不得,卻無法拒絕這個男人說的每字每句,那對她而言簡直有如聖旨。而且重點是,霍克勤並不听從她的命令,而是她外公的——把他從外公身邊調來的時候,他也毫不留余地的告訴她︰「我的雇主是唐家的唐沅慶先生,我會負責保護好小姐的人身安全及日常起居,還有……」
昂責監視她。
他是她的保鑣,也相當于她的管理人,甚至是她在美國期間的管家,但除此之外,什麼都不會是……唐左琳扯出苦笑上樓。
他是不能對她怎樣,可一個冷漠的眼神,就足以使她整個人都不對勁。她壓根兒就沒反抗人家的底氣,只好把爛攤子扔給霍于飛收拾。養兵千日用在一時,交給你了!
霍克勤墨黑的眼瞅著唐左琳奔上樓的縴細身影,眉宇間恍如察覺到什麼般地擰起,轉身交代。「請洛克醫生過來一趟,小姐的腳不太對勁。」
「啥?」霍于飛一愣。完了,他居然沒發現大小姐受傷?
霍于飛還不及開口辯解些什麼,一道冷厲的目光襲來。「把今天的事打成一篇報告給我,還有悔過書三千字——」
「三千?!你他媽的殺了我吧!」霍于飛抗議。「我好歹是你堂兄!」
「喔,所以?」霍克勤挑了挑眉,同樣的動作由霍于飛做起來就帶著一點痞氣,但霍克勤予人的氣息卻是全然的壓迫。「你該做的是寸步不離守在她旁邊,而不是手里大包小包在結帳台為了一卷破衛生紙的價格跟人討價還價。」
霍于飛吁了口氣,看著不過小自己一歲的堂弟勾勒一抹教人頭皮發麻的笑容。唐左琳曾形容這個人彷佛一座古老森林,喔,森林,他猜里頭長的肯定都是些曼陀羅之類的可怕植物,也許再深一點的地方還有火山蠢蠢欲動,只是被那些高大沈穩的林木隱蔽得太好,無人可窺知其一。
兩人同屬「擎天」保全公司,老板是霍于飛的舅舅。現年三十二歲的霍克勤曾是國軍特勤弟兄,在二十九歲那年因傷退役,一年後被他延攬進公司,擔任私人隨扈。這三年來,他們同為唐家服務,唯獨保護的對象不同,只是半年前,唐左琳決定前往紐約留學,把霍克勤要了過來,才變成兩人同侍一主。
至于大小姐這麼做的緣由嘛……嘖嘖,他才不信眼前這個家伙真的一點都不知道。
「好,我知道是我的錯、我的失職,我沒把人盯好……一千行不行?」
「六千。」直接加一倍。
「Shit!」某人從不接受討價還價,霍于飛內心罵罵咧咧。要不是為了你這個面癱混帳,大小姐會昏頭昏腦追著小偷甚至搞到自己受傷嗎?!
偏偏這些不能講,講了他也猜得到這人的反應,肯定是死ㄍㄧㄥ。霍于飛攤攤手。「好,寫就寫。」反正他有錯,確實是有必要給上級報告,但三千字……根本就是霍克勤打算公報私仇吧?
「死悶騷……」
霍于飛暗罵,霍克勤的反應仍舊是無動于衷,但口氣非常不容置疑。「七千。」
「靠!」
半夜三點,該是一般人好夢正酣的時候。
萬籟俱寂,四周除了偶爾傳來的狗吠聲外沒有其它雜音。這時,有人卻躡手躡腳地打開了房門,極小心地踩著木質地板走進來,然後一步一步,慢慢地踱到了床邊。
床上的人正睡著,深刻冷硬的眉眼即便在窗外的路燈照映下,仍舊輕易牽引著他人的心跳,而那雙眼睜開的時候,更是深邃如一潭幽泉,教人看著便一下子失了魂,分不清東南西北,只能任由自己的心魂一再陷落……
「哇!」
還不及對床上的人做什麼,唐左琳縴細的手腕已被徹底制住,她下意識反擊,不料一個翻身,她背部著地,遭人壓制在床上。
「啪」一聲,屋內燈光瞬間大亮,霍于飛沖了進來,拉開手中禮炮。「Surprise!」
而本來躺在床上安眠,這一刻卻有如豹只壓制著獵物的男人愣住。「這是怎麼一回事?」
「嘿嘿……」
四肢被人分別制伏的唐左琳干笑,三人六目相對,四周的空氣像是靜止了,人在門口的霍于飛看著這曖昧一幕,擺了擺手。「呃,抱歉,打擾兩位了……」
「八千。不想再增加字數的話告訴我這是搞什麼。」霍克勤扒梳頭發,爬了起來,口氣難得顯露焦躁。大半夜的,這小妮子怎會突然跑到他房里來,而眼前這不稱職到讓他屢屢頭痛的混蛋,顯然還是共犯?
他下意識瞥過唐左琳的右腳,腳踝處已裹上一層紗布,還好醫生說只是一點小擦傷,不礙事。他松口氣,生怕自己剛才太用力,弄傷了她……
鎊種情緒在他的體內沖撞,也分不清是對她這麼不知輕重的惱怒,還是自己可能不小心傷了她的心疼憤怒,總之,霍克勤的神情不太好看。
「其實啊……」唐左琳跟著起身,轉了轉剛才被他按壓的手腕,喔,這家伙用了很大力氣耶!看來下次她要「偷襲」,肯定得先戴上護腕,以防萬一。「生日快樂,克勤。」
而這一次,霍克勤終于出現了百年難得一見的表情——愕然。
三年前,他第一次見到這位唐家大小姐,那時候她不過才二十歲,長得不特別,卻隱隱透著一股古靈精怪的氣質。
最妙的是她曾在他背後偷偷扔石頭,被他抓了個正著,她竟一點都沒有惡作劇遭人抓包的羞窘,反倒滿臉佩服地猛拍手。「天,你好厲害!」
奇怪的小姐。
那是霍克勤對她的第一印象。
而這印象在三年後的現在,依舊根深柢固、沒有改變,或者說,多了其它形容。
「生日快樂!」
比如,難纏。
從樓上被拉到樓下,只見睡前分明整齊的客廳早已布置妥當,充斥著奇怪的花圈和各色各樣的氣球,甚至一塊用假花圍繞起來的板子上還大大地寫著︰「祝•霍克勤生日快樂」。
這畫面令他臉色難看,頭頂烏鴉飛過,他問霍于飛。「誰的主意?」
「當然是我的啦!」唐左琳蹦蹦跳跳冒出來,不怕死地端著點燃蠟燭的蛋糕。「你看,我還買了蛋糕呢!」
「主意當然是大小姐出的,至于我,絕對是幫凶。」承認得好大器。
霍克勤無言了,下午才經歷那般「風波」,眼前的兩人卻好似已經拋諸在後,他不得不佩服他們。
他望向唐左琳,只見她黑色的眸底映照著燭火,使她素來平凡的臉顯現出一種特殊的、惹人心亂的光。霍克勤沒再看,只嘆了口氣。「好吧,但我希望你們可以稍微注意一下時間。」
他苦笑地坐下來,餐桌上備有蛋糕和一些簡便的餐點,礙于兩人還在值勤,沒有酒類。客廳的布景盡避非常幼稚,仍看得出有用心安排。自他睡下不過兩個多鐘頭,他真沒想到唐左琳居然會來這麼一招。
「于飛,你去彈琴,我要唱生日快樂歌!」
唐左琳一派歡欣,小巧的臉蛋因他的軟化而綻放出愉悅光彩。她隨著霍于飛彈的鋼琴大聲唱生日快樂歌,一點都不害臊。
霍克勤望著,本來繃緊的嘴角不由自主微微上揚。「別人過生日,你們這麼開心?」他不懂。
「話不是這麼說啊!」難得听他用這種自然不拘謹的口氣說話,唐左琳眼楮都亮了。「生日可是一年一度最重要的日子呢!哪,快許願快許願。」
還要許願?霍克勤一臉不願,可在她期盼的眼神下還是硬著頭皮做個樣子。說真的,他的人生盡避不算順遂,卻也沒太多不滿,何況求神拜佛之事他向來斥為無稽之談,只是,倘若真的非許不可的話……
他抬眼,迎上一對熒熒目光。
如秋星,如夜螢,過去三年來,總是殷殷注視著自己的那一雙眼。
而他的身分,則是她的保鑣。
「……好了。」他別開眼,不敢也不願再承接更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