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巨賈 第1章(2)

正在此時,閱琴領著轎夫走了過來。

「你們扶著這位壯士隨我進寺里。」裴若衣對兩名轎夫下令。

轎夫彎子,一人架住全佑福一只粗壯的胳膊,硬是使了好些力氣才把他架起來,兩名轎夫臉憋得通紅。

「對不起,我有些重。」

全佑福很是不好意思,無奈餓了十幾日的身子不听他使喚,腳步虛浮得很,但凡他有些力氣,也不願意麻煩別人。

裴若衣回身看他,打算告訴他這沒什麼,這一看,她卻愣住了。

天!這、這男人會不會太高大了點?

兩名轎夫已不算矮,也是會些拳腳功夫的壯丁,可一到了他面前,硬是矮了人家半截,兩人仿佛是被他挾著走路。

他這已是餓了十幾日又有病的身子,真不知道他完全康復後又會是怎生模樣?定是熊腰虎背,讓人不敢隨便招惹的典型北方大漢。

裴若衣目光平視只能看到他胸口,要想看到他的臉,還要退後幾步,脖子昂得高高的才成,怪不得他會說自己力大無窮,生得這樣壯實,想沒力氣都不成。

「小姐?」

閱琴輕推了她一把,不明白小姐怎麼對著乞丐發起呆來。

「喔。」她回過神,白女敕女敕的臉蛋染上一層薄暈,她垂下頭,輕聲說︰「沒什麼,你們隨我來。」

替全佑福打點好一切,裴若衣留下閱琴來照顧他,並吩咐兩個轎夫一個去找大夫,一個原地等著。

裴若衣隨著靜海大師進禪房,聊了一會,把全佑福托付給靜海大師後,她留下些銀兩,借口想去後院清靜清靜,便離開了禪房。

法若寺是京城里數一數二的大佛寺,當今皇上篤信佛祖,賜了好大一塊地給住持靜海大師。

靜海大師愛靜,注重養心,命弟子們在後院里種了菩提、榕樹、文竹、芭蕉等樹,每當風一吹起,林木蕭瑟,影影綽綽,很有一股風雅之氣。

裴若衣一直都很喜歡這里,第一次見過後,回到家里便要求疼愛她的父親也在她閨院里仿種了一個園子,可畢竟家里不是佛門清靜之地,感覺仍是不一樣。

她信步走入竹林,彎過熟悉的小路,經過一條清澈小溪,前面約莫有二十階石板鋪就的台階,她輕提羅裙,拾級而上,左手邊不過十來步的距離,便是一道木拱橋。

此時,木拱橋上站著一位二十歲左右的公子哥兒,一身白衫,腰間系著一只彩玉環璧,一見裴若衣款步而來,他急忙上前迎接。

「妹妹,近來可好?哥哥好想你。」

一雙修長的手輕輕握住她軟女敕的小手,害她芳心卜通地跳個不停,心里有些羞澀,想要抽回手兒,但男人不讓,還使了些力氣抓緊。

裴若衣突然發現自己衣袖上有些污跡。啊,是剛才那位壯士抓她手時不小心沾到的,那位壯士就不會這樣強抓她的手不放……

許品多日未見心上人,今日終于有了機會,自然有些禁不住地放肆。

他過于親密的動作,讓裴若衣有些反感,她不著痕跡地往後略退幾步。

「怎麼了?妹妹,難道你不想我嗎?」

許品又近前一步,突然伸手,拉下她蒙面的薄紗。

頓時,一張美艷得不可方物的小臉顯露出來,漆黑眸底有幾分羞惱,雪女敕粉頰點染兩抹嫣紅,牛女乃般雪白的肌膚散發著淡淡光澤,簡直美得讓任何男人都會忍不住想強擄進懷中,肆意愛憐而不忍放開。

裴若衣垂下眼,心底有些惱意。許哥哥以前向來不會這樣孟浪,怎麼今日兩人頭一次單獨見面,他便控制不住自己了呢?

她畢竟是大家閨秀,對他逾禮的行為有些不悅。

她動作迅速的擋住對方就要觸上她芙頰的手,急退一步,順勢把覆臉薄紗也拉回原位。

「許公子請自重。」裴若衣聲音雖然嬌軟,但語氣強硬。

許品自然听出她的不悅,猛咳了幾聲,急忙解釋。

「妹妹千萬別生氣,我不是有意冒犯妹妹,實在是多日未見,送進你家的拜帖都被退了回來,私下差人送給妹妹的信也不見回音,我怕這次妹妹終于願意見我,只是要跟我說一聲‘以後不再相見’,我心里又苦又怕,因為妹妹而終日茶不思、飯不想,又听說裴大人正在為妹妹物色夫婿,心里更是急得六神無主,現在好不容易見到妹妹,一時犯了糊涂,才……」

許品雖不是書香世家出身,好歹也是個富貴公子哥兒,又長得玉樹臨風,溫文儒雅的模樣,眼見他解釋得滿頭大汗,裴若衣也不便再冷著一張小臉。

「下次不許再這樣了。」

自小所受到的貴族小姐教養,已經在她的腦中根深蒂固,她的尊嚴絕不容許任何男子唐突冒犯,哪怕對方是她的心上人。

佳人終于展顏,許品自是歡喜得打躬作揖,再不敢造次。

「今天也不怨你。」裴若衣柔柔嘆氣,「我怎會不知道你的心思?」

他們畢竟是青梅竹馬、兩小無猜,就如同自己的親人般。

原先感情就好的兩人,因為年齡漸長而需避嫌,兩人再不能光明正大地見面獨處,那種突然被割斷友情的茫然感覺,到今日她還記得。

即使偶爾見到面,身邊也必定會圍著很多人,再不能像以往那般自在的談天說地,她不能說是不遺憾的。

若非她已及笄,家里急著給她找尋結親的對象,她可能會任著這淡淡的遺憾蔓延,但她不想嫁給一個陌生人,與其嫁給一個不知道高矮胖瘦、性情、脾氣如何的陌生男子,她寧願嫁給從小一起長大,一直對她很溫柔呵寵的許品。

「我倆向來心意相通,我的一切都不曾瞞過妹妹。」許品想到現實中兩人的距離,搖頭苦笑,「也許,我應該放了你,才是對你真的好吧。」

她無奈的道︰「不,別這樣說,這不是你的錯,是我家人太過勢利了。」

「是我配不上妹妹,光是有錢有什麼用?去妹妹家求親的,哪個不是有錢又有勢的貴族公子,我算什麼呢……」

裴若衣咬咬唇,似乎下定決心道︰「別人再好,我都不想要,如果一定要嫁,我……寧願嫁給你。」說完,她不好意思地低下頭,臉頰火辣辣燒得厲害。

天吶,羞死人了,這可是她這輩子說過最大膽的話了。

許品聞言,簡直欣喜若狂,他沖動地握住她的小手。「妹妹此言當真?」

雖然對他沒有刻骨的相思情感,但她怎麼也不願嫁給未曾謀面的陌生人,不得已只能出此下策。裴若衣有些愧疚的看著他,輕輕點頭。

「這輩子,我許品定不辜負妹妹的情意。」

有了這句話,他就安心了,他是真的很喜歡很喜歡她,喜歡她的美麗,喜歡她的知書達禮,喜歡她的出身,喜歡她的溫柔。

兩個人又敘了一會舊,約好了下一次的見面時間,說好在這段時間內,彼此都要好好想想辦法,看怎麼才能說服裴家的長輩們,讓兩人能得償所願。

裴若衣希望事情能得到圓滿的解決,但願爺爺和爹娘能屈服于對她的疼愛,在成親這件事上讓她自己作主。

丙然是健壯結實的身體,全佑福不過在床上躺了五日,身子便好了泰半。

他不好意思在寺院里白吃白喝,能下床的那一日,便跑到院子里跟小師父們搶事做,還是大和尚勸了半天,才把他重新勸回床上,就是這樣,他還是把寺院前的廣場全掃了個干淨。

直到今日,他身子已經痊愈,誰勸也勸不住,在黎明前就起身,去後院的小溪擔了十幾趟水,把灶房前的大瓷缸全灌滿了,又抓著竹掃帚去前院掃,動作又干淨又俐落,把做慣這些苦差事的小沙彌們看得一愣一愣的,他們還沒回過神來,這力大無窮的大個子,又笑呵呵的抓著掃帚,準備去掃那佔地頗廣的後院。

大和尚看見了,追著他來到後院。

「全施主,你這是干什麼?」

全佑福抬頭,見是一直對他照顧有加的大和尚,爽朗一笑,「掃地啊!」

「哎喲,廢話,我當然知道你是在掃地,可是你把事情都搶著做完了,那些人要做什麼啊?」

「要不是師父們不嫌棄全某,救了全某一命,全某現在早就到閻王老爺那里報到去了,全某別的沒有,力氣最多,就讓我做這些小事來報答你們吧。」

「你說的什麼話,救你的可是裴宰相的孫女,戶部尚書裴大人的掌上明珠--裴若衣小姐,她若不給住持錢,我們哪里有多余的錢給你治病啊,再說,你吃的可不比一頭豬少多少。」

全佑福搔搔頭發,有點不好意思,「我自幼就能吃了點。」

「你這麼大的個子,也是必然的。」大和尚一臉理所當然。

他躊躇了半晌,還是忍不住問了,「你說的裴若衣小姐,是不是那日蒙著薄紗的仙女?」

見他古銅色的臉頰染上一抹淡紅,大和尚嘆息道︰「正是那位嬌滴滴的小姐,你這傻大個,別妄想吃天鵝肉了,她那種身份的小姐,可不是你能想的。」

全佑福愣了一下,臉頰潮紅更盛,連忙擺手,「不不不,我不敢我不敢。」

「也別想著什麼要報恩的傻念頭,他們那種富貴人家,幾錠銀子救個人是常有的事,肯定不會把這種小事掛在心上,你的那點報恩,人家也瞧不上。」

大和尚雖已皈依佛門,但人情世故早已參透大半,又怎會看不出他的心思。

對于大和尚的話,全佑福只是勉強傻笑一下,默默垂下頭,繼續掃地。

這大和尚語氣一頓,又繼續道︰「不過話說回來,這位裴小姐倒真是個一心向善的大好人,她常常捐錢修佛寺,不定時就讓人扛著粥飯、饅頭到寺前發放給窮人們……」

大和尚拉拉雜雜說了一堆,從裴若衣的家世、學養、名聲,說到她家人最近給她選婿的大事,說媒人一見她就追著她跑,前段時間甚至把嬌小姐嚇病在床上,躺了好久。

這麼美好的人兒,是該選蚌好人家……

全佑福陷入沉思,驀然想起那日的相遇。雖然從頭到尾都沒有看清她的面容,可她身上的香氣,卻一直縈繞在鼻尖,未曾遠去,還有她溫柔的嬌甜嗓音,清亮的大眼,那雙曾讓他感覺像是來到仙境的柔女敕小手……

若不是她可憐他,這輩子,她都不可能會多看他一眼吧?

全佑福喉頭的酸澀像一層一層漣漪,在心湖底淒涼回蕩。

也對,他這樣的大老粗,哪里配得上那天仙般的好姑娘?他有這種念頭,對她都是一種褻瀆,他這樣的人根本不配……

「……喂喂喂,我說你的魂兒是飛到九霄雲外去啦?」

大和尚彎著腰,挑著眉毛,在全佑福眼前揮舞著寬大的灰色袍袖,想拉回他不知神游到哪去的魂兒。

「咳咳。」他干咳兩聲,「大師父,對不起,麻煩你腳抬抬。」

「呃?」大和尚一愣。他在說什麼啊?

全佑福的溫潤黑眸往下盯著大和尚雙腳,含蓄道︰「大師父若一直站在上面,我怕傷到你。」

大和尚低頭。原來他太忘神,站在人家大竹掃帚上,這全佑福力大無窮,大掃帚一揮,說不定就直接把他揮到西天見佛祖了。

尷尬地模模鼻子,他兩腳一抬,跳出大掃帚的勢力範圍。

全佑福二話不說,繼續埋頭苦干。

「唉唉唉,你倒是和我說說話啊……喂……」大和尚追著他跳。

「喂喂喂,那個誰誰誰,你停下來啊……」有個大姑娘也跟著追。

全佑福不想再听到裴若衣小姐要嫁給誰的話,兩只粗壯的大手緊緊抓著掃柄,拚命向前掃,心里希望大和尚識趣些,別再來給他的心窩里撒鹽,那會好痛好痛。

「喂,叫你停下來,你是聾了嗎?」

咦?這聲音,怎麼听都不像大師父的聲音,倒有點像是姑娘家……

「喂,你這傻大個,叫你停住,你還起勁地往前掃,你是故意的是不是?」

一雙小手突地抓住他的掃帚柄,害全佑福嚇了一跳,趕緊收回掃帚揮出去的力道,結果那過大的力氣讓掃帚狠狠的打在他身上。

一旁的大和尚抱著禿腦袋,擠了下眼楮。痛啊,他都替這傻子痛啊。

不過全佑福天生神力,一身厚皮也不遑多讓,雖然結實粗壯的手臂已被掃帚抽出一條紅痕,他還是沒事人似的,連看都不看一眼。

疑惑地抬頭瞪著眼前的清秀小丫頭,「姑娘,你是在叫我嗎?」

罷才那一幕,閱琴還驚魂未定。那掃帚堪堪就要掃到她身上來,她曉得這粗莽漢子的力氣,不由得又在心中怨恨小姐,干嘛要對這粗人那麼好?!

因篤嫌怨,她口氣態度自然很差。她沒頭沒腦地把一樣東西甩到全佑福眼前,也幸虧他手快,就在東西要掉地的時候接了起來,可惜只接住一條白絹帕子,帕子里包著的一只鳳凰金簪就這麼滾到泥地里髒了。

閱琴眉頭一皺,「笨蛋,連個東西都接不好。」

牌子、金簪,稍征聰明點的人,都會先抓那枚金簪吧?!

全佑福看著子簪子,一時模不著頭緒。

懶得和他多扯,閱琴疾速說道︰「既然你身子好了,自然可以隨時離開這里。這簪子是我家小姐可憐你的,她讓我轉告你,用這簪子換些錢,好好地經營個小生意,賺些錢,早早回家鄉去。」

多好心的小姐啊!全佑福只覺得胸中翻攪圯陣陣復雜情愫,又酸又痛又感激。

他小心翼翼撿起金簪,這金簪掐著琺瑯絲兒、綴著一圈小小的紅色寶石,似乎仍殘有半絲幽香。

他粗糙的拇指摩挲著美麗的花紋,一句感謝的話都沒說。

「我話已經帶到,怎麼做是你自己的事。還有,我們小姐救了你,你可別到外面亂說話,壞了我們小姐的名聲,我第一個不饒你。」

閱琴凶巴巴的念完,氣呼呼的走了。

只有全佑福仍抓著那只金簪發呆。

大和尚看到全佑福失魂落魄的樣子,搖頭嘆氣。唉,世間痴情小兒女啊,何苦偏要深陷情障呢?

全佑福活到二十歲,識字不太多,從來不曉得什麼風花雪月、兒女情長,偏偏栽在一個貴族小姐手里,那個他一輩子都不可能攀折到的富貴牡丹花兒,他甚至連遠遠看著她的資格都沒有。

明知如此,他是把她放到了心里。

即使之後有一次,他在後院掃地時,她打他身前走過,望都沒望他一眼,他根本不敢走上前去,謝謝她的救命之恩,卻又忍不住偷偷跟著她,看見她與一個英俊的男人私會,心窩痛到快裂開,他都不願忘了她。

不願忘了啊,即使今生沒福氣擁有,他也不願忘了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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