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求凰 第1章(2)

彼冬晴推開虛掩的房門,托盤還沒放下,就見趙系玦已經醒來,翻身穩坐床沿,義憤填膺地低斥——

「你真冷血,對師妹都不肯伸出援手,以後若有什麼三長兩短,你于心何忍?」

「照你這種說法,你中毒受傷不就該怪你爹娘沒有好好把你留在家里?」顧冬晴將托盤擱到桌面,沒有扶他過來的打算,逕自淡然地道︰「離谷是霓裳的決定,是好是壞都是她的造化,我憑什麼以個人喜好左右她的人生?難道你喜歡所有事情都得等父母長輩連番點頭後,才能放手去做的感覺嗎?」

她並不討厭他為霓裳出頭,就是他一股見義勇為的傻勁才會出手援救師父,這點確實可取,不過他得先衡量一下他此刻的處境。

「先顧好自己再擔心別人,吃飯吧。飯在右,藥在左。」

「……你人緣一定不好,只剩師姊的身分勉強贏得其他人的尊重。」趙系玦無法反駁她的論點,可就是不想輕易認同她說的話。

「嗯,我不否認。」

她一句話打得趙系玦更加無話可說。她……很微妙,他從來沒有遇過哪個姑娘像她一樣,獨善其身,說話不留顏面,卻了解自己、接受自己,不勉強、不造作,究竟是什麼樣的條件造就她這般天不怕、地不怕的個性?

好奇歸好奇,他對顧冬晴的印象還是不好,除了端三餐、施針、藥浴,其他的都交由他自個兒發落,任憑他模索跌撞,吃苦受罪,一點惻隱之心都沒有,要不是他拚著一口氣不想讓她看輕,早就放棄,餓死、跌死算了。

趙系玦憑著自行模索撞出一身瘀青的經驗來到房間的方桌前,舉箸用餐,听著顧冬晴來來回回發出的窸窣聲。她似乎在搬運什麼重物、雜物,滿室的桂花香氣也隨她身形進出,時而濃烈,時而淡淺。

但他無心理會她究竟搬進了什麼,因為「百花谷」的飯菜比較吸引他。

這里的菜色雖然普通,卻好吃到令人咋舌,他走遍大江南北還沒嘗過如此對味的飯菜。入味而不油膩的肉燥才剛入口,立刻攫獲他的味蕾,搭上香甜的米飯、清爽的白菜,簡直是齒頰留香,令人回味再三啊!

「這廚娘不簡單,有開館子的實力了。」下回必定要顧冬晴多盛點飯菜。

「謝謝,可惜我沒興趣。」瞧他吃得心滿意足,實在想不出來一碗再普通不過的飯有什麼好感動的。

「這是你煮的?」特地為他下廚不成?趙系玦才不相信有這等好事。「你個性獨善其身,竟然肯負責全谷的伙食,我真對你刮目相看了。」

「你真的很多事,太無聊的話不會到外頭走走,我又沒限制你出去。」她貪靜,最討厭旁人羅哩羅嗦,淨講些不著邊際的話。

雖然顧冬晴的嗓音如清風淡雅飄過,幽幽切切,可風過揚起的沙卻是狠狠地刮了趙系玦一頓,他簡直要氣炸。

「你是想我出門跌死,一了百了是吧?別忘了我是個瞎子,我什麼事都不能做,‘百花谷’內什麼路接什麼巷我一概不知,除了一張嘴外,我幾乎是死透了,所以我無聊、我多事,顧大小姐,請問您滿意否?」

要不是看在現下能說話解悶的對象只有她了,何須自取其辱?

趙系玦挫敗地別過頭去,恰巧對上了顧冬晴的視線而不自知。

瞧他悻悻然與挫折無力交織的臉龐,她竟覺得于心不忍。他中毒後還能這般精神,面如冠玉,雖有染塵,仍不難看出他本該是個意氣風發、昂首闊步的男子,偏偏,他像只折翅的老鷹,跌落在「百花谷」內,不情不願地受人豢養。

身不由己的滋味很不好受,她清楚得很,而且她感受得出來趙系玦對她的偏見不少,不是很欣賞她的個性,但能跟自己不喜歡的人安然無恙地相處一室,甚至主動開口攀談,已經算是難能可貴了,換作是她根本做不到。

面對討厭的人,她一句話都不會多說,更別提和顏悅色了,明眼人一看就知道她對這個人的觀感。

她再看了垂頭喪氣的趙系玦一眼,從滿是色彩的世界睡了一覺後,張眼便是全然的黑,脾氣上難免不耐暴躁了點,她不是不能體諒,只是希望他能早點接受事實,認清楚現在他能做什麼、該做什麼。

彼冬晴唇瓣囁嚅幾回,從來沒有開口向人解釋過如此稀松平常的事,一時間漫天找不到詞,她連這點小事都無法順利表達,更何況遭逢遽變的他更需要時間釋然習慣,她的要求無疑是過分了些。他已經做得很好了。

「谷里人口多又雜,大家來自四面八方,口味各有不同,久了就各自開伙,免得煮了一鍋,有人說甜、有人嫌酸。」

她難得開金口解釋,真嚇傻了趙系玦。

「原、原來如此。你到‘百花谷’里幾年了?」他可以把這當作是她釋出的善意嗎?

「我從小在‘百花谷’長大,應該有二十二年了吧,我也記不太得了。」她不在意年歲,一時間還想不起來,應該是二十二歲沒錯。「我明天再帶你到谷里走走,往後我有事不在,你可以自己到外頭透氣。現在我要鋪床,你先別吵我。」

他忽感不解。「你鋪床做什麼?」

「今後我睡這兒,當然要鋪張床。」

「睡……咳!」他差點讓自己的口水嗆死,她的態度也太理所當然了點吧?「你不懂什麼是男女有別嗎?孤男寡女共處一室,成何體統!」

「我們共處一室好幾天了,就沒听你抱怨過。」這時候才抱怨會不會太晚了?

「因為你沒在這里過夜!」他白天黑夜都分不清楚了,共處一室又能對她怎麼樣?但是同住一室就大大不同了,誰會相信他們倆是清白的?

畢竟他是中毒失明,不是影響了傳宗接代的能力好嗎?

「‘百花谷’呈南北長走向,我房間在南,你這兒在北,我走路慢,從我房間過來這里得花上近兩刻鐘,住這兒才不會延誤施針的時間,你要是有什麼異狀,我也好就近照看。江湖人不拘小節,是男人就不要扭扭捏捏了,我睡地上,你不用怕治好了要娶我負責。」

她搬來一疊老舊的醫書,細細擦去書皮上的灰塵,不再理會他的一舉一動。

「你!算了,你不在乎名節,我擔心倒顯多余了。」搞得她比較像男人,他個性反而婆媽。

趙系玦喝完藥後自行捧水洗臉,以楊柳條潔牙,這些都是顧冬晴預先幫他備好的。當他翻身上床,準備像平時一樣發呆度過索然無味的夜晚時,空氣里飄散著的桂花香氣卻讓他無所適從,神游的魂魄頻頻被她的香氣召喚回來,時時刻刻提醒他有名姑娘正躺在房間內的某處。

「顧冬晴,你在這里我不知道要做什麼?」有她在這兒,他滿腦子混沌。

「不知道做什麼就睡覺,我點燭火應該影響不到你。」她就著燭影搖紅,一頁一頁緩慢地翻著破舊的書籍,沙沙聲特別明顯。

「不用你提醒我也知道自己是個瞎子!」

他咬牙回了一句後,翻過身閉眼假寐,然而梆子都過兩聲了還是睡不著,只好翻回了顧冬晴的方向,囁嚅了好一會兒後,才心不甘、情不願地問道︰「你在做什麼?」

「看書。」沙的一聲,她又翻了頁。

她的嗓音如涓水穿石,咚進他耳里,他瞧不見她的長相,腦海中卻隱約有抹倩影悄悄成形——一名細瘦的姑娘秉燭夜讀,周身縈繞桂花香,幽幽淡淡,眼波不興,長發梳順披背,神色怡然自得。

他瞎了眼,听覺、嗅覺卻相對靈敏起來,尤其他全副心思都繞在她身上,一動一靜,光是細微的聲響都足以左右他的注意力。他現在算是與外界徹底隔離,烏漆抹黑的世界僅剩針灸、藥浴,還有一個想什麼講什麼、直白到不行的顧冬晴,自然對她好奇了些。

他掩飾地咳了一聲。「晚了,還看什麼書?」

「醫書。」瞧了他一眼,還在床上躺得穩當當的,聲音也毫無睡意,是因為她的存在才導致他難以入眠,還是這幾日都是這般情形?一個時辰後再不睡,她不排斥直接施幾針助眠,免得他錯過排毒時機。

「我還以為你懂得治我的法子,沒想到還要看醫書?難怪這麼多天下來,我受盡煎熬卻始終沒有起色!」趙系玦略一擰眉,感覺不是很好。

平常相處就已經像是拿熱臉貼她冷了,信誓旦旦說他有救,只是有點難而已的她卻在此刻翻閱醫書,實在令人不悅。

彼冬晴沒有回話,他在心里默數到三十,以為她在思考該如何解釋現在的情形,豈知等到的又是一頁翻書聲!

「你倒是說句話啊!治不了就治不了,大不了我認了,橫豎都是死,我沒有窩囊到無法接受事實,但是你得給我個確定的答案,別讓我滿懷希望又絕望。」這樣玩弄他的心情很好玩嗎?沒辦法感同身受,至少也設身處地為對方著想一下,如此冷情冷性,她一身醫術與廚藝簡直白費了。

「你說得對。」顧冬晴合上書,淡定地道︰「橫豎都是死,你就讓我試藥吧。」

「試、試藥?!你有沒有良心?治不好我還要拿我試藥!你取來紙筆,我告訴你骨灰送哪兒!拖著一條命要死不活,尊嚴絲毫不剩,我不如抹脖子干脆!」省得受她的氣,搞得自己情緒完全失控。

「你左一句死、右一句死,我也沒看你真的想死。到了真要死的那天,你想活還活不了,這些話你以後還是少說的好。」像小孩子跌倒呼疼,討人關心似的,更甚者,小孩子的反應還比他直接好懂些。

「……你覺得我很沒用,光說不練?」趙系玦額上青筋跳呀跳的,從來沒有這般活躍過,對上顧冬晴,他才知道自個兒的脾氣修養糟得很,隨便一挑撥就上火。

「有沒有用,你自己清楚,不是我說了算,你覺得沒用,那就沒用吧。」她吹熄燭火,抖開棉被,實穩地蓋在身上,不留一絲縫隙。「你不睡,我要睡了,別吵我。」

「你!算了,好男不跟女斗!」他負氣翻身。等他傷好,一定要立刻離開這個鬼地方跟這個莫名其妙的女人!

★★★

半夢半醒間,趙系玦感覺到有人輕刮著他的手臂,力道不重,卻讓他略感疼痛,他伸手一攫,過度細瘦的手腕讓他不自覺地蹙眉。

「誰?!」瘦得跟鬼一樣。

「我不過替你上藥,別緊張。」也不知道他怎麼弄的,四肢滿是瘀青便罷,還刮出了好幾道見血的創口,雖說為他泡制的藥浴有消炎的效果,但每每泡過一回,創口四周便出現黏膜爛皮,緩了收口結痂。

罷開始她還不是很注意,一心專注為他解毒,因為比起他身中的毒性,這簡直微不足道,要不是早上見他翻身露出下臂,還不知道他的創口出乎她意料之外的嚴重,都讓衣布磨得紅腫不說,甚至結了厚厚一層血水塊。

不過是暫時失明,又不是好不了了,何必拿自己的身體出氣,毫不留情地使勁蠻撞,痛苦的還不是他自己?旁人是能分擔他一絲一毫的不甘與悲愴嗎?怎麼不為自己好好想想!

彼冬晴難免下手重了些,直到他重重地吸了一口氣才驚醒憤怒的她,一時間還反應不過來自己為什麼會有如此翻騰的情緒,甚至有些擰心、難以喘息的感覺。

「你不會白天再涂嗎?三更半夜的你想嚇唬誰?做樣子也挑好一點的時機。」她何時如此菩薩心腸來著?如果她真有心,這些傷口根本不可能出現在他手上、腿上。

「已經白天了,看來你睡得很熟。」顧冬晴收回手,先穩定自身情緒再繼續手邊的動作,但偶爾還是有月兌序的情感干擾她紛亂的心。

「白天了?!」趙系玦大大吃驚,他還以為會失眠一整晚,沒想到他反而睡得更香更沈!聞著她身上傳來的桂花香,他更是發窘。「呃……你忙去,我自己來就好。」

「你要是看得見,還需要我幫忙嗎?」

「……你說話就不能婉轉些嗎?」非把他刺得鮮血淋灕才盡興?

她的行為與說出口的話常常讓他感到落差,若說她是刀子嘴、豆腐心,這把刀未免也太鋒利了吧?須臾間就把他生出來的愧然砍得一段不剩。

「我很少跟人說話,要婉轉給誰听?你不想听就別听吧。」她講話只挑重點,通常三句就會結束,谷里的人知道她的脾性,沒事不會找她話南北,自然少了他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的本事。

「你喜歡別人對你說話毫不客氣、不知節制,甚至中傷他人仍不當一回事嗎?我也不是要你說什麼褒獎的好听話,至少別三兩句就激怒我,拚命往我痛處踩。」日子已經夠難過了,雪上加霜要他如何面對往後的日子?

「……我想不出來有什麼話不能說,我從來沒因為這種事生氣過。」從小到大,她生氣的次數屈指可數,為了什麼細故,現在都想不起來了。

「真的假的?」這不是聖人的行為了嗎?趙系玦不敢置信,但回想這幾天與顧冬晴相處的情形……好像生氣的都是他,她的聲音語調都很一致,平淡無起伏。

到底是她功力高強,還是他修養差?趙系玦重重地嘆了一口氣。

「我這傷不知道多久才會好,心情已經夠糟糕了,麻煩你行行好,說話含蓄點吧,多替別人想想可以嗎?」他不想體驗被氣死的滋味,那一點兒都不光彩。

他開口要求顧冬晴根本就沒抱什麼希望,沒想到顧冬晴遲疑了一會兒後,竟然一口應允了。

「好吧,我盡量。」別提他失明的事。

每個人都有其罩門,本就不該往傷口上撒鹽,他好在一點肯把問題癥結說出來,有的人悶在心里自認吃癟,背後卻動作不斷才惹人厭。

殊不知顧冬晴這一應允,大大扭轉了趙系玦對她的印象。說不定她是個很好說話的人,只是她接觸的人少,對她要求的人更少,外顯的冷漠誘導了別人對她的看法,而他恰恰好是其中一個錯得離譜的傻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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