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輕折紅梅 第8章(2)

被梅晴予的反應駭得不敢輕舉妄動的巫邢天,所幸還懂得求救。

匆匆趕來的姊妹淘里,容色明媚的夏語歡手一叉腰,凶巴巴地就開始數落他欺負梅晴予的仇了,連帶把鬼燕受的倒霉也一並掏出來講足,末了,還來一槍狠的。

「閣主對你客氣,給你機會挽回呢……就讓你東瞞西藏地辦砸了事兒!我們晴予要有一點差錯,轟都把轟你出三千閣去!」

巫邢天懊惱得很,根本不去計較她趁勢報仇的氣焰,焦急地等在房門前,拚命按捺自己撞門進去的沖動。

倒是在夏語歡沖著他數落的當兒,身為牡丹頭牌的風搖蕊已經款款地走進門里去,反手關上了門,清脆地上了鎖。

巫邢天在門外干瞪眼,對著這麼一票不把他當一回事的娘子軍半點法子都沒有。

房內,天光透著窗紙映入,微亮中卻仍顯幽暗。

梁上懸著一只腰帶,圈出一個頸套,在空中晃啊晃的。

梅晴予呆坐在堆滿軟枕的貴妃軟榻上,看見風搖蕊款款世門來,還愣愣的,沒有反應過來。

那美艷妖嬈的牡丹頭牌對她一臉的蒼白沉默沒有絲毫理會,走近那懸梁的腰帶旁,伸長了手扯了幾下,笑了。

「唷——扎得挺牢,瞧起來很有意志堅定的模樣。」

梅晴予听到她的聲音,慢慢地回了神,嗓子里一片微弱。「驚動風姊姊了嗎?」

「唉!」風搖蕊嘆出了一個無意義的發語詞,閑適地落坐在貴妃軟榻的另一側。「沒客的姊妹們約莫都在外頭陸續趕到了;有客的語歡把客人踢走了,眼巴巴地第一個趕過來。」

瀟月兌的美艷女子偏過瓜子臉兒瞧她。「倒是你,要懸梁自盡了是嗎?」

短時間里便被打擊得形容憔悴的梅晴予,微弱而絕望地喃喃︰「他瞞著我……讓我穿這麼一身衣裳,在他眼前來去……風姊姊,晴予已經……」

「這三千閣,是你自願進來的。」風搖蕊悠然自若地咬開一只瓜子,吐出了殼兒,瓜子肉在舌尖轉著,咽進喉里去。「這十年歡場,也沒有委屈了你。你既不欠他,也不辜負他,要說貞節呢……你的處子,听說也是給了他嘛?」

梅晴予呆了,紅著臉點點頭。風搖蕊瞧著,又咬開一只瓜子。「私訂終身,他到現在還沒給你個名分呢!耗費你十年光陰苦苦等候,負心的是那男人吧?在這閣里十年,你還沒學會咱們女子的尊嚴不是建立在依附男人的三從四德之上?難不成你這十年下來,只想要個貞節牌坊?」

貝著媚紅胭脂的眼波流轉,滴瀝瀝地如此妖麗,奪魂懾魄的。「哪,你還沒放下那梅家大小姐的自尊心嗎?晴予。」

輕輕喊了那名姓,蒼白著臉龐的梅晴予,身子猛地晃了晃。綿里藏針的一段話,狠狠敲碎了她的難堪。

「梅晴予」三字,容納了兩段歲月的她︰十五及笄之前的梅府大小姐,以及十五及笄之後,以一身嫁衣投河而獲救的三千閣十二金釵之一。

十年歡場生涯,她自願踏入,並且在眾家姊妹的呵寵之下,建立出悠然自若、性情婉約而堅韌不屈的身段,她不以身在妓坊為恥,反而因為自己能夠養活自己、見得世面、培養出與上流社會周旋而絲毫不落下風的氣度,如此不辱沒自身存在的身分引以為傲。

她確實地主穩腳跟,讓自己的人生,由自己來做主;那書香的、閨秀的、脆弱的梅府大小姐,已經是昔日湮滅的過往了。

因為耿耿于懷過去的一段情事在今日被突兀地揭穿,乍見往日的戀人,才會又被十年前的過往所淹沒。

梅府大小姐的自尊心嗎……梅晴予苦澀地、低聲地笑了起來。

「風姊姊,晴予不後悔自己入得三千閣。然而這樣純淨的過往回憶蜂涌而來,晴予抵擋不了。」

「那是因為那個笨拙的男人,代表了你那段無憂歲月。」

「是啊。那個時候,可真是……」梅晴予嘆息。

風搖蕊靜靜地沉默了。要想突破一般世俗的禮教觀念,總是得頭破血流的才能得到覺悟。

三千閣里姑娘們背脊挺得再直,也是吃過苦痛、受過屈辱,才能像如今一般不輕易低頭。

梅晴予今日慌張失措、羞慚欲死的舉止,若換在哪一個姑娘身上,難保不會有同樣的反應;這禮教的貞節,怎能不將世間女子往死里壓?

風搖蕊以指尖撫平自己裙上一絲折皺,細細地理齊。「晴予,今日若只有你一個人在房里,你真會懸梁自盡,是嗎?」

「應該……是吧!」梅晴予苦笑。

「現在呢?」

「姊姊當頭棒喝呢!晴予知道自己陷入迷思了。」

「能面對自己是很好,但你,現在能面對外頭那個男人嗎?」風搖蕊步步進逼,讓梅晴予想得清楚。

梅晴予飄忽地笑笑。「我還在想呢……這一步若踏出去了,就是三千閣里的晴予和他面對面了。一切從零開始,他可是初客呢!」

「這個困境,是那男人要去煩惱的吧?」風搖蕊悠然地說。

梅晴予愣愣地看她,風搖蕊挑眉一笑。

「不是只有你才手足無措,對于適應彼此的新身分而感到苦惱哪!那人在這兒待了七日,待你如何,你也心知肚明吧?若不是在最後關頭露了馬腳,八成就能把你瞞過去了。這麼十年離散,你不也認不出他來?所謂的一切從零開始,是你們兩個要去重新搭建彼此的新關系。」

「青樓姐兒與恩客嗎?」

「不好嗎?」風搖蕊含笑望她。「他若要再續前緣,自然就要重頭開始,苦苦追求;難不成你要這麼和他言歸于好,在你們對被此的改變都如此陌生的情況下?」

「不。」梅晴予吐出了一個斷然的拒絕。

風搖蕊安適地點點頭。「所以,你想怎麼做呢?你要自己決定吧?」

她想怎麼做?

梅晴予睜大了眼楮。這做下決定的場景如此熟悉,當年她一身嫁衣地決定了,以致日後她的生命就此天翻地覆地轉變;如今,她要自己再做一次決定。

決定巫邢天的存在,是不是能在她的生命里延續下去……

懸梁上那只綁好了頸套的腰帶,在她眼角余光里晃來晃去的,她愣愣地注視著,然後,苦澀地笑了。

「風姊姊,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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