菊雨蝶睡到了很晚很晚。
酉時一刻,臨近黃昏的下午時分,而夏季的太陽依然火熱。
這時,她眨了眨眼,緩緩醒來,身上蓋著薄被,半張臉埋在枕頭里,一只眼楮快速的瞥了眼緊閉的窗扇,遮得嚴嚴實實的厚簾子把日光都欄在外頭。
扁線偏暗的室內,離床不遠的矮桌前,一個少女坐在椅子上,就著一盞燭火,專心的縫補手里的衣服。
用因為剛睡醒而顯得模糊的視力仔細盯了半晌,菊雨蝶才判斷出來,那少女密密縫補著的,是被她粗魯的弄裂的袖緣。
好好一朵妍麗的桔梗花是被撕成兩半,而她其實只是在偷喝睡前酒時,為了怕被嘮叨的少女逮著,于是急急忙忙的想要一口喝光,卻反而把袖子扯裂,連帶的,杯子也掉落地上。
酒水、杯子碎片,以及濺濕的衣擺,還有破裂的衣袖……不過眨眼之間,她的破壞力之大,可見一般。
在闖下禍事的菊雨蝶的面前,是溫柔笑容瞬間冰凍的少女。
于是,十分惱怒的少女在菊雨蝶上床睡覺前的半個時辰,動作俐落的收拾滿地狼籍,同時沒有間斷的說著教訓的話語。
菊雨蝶連睡著了,都夢到自己窩囊的跪坐在鋪好的床褥上,垂手俯首,恭敬的聆听貼身侍女的訓話。
「唉。」她逸出一聲嘆息。
少女雖然專心縫補,但是耳朵依舊靈敏,沒有漏听任何聲音。
「為什麼天色還不黑呢?等日落了,才會涼一點啊……」菊雨蝶噪音沙啞的嘀咕。
「夏季日落慢,恐怕得再過一個時辰,天色才會黑。主子,你不如回到被子里,再睡一會,如何?」暮靄淡淡然的說。
「小暮靄,你上來陪人家睡……」菊雨蝶拍了拍薄被,嬌聲說道。
暮靄抬起頭,瞥她一眼,懶得理會,干淨俐落的收起針線,將手里的衣服展開,手工之精細,完全看不出曾被撕裂。
「不愧是暮靄。」菊雨蝶拍手,贊嘆的說。
「今天明明是放假的日子,主子倒是痛痛快快地把一整個白天睡掉了……」嘆了口氣,暮靄將桌上零碎的東西收拾干淨,站起身,走到屏風後,不多時又轉了出來,手里捧著一只盆子。
放了一夜,水溫微涼,卻不致寒,剛好給菊雨蝶擦身子。
菊雨蝶整個人懶洋洋的,由著暮靄伺候。
「白天的時候,外頭的地都熱得冒煙,誰踏上去誰倒楣……我才不在白天出閣呢!暮靄,你等會兒睡一下,等到戌時一刻,我們再出去。」
「天都黑了,主子又想去哪里?」
「去紅花酒肆啊!」菊雨蝶笑吟吟的說出令暮靄嘆息的目的地。「啊,酒是好東西呢!明明這麼好喝,暮靄卻一滴也不肯踫。」
「喝酒容易誤人誤事,哪里好了?」暮靄冷冷淡淡的回應。
菊雨蝶張口想要反駁,又想到自己昨晚才為了偷喝酒,把袖子扯裂了,累得暮靄得辛苦的縫補,不禁吐吐舌頭,把話咽回去。
暮靄哼了一聲,用那盆水把她擦干淨,然後伺候她更衣,又端來另一盆溫水,給她梳洗,接著拉開厚簾子,打開窗扇。
夏季的風勢迅疾,接近日落之際,氣溫也降乎了些,吹在身上,不那麼讓人著惱。
菊雨蝶坐在窗台上,倚著窗框,托著腮幫子,梭巡這繁華如夢的花街,在夕陽余暉中,宮燈一盞接一盞的點亮,提早響起的金鈴聲在花街回蕩,女子清脆而甜蜜的笑聲仿佛水波,遠遠蕩漾。
她回頭一看,暮靄趴在矮桌上,已經睡著了,把她悶得一身汗的薄被現在披在暮靄小小的肩膀上,隱隱傳出打呼聲。
菊雨蝶乎聲笑了笑,跳下窗台,從矮櫃里翻出一些糕餅,隨便填了肚子,接著從暗櫃里拿出偷藏起來的酒壺,倒進小小的酒杯,享受偷偷模模的樂趣。
夏季的風啊,帶著濃郁的太陽味道。
在這麼優閑的時候,菊雨蝶絕對不會想到,她將在這次例行的飲酒日,借由一場被牽連的、小小的人為災禍,遇上她人生中獨一無二的重要轉折點。
「戌時一刻怎麼不快點到呢?這樣我才好和暮靄手牽著手,出門去喝酒。」
拿著小酒杯,自斟自飲的菊雨蝶,臉上是滿懷期待的微笑。
紅花酒肆的大掌櫃站在矮階上,往外頭瞧著,天色已經全暗下來了,她捏著指頭數今天的日子,又看看大街遠處有沒有什麼騷動,心想,夏天夜里的風半是干熱半是涼爽,再晚半個時辰,也應該要變得寒涼一些吧?
才這麼想著,她就嗅聞到風中朋一股若有似無的美人香。
那是一種很沉溺的味道。
既美又艷,濃郁的色氣,還帶點輕佻的風流。
香氣很甜膩,卻又仿佛淡薄。
因為是隨著風飄散而來,那麼迅疾,根本留不住。
她的鼻腔還記得那個好聞的味道,滿心想著,還要再嗅聞一次吧?于是就沉迷了下去。
這樣招搖的美人香,帶著芬芳的酒氣。
大掌櫃笑了起來,吩咐一旁小二哥,去把三樓那間能跳望鏡照河的湘竹廂房整理一下,又囑咐了僕人,搬幾壇新釀的酒進去備好。
得到指示的小二哥眉開眼笑,低聲問道︰「大掌櫃,能跟在一旁伺候嗎?」
大掌櫃睨他一眼,像是嗔怒,又像是輕笑,「說什麼傻話呢?輪得著你這進酒肆才一年的二愣子呀?掌櫃我要親自伺候,你還不快去干活?」
小二哥模了模鼻子,滿臉遺憾的走開。
而不遠處,原本來來往往的人群忽然安靜下來,頃刻,又喧嘩開來,人群為了觀看什麼而聚擾,又為了讓什麼通過而步步小心的退讓開一條路。
這種異常的騷動,讓旁觀的大掌櫃搖頭嘆氣。
前方,天色盡暗,卻有那麼一點方圓之地,熒熒發光。
那美麗女子華服盛裝,身前一個雛兒舉著宮燈引路,身後兩名高頭大馬的護衛跟隨,吸引多少凡俗人目不轉楮。
菊雨蝶踩著輕慢的步子,那繡鞋經過特別訂制,前頭低,後頭半掌高度,將她的身子烘托起來,那每一個踱步都輕搖慢晃,身若拂柳的嬌美,她身有美人香,夏季的風刮得既高又遠,便蕩了開來,迷得人心暈眩,難以自持,而她眉眼彎彎,飽滿紅唇輕輕抿著,似笑非笑,眼波流轉,仿佛款款凝視著人,一個眨眼而已,又被她眼波輕巧溜開,心癢難耐,于是男人們又趕快跟上她的腳步,想要再求得她望來一眼。
此女妖嬈,有如山鬼。
吸人精氣的魅惑。
桃花眼,紅唇嫵媚,長發微,波浪似的蕩了一身招搖,前胸豐盈,後臀那飽滿緊實的弧度,光瞧著就覺得充滿彈性,恨不得沖上前去模得一把,充滿不惜一死也想觸模的價值。
如此尤物,最適合金屋藏嬌。
娶妻當娶賢德女,納妾應選如此尤物。
菊雨蝶這樣風風光光的逛大街,可以預期明天之後,又能為三千閣招來一批頭暈目眩的客人,經過淘汰剔除,應該還能留下約莫三成的固定恩客吧?
出來玩一趟,又能喝酒,又能給閣里帶來營收,還能幫其他懶得出門的姐妹們帶去新客,她樂得心花朵朵開,表面上依然維持嬌懶的模樣,只是頰邊泛起嫣紅,看得眾人更加不能自持。
但是沒有任何一個不怕死的男人敢去一親芳澤,因為跟隨美人兒身後的兩名護衛盡避面無表情,卻殺氣騰騰。
一路喧嘩,引來眾人圍著、繞著,卻又不敢上前,只能亦步亦趨的跟隨著她。
三千閣金釵姐兒菊雨蝶姑娘,終于踏上今晚的目的地——紅花酒肆的階梯,與門前等候她足足兩刻有余的大掌櫃四目相對。
大掌櫃似笑非笑,「喲,真是大駕光臨。」
妖嬈的菊雨蝶逸出慵懶的乎吟,「嗯哼,人家也有給你帶來新客喲!」
大掌櫃扶了一下額頭,「得了吧你!這酒肆也不過就這麼點大,你一路招蜂引蝶,身後拖著這麼一幫人,根本是添亂吧!」
菊雨蝶嘟起豐滿的紅唇,「哎呀,姐姐好嫌棄,人家明明是一片好心。」
「是,你可真好心。」大掌櫃捏了下她的鼻尖。
菊雨蝶吃痛,氣得雙頰鼓鼓的。
這樣孩子氣的撒嬌行為,在她身上一展現,卻就成了萬種風情,讓人大嘆老天真不公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