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納言十八 第6章(1)

踫!一聲巨響,通往金佛寺那環山而開的官道上,突然滾下了大小石塊阻礙了去路。

猛然勒住急奔的馬,于慍色染上皇甫皇眼眉之前,沿著坡道滾至身前的車輪已映紅了他的眸。

「皇上。」堂玄先一步御馬擋在皇上面前。「堂玄先去查看,皇上于此靜候。」

皇甫王朝中以馬車顏色區分官階。紫底金邊的皇族,紅底黑邊的一品官,藍底黑邊的二品官以及綠底黑邊的三品官。

據聞大納言正往此處而來,這滾落至眼前的車輪,也恰巧只有紅黑兩色……他深知皇上為何變了臉色,只是……

「一起走。」皇上繞過堂玄,驅馬前行。

他不能在此靜候,一刻也不能等,因他不寧的心思根本無法靜下來。

他想見她,想立即見著她一面,刻不容緩。

他當然清楚她送花之意,也于那一刻倏然驚覺,這輩子他與她恐怕是糾纏不清了。

如此可好?

確認了她對他的情意之後,要他如何再對她放手?再將她自身邊推開?

萬十八啊,他于心中喚著她的名。總是為難妳的朕,終將為妳所為難了。

一路上,碎石與殘破的木屑不斷滾落,皇上等人避得小心,心里卻更添焦急。

當一橫躺于官道上的毀壞車門納入皇上眼眸之際,他震愕地停下馬。

「這馬車全都一個樣,很容易認錯的。」當年,她望著皇城外一排候著的馬車皺眉。

「怎麼?大納言認不得路便罷,現下連自己的馬車也認不得?」當時他的調侃話語,氣鼓了她的雙頰。

「誰說得!下回臣一定認得。」

下回一見,皇上不覺莞爾。

別說大納言了,如此馬車連三歲孩童也絕不會錯認。

「倘若這樣還錯認,那臣也認了。」座車車門上她親手描繪的十八個「卍」字,醒目且別致。

如今,這繪著「卍」字的車門卻大大地刺痛了他的心。

「萬十八!」一聲嘶吼,皇上已飛身而去,他發了狂似地將撞毀于路旁那不成形的馬車一片片掀起。

「皇上,讓堂玄來。」堂玄緊緊抓著皇上的手臂。「您剛愈合的傷口會裂開的。」

「讓開。」他一把推開堂玄,發白的臉龐上只剩下令人發顫的冷凝。「誰也不許動手。」

當他掀起一片木片,望見那熟悉的月牙白絲袍時,手頓住了、身體僵住了,心也凝結成冰。

他僵直地站著,不敢動、不敢看、不敢想,只覺心痛如絞。

他,失去她了?!

不及接受她的情意,不及訴說他的愛意,不及留下她要她別走,也不及好好地寵她、待她,甚至愛她。

「皇上,只是衣袍而已,大納言不在里頭。」堂玄代皇上搬開了木片確認。

聞言,皇上的身軀不穩地朝後退開一步。他深吸口氣,閉眼蹲跪了下來。「那就好。」

短短的「那就好」三個字,幾乎耗盡他渾身之力。他握緊的拳在抖,他繃緊的身軀無比僵硬,他緊閉的眸難忍一陣灼熱。

他一直明白她對他的重要,卻于現下才了悟,失去她的他,絕不會是原本的他。

她,果真是他皇甫皇今生唯一的弱點。

「皇上,前頭似乎有人。」眼尖的衛兵指出了方向。

心一震、眸一睜,皇上如箭般飛去的身影快如閃電。

那,是名有著一頭烏黑長發、身著合身長袍、身影縴細嬌小的女子。

女子背對著皇上席地而坐,單薄的身子彷佛隨時會讓風吹走,令人望而生憐。

腳步一跨,皇上已轉至女子身前,手一伸,將女子從地上拉了起來。

「皇上,小心大納言的手,她……」堂紅未竟的話語讓堂玄止住,並將她拉至一旁。

「皇上?」萬十八仰首望著眼前的男子,無血色的臉龐上驚魂未定。「皇上。」她再次喚了聲,是確認,也是對自己的安撫。

她這兩聲皇上,她那蒼白失色的臉蛋,她那泫然欲泣的模樣,讓皇上不自覺地放軟了手勁,也放緩了那顆倉皇不安的心。

「大納言,妳該死。」他滿腔的憂慮與驚慌經由這幾個字宣泄而出。

「是。」不反駁,萬十八認了罪。「臣確實該死。」

她是該死。該死的大膽逼迫皇上、大膽地在向皇上表明了她的心意之後,逃之夭夭。

她是該死。該死的想要皇上愛她,想要當皇上的妾、皇上的妃、皇上的後,而非只是皇上倚重的大納言。

她是該死。該死的讓自己陷入這不該發生的危險中,讓皇上為了她而擔驚受怕。

她該死,但她卻笑了。

柔柔淺淺的笑浮上她的唇、漾上她的眼。

他,終于來見她了;他,終于肯見她了。

盡避剛撿回一條命的她渾身疼痛不已,盡避多日來為他形銷骨立的她已虛弱得幾乎站不住,她仍是深深凝望著眼前的他,一瞬不瞬,就怕漏看了一眼,就怕一個眨眼,他便會消失不見。

他氣惱地瞪著她,但摟上她的腰、穩住她搖搖欲墜身子的手勁卻無比溫柔。他理當好好地責罵她一頓,但想將她緊擁入懷的念頭卻縈繞不去。

眼前的她,衣裳髒了、冠帽散了、發帶散了,披散的及腰長發圈住了她縴細的身軀與那巴掌大的臉蛋。

此時的她,堪稱狼狽,卻奇妙地讓他移不開視線。

「朕說過,除了朕與妳的親人之外,絕不讓他人見著妳這副模樣。」皇上的指插入她如絹的黑發中。

皇上的話,令她微笑的唇線加深不少。「對不住。」她確實答應過皇上,而這回是她未守住諾言。

「妳可明白,朕對妳總是特別縱容?」他幽闇的眸里映著她的清麗容顏。

點點頭。這一點,她比任何人都明白,因而才會讓自己深愛上他,無法自拔。「皇上。」她情不自禁地喚出了口。

「妳可明白,朕多麼小心翼翼地不想讓妳受到絲毫傷害?」

「皇──」

皇上伸指按住她的唇,不讓她說話。

「不,妳不明白。」他稍啞的嗓中凝聚著責備、無措、驚慌、欣喜。以及那不易察覺的無奈與憐惜「妳若明白朕的用心,便不會不顧朕的意願,如同飛娥撲火般地豁出一切。」

皇上。萬十八于心中喚了聲,盈眶的淚,只為了他話語中的愁苦與疼惜。

「告訴朕。」他捧著她的頰,對上她的眼。「朕該拿妳如何是好?」

「皇上……」她的淚滾落了,為了皇上那一句亂了心的「如何是好」。

她無法回答皇上,也不知如何回答。若這輩子不能愛他,她寧願就此死去。

踮起腳尖,她仰起唇,再一次未經皇上應允,再一次仗著皇上對她的縱容,將柔軟的唇瓣印上皇上那微涼的唇……

※※※※※※

「點了睡穴了?」坐落床沿凝望大納言的皇上語氣平靜。

「是。」照顧大納言睡下的堂紅輕聲應著。

「傷得如何?」

「全是瘀傷與擦傷,都已上藥,皇上請寬心。」她仔細檢查過了,也因而松了口氣。

只是瘀傷與擦傷?那她這病懨懨的模樣是……「可讓御醫診過脈了?」她的身子鮮少有病痛,會如此恐怕全是為了他。

「大納言不讓堂紅找御醫。」

「為了不讓朕知曉?」

「為了不讓皇上擔憂。」

「而妳竟由著她?」皇上瞪視的眸不再平靜。

「堂紅該死。」堂紅跪了下來。「大納言嘔血時已通報御醫前來,但大納言堅持不讓御醫診治,直說出了宮再醫治。」

嘔血?皇上臉色一變,他竟傷她如此之重?!

「傻瓜。」嘆口氣,他疼著的心更加無法痊愈了。「越是氣朕,便越要活得好好的才有機會反將一軍,這道理妳怎會不明白?」

「大納言現子狀況如何?」堂玄低聲詢問著。

「堂紅每日皆替大納言運氣,大納言的身子已好了許多,再好好修養數日便無大礙。」

「下回,別由著她如此任性。」皇上的無奈與寵溺雖未明言,卻讓人听得明明白白。「她的處境與朕相同,若無法時時提防,下回也許會要了她的命。」

「未事先檢查好馬匹與馬車,是堂紅的疏失。」堂紅自責不已。

「鋸過的車輹不容易被發現,但快速奔馳時卻極易斷裂,對方心思歹毒,千萬要小心。」堂玄檢查過斷裂的車輹,也找著了受傷的馬夫,卻找不著那匹失控的馬。

「這回,或許是對方在做最後的試探。」皇上望著睡著的大納言,伸手撫平她于夢中蹙起的眉頭,神情柔和不少。

「皇上的意思是……」堂紅臉色一冷。

「對方在試探皇上對大納言是否已真的無心也無情。」堂玄代皇上說明。「若大納言出了事,而皇上傷心欲絕,正好讓對方有機可乘;反之,若皇上無動于衷,對方也毫無損失,反而慶幸趁機拔除了皇上的左右手。」

「朕以為立妃一事能讓對方放過大納言。」皇上似笑非笑的唇驀然揚起。「看來只是讓他們的計畫也跟著變而已。」

「皇上有何打算?」堂紅擔憂地望著床上的大納言。

「待大納言養好身子,帶大納言進宮來吧。」望著萬十八的睡顏,皇上的語氣已平靜無波。「朕要她替朕選妃。」

「啊?」堂紅與堂玄對望一眼。「堂紅斗膽問皇上,皇上可明白大納言送花之意?」

「朕明白。」他豈會不明白那代表「默戀」以及「將吾之一切奉獻給你」的心意。「正因如此,選妃之事非由大納言來做不可。」他將她的身影戀入眼眸。「只有大納言清楚朕要什麼樣的女人。」他的指輕輕撫過她微涼的唇,指尖的柔軟觸感讓他的心騷動著。

他不明白她那蜻蜓點水般生澀的吻何以會讓他留戀、悸動不已,也不明白她那與一般女子無異的唇瓣何以能讓他愛憐、迷惑再三。

或許是為了再度確認她帶給他的奇妙感受,也或許只是單純地受她吸引而情不自禁,他緩緩俯,極盡溫柔地吻上她微張的唇……

四片唇貼合的當下,皇上的心便陷落了。

舍不得離開的吻落下了第二個、第三個……直至最後一個吻,落在她光潔的額上。

他該離開了。

明知再不離開便趕不上明日早朝,再不離開只會讓人更加起疑,他卻不想、也不願離開。

眷戀地凝望她半晌,心下一嘆,他悄然起身。

「皇上。」堂紅跟出了房門。「堂紅該如何向大納言說明?」

聞言,皇上停下腳步,神祇般的俊容仰望天上滿月,任月光于他臉上鍍上一層柔亮光暈,神聖,也神秘。

不一會兒,他開口了,低緩的語調如醇酒般醉人。「妳告訴大納言,朕相信、也接受她所做的任何決定。」

※※※※※※

一晚,大納言入宮了。

不去謁見皇上,不去她的住所,而是直往後宮大女官所在之處。

她渾身上下讓一件寬大的黑色斗篷與斗帽包得密不透風,露出的只是一張白淨臉龐。

「大納言。」于門口靜候的大女官恭敬地福了福身。

「打擾了。」大納言微微頷首,壓低的語調帶著一絲歉意。「今晚前來,有一事請托。」語畢,她已帶著堂紅進入花廳。

「大納言但說無妨。」細心地關上門,回過頭來的大女官讓眼前這脂粉未施的清麗女子吸去了目光。

平時總是以男裝示人的大納言是貨真價實的女人,這點她早已知曉;只是頭一回如此近看大納言的她方知曉,大納言的美令人屏息。

萬十八微微一笑,縴白素手自斗篷下伸手,遞給大女官的卷軸上系著一條紫底金邊的緞帶。

「這是……」見著卷軸與那別具意義的緞帶,大女官愣了下,一時間未能伸手接下。

「請大女官擇視可否。」大納言低聲說道,望著大女官的眸雖未稍移,但白皙的面頰上已染上芙蓉色。

「下官斗膽問大納言可明白『擇視』之意?」大女官端莊的面容上透著看透紅塵的世故。

「明白。」

「大納言是想清楚了才來此的?」大女官再問。

「是。」單單一個字已表明她的決心。

望著大納言堅定的神情,大女官微微一笑。「大納言請隨小的進來。」她轉身進入內房。

以眼神示意堂紅留守于外的萬十八,外表雖鎮定,內心卻是萬分緊張。

她跟著進入內房,依著大女官的指示月兌下斗篷,除去外衣、中衣,當身上只剩下單薄單衣時,停留于單衣上的縴白手指開始有些發顫,指尖也跟著泛涼。

從大納言手上接過卷軸的大女官,熟練地將之攤開平置于桌案上,細長的鳳眼半斂著,淡點胭脂的唇輕抿著,她靜靜站立一旁,不催促、不急躁,只是候著、等著。

咬了下唇,深吸口氣,萬十八鼓起勇氣褪去了身上僅存的衣裳,一絲不掛地立于大女官面前。

「可以了。」萬十八的聲音有些飄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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