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來。」晃晃掌中小手,長孫晉喚回她呆愣的神緒。
容雲回過神,茫茫然地看著他,突然月兌險又教她不知如何是好,松懈了繃得疼痛的肩膀,她仍是旁徨無主。
他攜她重回楚楚的閨房,並當著所有人的面關上門扉,遺下眾人的滿月復疑問。
回到房里,他放開她的那一刻,頓失暖意的柔荑迅速漫上一層冷意,容雲低首,看著自己交握的指尖,還是覺得冷。
是秋意太涼還是她的錯覺?怎麼……自己眷念起他的溫度了?
「沒事了,你先歇下。」
她動也不動的,只是靜靜地瞅著他,似是不解他的用意。
以為她被剛才那些人嚇壞了,長孫晉臉色閃過慌亂,心下一急,舉手撫上她的額。「還沒醒過神?說句話,別嚇我。」他擰緊了眉,濃濃不安兜上了眼眸,對她有掩不住的憂慮。
即便是面對那樣咄咄逼人的官衛,他也不曾露出這種神情……
听著他幾近懇求的話語,凝視他緊張不已的臉龐,不知怎地,她忽然又想哭了,幾乎毀掉她素來穩固的堅強。
壓下所有的軟弱,她搖頭道︰「我沒事,只是……有點怕。」她不敢把話說得太真切,事實上,她何止是「有點怕」?她怕死了,以前太過深刻的經歷再次重現眼前,她彷佛又看見了那個幽暗濕冷的牢獄,飽受酷刑的犯人是怎麼發出淒厲慘叫,就算她掩起耳朵,把臉埋進雙膝間,那樣不听不看,仍能嗅到那陣腐敗得刺鼻的腥臭味……
那些血肉模糊的記憶形成了駭然夢魘,植下她失眠的毛病,從此在每個夜里,她總要依賴酒水至微醺方可入睡,即便家中窮困到喝粥水了,也省不掉她的酒錢。
「沒什麼好怕的。」見她終于開口說話,他這才舒了心。「管他是天大的事,就算容爺不在你身旁,還有我扛著,你安心留下就好。」
「可是……」容雲遲疑著,終在他耐心的眼色下,開口輕問︰「他們為何要一搜再搜的?他們是想要皂白不分硬把人關進牢里嗎?我、我覺得那批兵器已經運走了……」她知道不該再煩他的,但她真的好擔心家人。
「上回跟容家杠上的那位千戶大人已經不在了,方才听到的那位曹大人,不會對容家不利的,你放心。」待在燕王宮的日子,憑藉朱棣對他的信任,讓他知曉了不少朝野內幕,何人何事、各為其主,他心里有數。
他自信而肯定的話無疑安撫了她的焦慮,然而,卻有另一份惶惑從她心底蔓生,狠狠揪扯著她的心弦。
他對這些官宦之事……何以會知道那麼多?他在燕京那段時日里,當真如他家書所言,只是為燕王釀酒那般簡單嗎?
好想把心里的疑慮問個清楚,卻又害怕換來她最不想知曉的事情……長孫家的事業在燕京越做越大,她只怕,他的身分並非常人看到的那般單純。
只要涉足官場,即便應規蹈矩,也能招來引火自焚的禍患——她多害怕自己的猜測成真,多麼不願意他真對此有所牽連。
在她躊躇不決時,他已牽著她走進屏風。
「先歇著,別再折騰自己了。」長孫晉溫聲道,始終擔心她受驚的精神,卻不曉得她也為他懷著恐憂。
坐上榻沿,她對他頷了頷首,而後在他眷顧的目光下,月兌下繡鞋,和衣躺上舒適的床榻。
閉起目,她听著他漸遠的足音,接著是房門被關上的聲音。
一如既往,盡避身心疲憊不堪,她還是難以入睡。不多時,她又睜開了雙眸,開始看著帳頂發呆。
長孫晉的這份恩情,該如何償還?
蒼天保佑,千萬別讓容家再出任何事端拖累長孫家了,她不怕虧欠他,只怕他因而遭到無辜株連,最後連他自己都保不住。
陷于重重隱憂中,不知不覺間,她已將他納入心坎底,對他付出了關切與憂慮。
★★★
揚子江從此不得安寧。
三天後,江上所有船舶及城內各戶人家已被錦衣衛徹查明白,連對岸的揚州也不放過,然而,他們依舊無法尋獲諜報中的那批兵器。
轉眼間,個把月過去了,踏進十月初冬天,錦衣衛終于撤離,江水隨之解封,所有船家——包括容家也回歸平靜。
她可以回家了。
離開前,容雲特地去找長孫晉,想跟他道別和道謝。
這些天他們雖是共居一府,但也許久不曾踫面了。
「要走了?」他稍稍側過身,讓她進房。
跨進門檻,她點點頭,雙眸泛著厚重的疲憊。「這陣子打擾你了,謝謝你幫了這麼多。」
她從掌櫃口中得知他一直在外打听消息,不僅賄賂官衛登上了「隆容」,還費心避開錦衣衛的耳目,只身去了趟揚州,為爹爹解決了私運兵器的問題,也幫她勸阻爹爹切勿再為錢財以身試法,振興家業之時,也別忘了家人的安危。
他為容家如此奔波,她真有說不盡的感激。
他輕鎖眉峰,很想告訴她不必言謝,卻被她眼下的黑影奪去了注意。「你都沒睡嗎?眼下黑成這樣。」他的語調不覺摻了絲斥責。
容雲抿著唇瓣,對自己一貫的睡臥不寧有口難言,也很無奈。
「仍在惦憂『隆容』?」他以為她為了家人不能成眠。
她搖頭,已知悉容家一船人安然無恙,所思所憂的只有他——
「我在擔心你。」臨別在即,她忍不住道出滿月復郁結。「我知道爹爹那邊已然無恙,在此過後,請你……不要再蹚任何渾水,你在燕京那幾年,我……我和楚楚都擔心你會有不測……」她知道自己沒資格管他的事,而他也可能把她的勸言當作耳邊風,但總不會置親妹子的焦慮于不顧吧?
他曾說過要她安好,那麼,她也不容他有半分差池。
被她語中深切的憂戚撼動,他眸光閃爍,氣息紊亂而熾熱。
沒想到早在他歸家之前,她已將自己擱在心上那麼久了。
「我會有什麼不測?你們兩個啊……想太多了。」深深凝睇她眸中只有他一人的倒影,他欣悅地笑了。
他的不以為然教她蹙起了眉宇。「不是我們想太多,而是——」
突如其來的擁抱使她瞠大了美眸,她被動地偎上他健碩的胸膛,失措得連呼吸也變得小心翼翼。
「我答應你,即便身處更惡劣的情勢,也不會讓自己陷入險境。」在她耳畔低低沉吟,他立誓絕不讓她再有掛慮。
她大概不曉得楚楚有多希望他能從朱棣身上謀得一官半職,官商勾結,向來都是商人更上一層樓的不二法門。
一直鼓吹他躍進宦海的楚楚,豈會如她所言地為他憂心忡忡?
隱晦的柔情與牽掛,撩撥著他所有知覺與理智,他深深嘆息著、眷戀著,自遠行歸家以來,他將心神全放至她一人身上,他只想把她揉進懷里,佔據她或強悍或縴柔的芳心,不願再有錯失她的一天。
他不會再讓自己有遺憾的機會。
用心諦听那道沉穩而懇切的嗓音,她在措手不及之間,把他的諾言刻上心版,成為她今後最銘心難忘的記憶。
窗外漸漸西沈的日陽帶來金黃余暉,照耀著她惘然的眸子,把他倆相依的影子拉得更長,隨著腰間越發收緊的力勁,她迷亂的意識逐漸清明。
與前兩回相比,他這回好像抱得有些久了喔……
她把這種事記得這麼清楚干啥?!
她臉蛋一熱,舉起僵掉的小手,拍了拍他的肩膀。「我、我會捎信給楚楚,叫她寬心……」她尷尬萬分、有點吞吐地道,沒忘掉男女有別,對他如此親昵的態度卻又毫無厭惡。
懷中佳人都發出抗拒的暗示了,倘若再抱下去,就真的太失風儀了。
勉強揮開想裝傻听不懂的念頭,長孫晉暗嘆口氣,不舍地拉開懷中嬌軀,他低頭注視身前粉頰嫣紅的女子,溫聲道︰「梳理清楚後再回家吧!」
再次執起她的柔荑,他領著容雲踱至案前,轉身走到旁邊的書櫃前,打開抽屜,翻出了里頭塵封的盒子。
「嗯?」見他又大步走來,並被他按著肩頭坐下,她眨了眨眼,不解其意。
「咦?」她手上忽然多了件東西。
收起盒子,他來到她背後,俯首輕問︰「喜歡嗎?」
還未來得及看清手上的東西,她又被頭上異常的動靜奪去了語音。
長孫晉動手解開她頭上隨意綁著的布條,緩緩梳理她一頭散落的烏發。「別再拿這種東西束發,不好看。」
「呃……我把簪子都弄丟了。」紅暈浮上她嬌女敕的秀頰。被他這麼撫弄青絲,她雖窘,卻沒想過要拒絕他。
迷糊鬼!
「沒關系,我的讓你用。」低笑道,他深邃的眼眸有她見不著的萬縷情切。
他的話使她重新注意方才被他塞進手心的東西。「這是你的?」她輕舉細腕,端詳著眼前的木簪子,一臉狐疑。
這簪上雕了梅花的圖紋,顯見是女人所用的。
單手固定好髻兒,他傾身取餅她手中的簪子,將之慢慢沒入柔發中。
他沒回答她,也沒告訴她,這簪子于他而言有多重要。
這是他娘親的寶物。
從前家貧,長孫老爹只買得起這支木簪贈予娘,她向來沒有多余的飾物,只有這麼一支簪子綰髻,即使後來家道從容,再多的華飾也取替不了它,她仍舊天天簪著,直到爹走了,她為免睹物傷情,這才把跟隨她大半輩子的木簪取下,然後交到他手上。
娘曾在私下戲言,假如他是個女娃兒,這簪子便是嫁妝了。
廉價的木簪,卻有著絕對的紀念價值,是他此生最寶貴的身外物。
「好了。」
言罷,趁她不覺,他俯身在她發上烙下一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