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小王爺的指示下,一名漢子放下輕巧小舟,劃到岸邊接來了方少行。
月映站在甲板上,冬日的雪花紛飛,她的臉頰卻紅撲撲的,那仿佛是羞澀,又仿佛是因為冷風吹拂而凍傷。然而不管一旁伺候婢女怎麼婉言勸告,她就是難以離開甲板,入到船艙中等候。
只早一瞬間也好,她想要見到方少行,想要觸模到他。
天際雪花片片,她一身澄金之色,顯眼無比,只是站在那兒,仿佛降世的女神,娉婷嬌美。
如此美人,惹來岸上無數行人目光。
交頭接耳之聲,嘈雜響起,一波一波的擴散開來。
只喊著一個名字——
「月映。」
「……是月映!」
「看哪!是那個十二金釵!」
「真的嗎?真的嗎?那就是十二金釵?」
「日進千金的名妓……哇!那要多看幾眼!」
「是誰這麼大手筆,請來這美人出場?」
「啊!那座畫舫上的圖騰……該不會是皇族的?是哪個王爺啊?」
「說不定是聖上親臨?」
「甭傻了!陛下來的話,哪會只有這麼一座畫舫?」
「啊啊,看啊!有其他畫舫追上去了耶。」
議論聲洶涌而來,原本寂靜的河面也喧嘩起來似的,落後或者超前的幾座畫舫也隱隱約約的加快或者放緩速度,企圖與這座有著三千閣中著名的十二金釵所在的畫舫多貼近點。
垂紗重幔之中,小王爺臉露不悅。
「外頭吵些什麼?」
「稟王爺,因為月姑娘在甲板上露面的關系,岸上的人都想一睹名妓風采。」一名侍衛低聲答道。
「另外,前後幾座相隔甚遠的畫舫也慢慢靠近了,是不是需要屬下……」沒有明說的請示中有著清楚的肅殺。
小王爺听見有人想靠近,立刻滿懷不快的皺起眉來,他揮了手。
「去把他們——』
偎在小王爺懷里的冬舒戀卻委屈的微嘟起嘴來,用一種傷心的表情看向小王爺。
「岸上的人都沒見過十二金釵呢,好可憐喔,為什麼要趕走他們呢?而且那些畫舫上說不定有其他青樓的姊妹在呢,要來打招呼卻被驅趕離開,一定很失望吧?」
小王爺瞪著她。「可是我不喜歡有人打擾。」
冬舒戀轉頭問侍衛︰「映還在甲板上做什麼?」
「在等方公子過來。一旁小婢己經勸過,她婉拒先入艙房。」
聞言,小王爺的眉頭皺得更深了。
冬舒戀卻害羞的笑起來,仰著臉蛋瞧著小王爺。
「那不就和我們一樣嗎?映一定也想趕快見到喜歡的人吧?」她小聲的對緊擁她的小王爺說︰「我每次都想早一點見到你,才會偷偷跑到閣外去迎接你喔。」
小王爺一言不發,臉色卻大大的緩和了。
「叫外頭警戒一點,別讓外人溜上船就好了。等月姑娘接到人,讓他們兩個快點進到艙里來。」
原本以為會接到什麼狠厲手段的命令,卻沒想到是這樣輕飄飄的處置。進來稟告的侍衛面面相覷,臉上略顯茫然的退下去了。
冬舒戀像小貓一樣窩在青年懷里,臉上笑吟吟的,期盼著見到方少行。
「你就這麼想見到別的男人嗎?」小王爺沉著聲音問。
她嬌滴滴的仰著臉,「那是映喜歡的人耶,是那個喜歡收集閃閃發光的東西、像烏鴉一樣的映喔,你不好奇她會喜歡什麼樣的男人嗎?」
小王爺抿了抿嘴。「……是有那麼一點意思。」
「不過那個人听說是書生,雖然家里兩個弟弟一個在經營錢莊,一個做珍稀文具買賣,不過這個當大哥的人是個書生啊……」冬舒戀有點困惑,「書生會閃亮亮的嗎?」
小王爺听著她的困惑,噗哧地笑了。「不是總說書中自有黃金屋?」
「你不是總說那是指做官嗎?」
「做官也要看是不是撈得肥缺,或者魚肉鄉民啊。」他悠然道。
冬舒戀皺起細致的眉。「這樣一點都不好。」
「說不定是個貌比潘安的俊俏書生。」小王帶輕佻的猜測。
冬舒戀嗔他一眼。「胡說,我問過疏樓了,她說方公子面貌端整,好看是好看,可是一點都不閃亮亮。我想看會閃亮亮的書生。」
小王爺听著她的抱怨,低聲的笑了。
輕舟劃得飛快,那漢子持舟卻極為平穩,沒有大幅度的晃蕩。方少行從原本規矩的坐在舟子里,不多時便耐不住心急的站起身來。
那漢子瞥了這做出危險動作的書生一眼,倒也沒吭聲,照樣把舟子劃得穩當,一搖一蕩之間取得完美平衡,方少行幾乎沒有特別感覺到自己是在舟子上。
因為風勢與雪花的干擾,他抬起一袖掩住側邊的臉面,擋住向眼楮吹來的冰冷風雪,他焦急的望著畫舫甲板上的月映,心里翻涌過無數在禮教中不甚雅觀的親密動作。
腦袋里某個聲音不斷吶喊︰擁緊她!撲倒她!把她帶走!
方少行亟欲見到心戀女子的專注模樣,除了細微處可以發現他的焦躁,但整體而言他只是立在舟子上,逆著風雪劃破河面而去,一身衣袍獵響如風,別具一種英挺從容的形象。
與他貌似平靜的假象不同,岸上發現這艘舟子是往畫舫而去的行人們,不禁鼓噪起來,大聲嚷嚷,並指向此舟——
「那是什麼人啊?」
「哎,他往畫舫去啦!」
「該不會月映站在外頭就是要接他吧?」
「那混蛋是誰啊?可惡!居然佔了如此美人……」
「小小書生,不回去抱你的書,做什麼來這里玩女人啊!」
「小王八蛋,那可是十二金釵!能隨便玩的嗎?」
「可恨啊——只是個書生而己,居然讓月映站在外頭接他啊——」
「那家伙到底是誰啊?喂!找個人來問問!」
「真是讓人羨慕到妒恨的家伙,以後看到書生就見一個打一次!」
當岸上只能看熱鬧卻無法膜拜美人的路人在喧嘩吵鬧之際,舟子己經靠近畫舫,並準備協助方少行登船了。
月映握緊手上的絹帕,微有汗意的手心里滿是緊張。
方才迎著風雪太久,她臉上都有微濕了,會不會糊了胭脂?發髻會不會散了?她的形貌是不是很凌亂?她是不是該轉回艙里梳整一下再……
她的腦子里還慌亂的翻著各式念頭,方少行己經在劃舟漢子稍微粗魯的輔佐下,順便的被「拋」上畫舫。
他不覺得剛才在舟子上有什麼不適之處,但是現在被這麼一拋上畫舫來——他覺得,五髒六腑都有翻滾一團的感覺。
哀著心口忍住暈眩惑,這無用的白晰書生站在甲板上,一時之間還沒有辦法顧及到心心念念期盼想見的人,他勉力適應這暈眩感,並且將不舒服的感覺壓到最低。
倒是那漢子悠哉哉的離開甲板,將小舟交給其他人去收拾了。
岸上眾人見到那得見美人的書生這麼狼狽,心里得意無比的哄笑起來。
月映心疼不己的上前攙扶,才剛踫觸到他的手,就被方少行緊緊反握著,那種「終于與你相見」的激動心情傳達到她心里去,月映身子一燙,羞澀得紅了臉頰。
方少行緊牽她的手,溫柔的撫過她的臉頰。
「我一直很想見你。」
「嗯。」月映不禁低下頭,「我也、也想。」
「但是跟我在一起的話,真的很讓你丟臉啊……」他很是沮喪。在眾人妒恨不己的拚命唱衰聲中來見她,方少行簡直感到自己配不上這樣美人。「當個書生還是不夠好嗎?」
她低笑起來。「書生就夠好了。」
「嗯?」方少行微感困惑。
「我啊,只想要簡簡單單的、很平凡、很安靜的生活就可以了。」她溫柔的看著他,「我識字,也懂古玩珍品,算帳的能力也很好,在三千閣里這麼些年,也存了很多錢,我養得起我自己,也養得起你。」
她平靜的,淡淡的說︰「若你能接受妻子持家、你就隨心所欲的讀書寫字,不求為官,不求名利,夫妻倆可以一起看書、吃飯、踏青,一起去淘寶鋪子里尋寶,日子過得從容愉快。」
方少行專注的看著她。
月映微笑著,撫過他臉上一痕雪水,「我只有一個要求——忠誠的對待彼此。」
「月映。」方少行驀然理解了她的意思,並且感受到她過往記憶里的痛苦,他挽住她,又忽然意識到她如今是女裝……「月映……」
他的呼喚聲微弱而別扭,充滿不知所措的笨拙。
但他沒有逃避她的視線。
手緊緊交握著。
月映笑了起來。「我喜歡你這個樣子,你的一切,都很真實。」
「映。」他鼓起搏命的勇氣。「我喜歡你。」
「嗯,我知道喔。」她笑。
「是真的真的很喜歡。」絞盡腦汁,卻一句優美詩詞都想不起來,腦袋里一片混亂之中,他只能講出這麼樸素而乏味的話。
但就是這樣的笨拙與遲鈍,在漫漫的相處時光中,打動了她。
「我見過很多靈巧悠哉的人,他們都很聰明,很懂得說話。」月映像在說故事似的,用著珠玉般溫潤的聲音,「但是那樣的人,都太過的熟于世事,心意改變得那樣快。戀花朝開而夕落,連一夜都撐不過。」
那一點嫣色的指尖撫過他的唇,「少行,如果你對我的感情不再純粹了,一定要告訴我。相反的,我也會告訴你。」
他輕輕含住她的指尖。「我答應你,誠實的對待彼此。」
月映羞澀的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