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笑起來的樣子美好,明亮,並且純粹。
即使嘴里正說著這樣可惡的話,也依然光彩奪目。
……難得她經歷了這樣的情傷,眼底還滾著淚珠,然而展顏笑開的時候,卻仍然純真,仍然燦爛,仍然讓人目不轉楮。
葉起城想,酒醒了之後的羅永晉一定很後悔。他會成為春亦尋的客,想必也是著迷于她的笑顏,但他去將所有的挫敗都發泄在她身上,落得再也見不到她的懲罰——但再怎麼後悔,三千閣都不會允許羅永晉再踏入一步。
即使悔不當初,也無法再挽回了。
「說話嘛,芭蕉葉子。你為什麼發呆了呢……」春亦尋整個身子歪在水里,連趴在桶邊的腦袋都側向一邊。「啦,芭蕉葉子,閣主罰了你什麼呢?」
「杖責。」他沉在自己思緒里,耳里听著她問話,便隨口答了。
春亦尋的聲音又輕又淺,一點都不驚動他,「多少下呢?」
「一百三十。分次領罰。」
「傷得重嗎?」
「血口已經收了,只剩下淤血烏黑,養個幾日就好了,不會礙著平日作息……」他一邊漫不經心的答著,一邊卻慢慢的回過神來。
聲音乍然止住。葉起城微張著嘴,瞪著她。她臉上還凝著笑,眼底的淚珠又滴滴答答的滾下來。
他看著她,頭疼,胸口也疼。
「……不要哭了。」他低聲說。
她的淚水卻止不住的落。
他簡直拿她沒有辦法,忍不住伸手小心翼翼的去模她的臉試圖幫她把淚痕抹去。
她的臉這麼小,他一個手掌就幾乎能蓋滿她整個臉,她的臉又女敕又軟,他的手粗糙又干澀,一個不小心就在她頰上擦出一道痕跡來。他心驚膽戰。
為了轉移她的注意力,他只得開始講話。
「我……我師父受過前任閣主大恩,我小時候練武,師父就跟我說過,待我學成,就把我送進三千閣來,我還偷偷來過幾次,卻從沒見過閣主……師父只跟我說過要讓我入閣,倒是沒提過可以走……我、我也沒想過要走。然後,呃……」他有些慌,絞著腦汁想她剛才還問過什麼,「對了,還有蒙面……嗯,不悶,暗衛身上包得密,但料子特殊,防火又防水的,卻不顯得悶或者熱,我還常常忘了自己穿的這一身……」
她被他逗笑,「你是穿習慣了,才忘了的吧?」
他看著她的笑臉,沒有吭聲。
「你沒有娶妻嗎?」她問。
「……沒有。」他輕笑答,「我沒想過。」
「你以後也要待在閣里?」春亦尋偏著頭看他,「我一直想問,金釵們一個個嫁出去了,那暗衛是跟著金釵去,還是待在閣里,等著下一代的金釵?」
「我沒問過,也不清楚。」他有些為難。
「那你呢?」她問,「如果我不在閣里了,你怎麼辦?」
「我……大概不會走吧……」他低聲說,「我沒有想過三千閣以外的去處。」
他看著她,「你想出閣?」
她茫然了一會兒,「……沒有,我沒想過。即使那時還戀慕著羅公子,但仔細一想,我那時也從沒想過要離開三千閣……」
「你沒想離開?」葉起城真的驚訝了。
她也一臉驚愕。「沒有。我沒有想過除了閣里,還有什麼去處……」她漸漸安靜下來,像是翻天覆地的試著理清自己的思緒。「我以為自己喜歡羅公子,但仔細一想,我沒想過要嫁……也沒想過,要為他離開閣里——所以,我其實沒有喜歡他嗎?」
春亦尋一臉困惑,望著葉起城,「我的喜歡是假的嗎?芭蕉葉子。」
「……我不以為是假的。」葉起城說,「你確實對他全心全意,之所以沒有想過與他的共同未來……是因為他並沒有回應你吧。他沒有與你一同投入,你的路途便也走不開一條大道。你的感情並不是虛假的,是他沒有回應你。」
春亦尋若有所思的點頭,「真好,芭蕉葉子。我從來不知道你這麼會說話。」
她笑著,又問他,「杖責是打背上嗎?」
「不是,是打……」他才要回答,又陡然止住。
春亦尋奇怪的看他,心想他怎麼只答了一半呢……然後她的目光從他寬厚背心滑下來,她想起曾經看過的,關于十夜鶯在教訓花念涵時的威脅︰打。
于是她盯著葉起城繃得很緊的肉。
「我想起來了,張澤……不就是一般拿來嚇唬孩子的‘打’嗎?」她噗地大笑出來。「你被打?真的嗎?居然是打啊!炳哈哈……」
他被毫不留情的取笑了。
葉起城的臉色由眼角的微紅,急速轉為整張臉的鐵青,再到陰沉的黑。然後他抿緊嘴,一聲都不吭了。
春亦尋笑得太開心,幾乎喘不過氣來那樣的激烈,葉起城還在心里默數著,若讓他數到十了,她還不住口,他就要動手讓她住口。
至于要怎麼「動手」,他還要在這默數的十下里好好想想……
她的笑聲在他數到九時乍然止住了。
葉起城深感遺憾的瞪著她。
她卻臉色慘白,一手按在月復下,整個人幾乎想要蜷縮起來,但桶子放滿了熱水,她無法把臉埋下去,只能把雙腳並攏,嬌小的身體繃得像是要斷掉。
「……小春花?」他噎了一下,隨即驚異起來。
他撲到桶邊,將她整個人從水里抱起,不顧自己一身水濕,「你撐著,我給你找醫大夫——」
她在他頸邊氣若游絲,「不要動……芭蕉葉子真是笨死了。」
「咦?」他僵在原地。
「癸水來時,不能泡浴……你守著我這麼久了,什麼時候見我癸水來時,九九還會弄上這麼一個大桶給我泡水?」
「不,不能泡嗎?……那,你是,因為泡了水,所以……」
「不是,是因為笑得肚子疼了啊。」她一本正經的答話,蒼白的頰上又略略回復一點血色,雙唇卻仍是慘白。
葉起城沒有注意到她的唇,卻見到她頰上血色淡薄,似乎真的不是身體不適,而是笑他笑得太用力了……他想著,巴不得雙手一松,讓她重新跌進熱水里去。
春亦尋將臉埋進他肩窩,笑聲低低的。
「芭蕉葉子。」她喚。
「……怎麼?」他答得生硬。
「你是不是……」
「嗯?你說什麼?」
「我說,你呢,待我這樣好,是不是,因為你……」
「你嘀嘀咕咕在念什麼啊?」他試著听清楚。
她吸了口氣,同時嗅到了兩人身上混雜在一起的腥甜血味,「我說啊,你啦,芭蕉葉子——……你是不是,有一點,喜歡我呢?」姿勢僵硬,力道卻極為溫柔的,擁抱著她的男人,渾身都僵了。
春亦尋將身體的重心全托付給男人,她閉上眼楮,「芭蕉葉子,你一直都不知道,自己是喜歡著我的嗎?」
懷里的女人,聲音輕輕的,像花瓣飄飛一樣。
葉起城感覺自己繃緊的臉龐,被女人伸手撫模,從狼狽的落著幾縷發絲的寬額,到顏色深濃的眉,她慢慢的將他眉間的皺褶揉開,指尖順著滑到他眼角,她似乎是想試著模模他的眼皮,于是葉起城感覺自己別扭的閉上眼楮,讓她撫模……然後她的手滑下鼻梁,從鼻翼順向臉頰,又揉了揉他耳垂,葉起城的身體不自覺的抖了一抖。
她像是笑了。她的指尖從耳垂邊滑過,捏捏他下巴,然後她的指尖停在他唇上。
「……都干裂了。」她說,「我醒來,看到你的時候,我就在想……你的唇,怎麼這樣的干呢?」
輕輕的聲音,伴隨著氣息。
她閉著眼楮,在他懷里撐起身體,她的手扶著他的臉,她的氣息彌漫在他的呼吸里,她的唇帶著溫熱的香氣,接近他冰涼而且干燥得都裂開的嘴唇。
葉起城有一瞬間的恍惚。
也許她說對了,他是有一點喜歡她,而且他始終不知道自己喜歡她。
他喜歡她。
這個認知,意外的美好,並且令他愉悅。
「……小春花。」他很輕的呼喚了。
然後他在她的唇即將貼上的前一瞬,將臉轉開。
這個動作堅定,並且清醒。
春亦尋張開眼楮,望著他。
葉起城凝視她雙眼,那目光非常溫柔,帶著戀慕的光亮。
他輕輕的放開了她,讓她坐在擦身時的小椅子上。
「你現在。並不是因為喜歡我,才想吻我的。」他小心翼翼的為她披上一件外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