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碗豬腳!
泰國曼谷,五天四夜的員工旅游,身旁同事和樂融融、歡聲笑語,張雀星卻從暈機開始,難受得要命。
「嘔……」一個月內連吐兩攤,她有點吃不消,頭暈眼花地靠回椅背。
罷才飛機上有股悶惡的氣味,尤其在拆開附贈耳機的塑膠袋之後,彌漫到最高點,她一邊耳鳴一邊極力忍住作嘔的感受,連空姐把餐點放置到每個人面前的小桌子上,她都虛弱得無法道謝。
唰,隔壁有人撕開餐具塑膠袋──嘔,她吐了。
好不容易下了飛機,登上游覽車,她癱在座位里意識蒙,心中第一萬次的這麼問自己──
唉,為什麼要來呢?
留在台北,雖然還是得上班,但說不定會在空蕩的辦公大樓里偶逢殷 ︰又說不定,中午他們選在同一家餐廳吃飯,因為都沒有別的同事,他就會注意到她……
哪像現在,她在泰國耶,別說什麼和殷 巧遇的機會,不要客死異鄉就好了。
「雀星,還好嗎?」李秀英關心地靠過來,模模她蒼白臉色,「要下車吃飯嘍。」
「嗯……」張雀星勉強撐起身子,頭腦昏沉腳步顛簸跟著踏下車。才出車門,漂亮的泰國女人手持花圈套到她頸上,做出雙手合十的招呼手勢──
「三碗豬腳!來,看這里!」
喀嚓,白光閃過眼前,她才意識到大家在拍合照。
泰國女人示意她往前,又把臂間的花圈套到下一個人脖子上。
「借過。」
咦?張雀星猛然回身,竟見殷 提著行李經過她身邊。
「你擋到路了。」他冷冷地指出。
「呃,對、對不起……」她呆了,喃喃道歉,開始懷疑是自己日有所思夜有所夢──他、他、怎麼會在這里?!
「嘿,說不來你還是來了嘛!」費仕杰來到他身邊,輕拍他肩膀笑道。
殷 面色漠然,「跟陶氏合作順利,出來放松。」他看看四周,口氣閑淡,「你部門的人沒有全到?」
費仕杰看看自己那團人,「喔,小陳本來要來的,昨天臨時說要陪女朋友去度假。」
殷 沒回聲,緊握行李提把的手,松了。
「雀星,快點,導游說這餐是自助式的,不快去菜會被搶光呦!」李秀英拉著張雀星沖進餐廳,沒注意她頻頻回首,急著想找尋殷 的身影。
「李姊,我吃不太下……」張雀星拿著白瓷盤,跟在她後頭排隊,眼看一盆盆菜里,埋滿了紅辣椒。
「怎麼?你不敢吃辣啊?」
「嗯,我一吃就胃痛。」
「多少試試看嘛,說不定是放好看的,根本沒味道。」照她經驗,辣椒這食物很撲朔迷離,用外觀顏色大小形狀來判斷辣味厲害程度,往往差很多,簡直像得道僧人似的,高深莫測。
「噢……」
除了白飯之外,連炒空心菜都豪邁的放下大把辣椒。殷 沉默的排在張雀星身後,瞧她苦臉的夾了些菜進盤里。
「晚上要看人妖秀,會弄到很晚欸,不多吃一點到時候很餓……」李秀英還在那絮叨。
眾人回到位子上開動,張雀星攢著眉,勉強吃了七分飽,接著隨團移動去秀場。人妖秀場地暗暗的,她幾乎是模黑走到位子上。
「這可是VIP席,」導游像講秘密似地壓低音量,「是最好欣賞表演的位子喔!」
這是不是最好的位子她無從得知,不過整場表演歌舞華麗,聲光效果十足,最後還有一位外形酷似李玟的人妖壓軸,對嘴唱她的歌,感覺真是奇怪。
好像在國外吃飯,餐廳卻送上鹵肉飯的感覺。
「來喔!」表演後出來,領隊高聲嚷著,「想和人妖照相的,現在趕快把握機會──合照一張,五十泰銖。」他手臂一揮,整排剛剛演出的人妖們搔首弄姿、媚眼微笑,等待拍照。
業務部同仁一擁而上,費仕杰挨在最美麗的人妖身前,見殷 走過招呼道︰「大老板,要不要來照一張?」
殷 偏過臉,眸光巡掃過每張興奮的表情,他心緒清淺,淡淡開口,「我沒興趣。」
然後踱開了去,一個人走到喧嘩的邊緣,仰望星空。
這片夜色極濃,黑墨墨地對比出星子閃耀,周遭笑語與偶然閃現的鎂光燈似乎都距離他很遠很遠……離他的心,很遠。
他一手插入褲袋,倚著暗影浮動的牆,他仿佛隔著透明的膜,瞧望自己。
他已習慣于這樣的疏離,悠長的歲月里獨自成長,不熟悉向誰透露自己思緒,對萬事萬物都能超然立場地審視,就算身處在人群包圍里,也常常感到孤獨。
「格格不入也不是壞事,只是偶爾讓身邊的人感覺很孤單……」女乃女乃有次這麼說他。
殷 低低吁息,不是不想對別人付出關懷,只是掙月兌下開某種在內心深植的空曠……忽然,一抹顏色劃過他清寂的邊界。
張雀星跟在某位人妖身後走來走去,表情很渴求,模樣很煩惱。
他不由自主的直了背,注意著。
方才表演時,張雀星就特別被「她」吸引,雖然不是長相最漂亮、衣著最華麗,但深邃輪廓相當有味道……現在沒人要求「她」照相,「她」滿場走繞,張雀星眼巴巴的跟著轉,不知道該怎麼開口。
她英文太破了,中文「她」听不懂,泰文她又不會說……傻跟了半天,突見她被別人攔下──
殷 瀟灑站立,流暢地與「她」對談,沒幾秒「她」點頭微笑,兩個人轉向準備好的相機鏡頭。
「一起來?」
冷冷的嗓音邀請,張雀星慢半拍的確定殷 是在對她說話。
她急急傾身,「可、可以嗎?」
他姿勢未變,直望前方,薄唇微掀,「合照省錢。」
這樣她高興也不是、難過似乎也不是,但一想到能如願以償,立即嘴角上揚,很快走近兩人。
殷 站偏一步,她恰恰好塞在他與人妖中間,小小蚌頭,可愛得緊,能縮在這里和全場最喜歡的兩個人合照,她笑得闔不攏嘴。
3、2──
攝影師伸出手勢,張雀星歪頭比個YA,擺著習慣的拍照姿勢,這次耳朵卻微微感覺到殷 的肩膀。
1──
她臉熱了,把頭擺正,對鏡頭綻放最燦爛的笑容。
「OK!」攝影師笑著對他們圈起手指。
「差不多、差不多了。」又是領隊的大聲嚷嚷,「還沒照的請趕快照完,照完的人我們趕快回到自己的游覽車上……」
「呃,」看到殷 轉身就要離開,張雀星連忙叫住他,「謝謝你!」她彎腰,很誠懇的九十度鞠躬。
整個世界靜默了三秒……
「不客氣。」
她倏地抬眼,望見殷 挺拔的背影隱沒人群,她舉手揉耳朵──這次他居然回答她了!
興奮感繚繞下去,回到下榻旅館,她跪坐床前呆呆地笑,行李大開的攤在旁邊,李秀英拿著衣物在她眼前揮手。
「雀星,你發什麼呆啊?」
「呃、嗯,」她眨眨眼,回神,「沒有啊,我沒事。」
李秀英胡疑地又看了看她,然後才去洗澡。
浴室里傳來嘩啦嘩啦的水流聲,張雀星心花怒放,睡不著,點亮陽台燈,推門出去──
夜風微涼軟拂面頰,她雙臂撐著陽台,感受異國繽紛而悠哉的情調,往下瞥是飯店的私人沙灘,還有零星的游客散落。她忽然很想去走走,體會融在那幅景致里的感受。
留下字條告知李秀英自己去向,張雀星穿著短袖短褲和人字拖就下樓了,泰國比她習慣的氣候熱上一些,她喜歡這樣溫度。
沿著柔軟的碎浪走,海風腥氣嘻鬧而過,她才發現也沒有想像中那樣暖和……果然還是太樂觀了,她考慮要不要回頭去拿件外套。
「啊!」
低低訝異一聲,殷 就在她不遠的前方坐著,姿態隨意,手支在身後,頭發微被吹動,眼色幽邃深邈。
似被咒定在原地,緩緩蹲坐下去──本來還想回房拿外套,現在怎樣也不願走了。啊,就這麼跟他面對同一片海,向著同一縷風,偷偷覷著他背影,這里就是天堂的盡頭。
「什麼事?」
殷 姿態未變,頭也沒回。
「呃,」張雀星僵住,跌回人間,尷尬無措,「沒、沒有,對不起……」她起身走開。
他轉頸看向她,表情在夜色蒙朧掩映下,比一泓霧湖更迷離。
瞧他似乎沒不高興,她大著膽子又湊了回來,小心翼翼找個話題開口,「你、你上次和陶總裁談得還好嗎?」聊公事,保險點。
「嗯。」
他應聲了。
這樣張雀星就很歡喜了,悄悄靠近他身側坐下,隔半個身體的間距……他沒歡迎,也沒攔阻。
四周靜得很,遠遠才見一枚游客暗影,彼此間相隔遙遠,仿佛在不同星球。海潮獨奏陣陣,浪花婉轉撫模沙岸,此刻好像該說些什麼,又好像什麼也不用說。
殷 默默賞望浪潮,張雀星打破他的寂寥。「還好陶總裁沒有因為溫開水的事生氣。」
殷 睇她一眼,「怕她討厭你,影響合作?」
她癟嘴,低頭看自己的手指,「她那麼不喜歡我,也不是沒可能……」唉,被莫名其妙地討厭了,實在很討厭。
「你惹過她?」他語調冷淡,有種事不關己的風涼。
她皺起臉,「沒有吧,我想不到啊。」
餅了數秒,殷 突然說︰「你很笨。」
「咦──」她又不知不覺惹到他了嗎?怎麼忽然被罵?
張雀星滿頭霧水,他的怒點比辣椒的辣度還難以捉模啊!
「以為所有人都該喜歡你。」殷 冷冷道破。
「呃,」生怕再冒犯他,她謹慎措詞,「如果我做得夠好,別人至少不會討厭我吧?」
「錯。」
他輕哼,「再怎麼做,也不可能讓所有人喜歡。」
羞點她可不服氣,她從小就是家里的開心果,不要說爸媽和哥哥,就連親戚或爸媽的朋友到家里來,她都有辦法逗大家開心,博得大家的喜愛。
「我覺得……只要找到別人欣賞的特質或行為,表現出來,就可以被大家喜歡喔──」她像突然想到什麼,眯眼湊過去,「應該是你都不觀察這些,才沒辦法被所有人喜歡吧!」
殷 挑眉,對上她雙眼。「你表現給我看。」
「呃……」張雀星詞窮,再努力也沒有喜歡她的人,眼前就是個活生生的例子啊!她答不出話來。
他再次下了這個結論,「所以說你笨。」
她听了垂頭喪氣,輸了。
游客似被黑夜吞噬,每回張望都少一些,溫度逐漸曠涼,殷 瞟了眼瑟縮的身影。
「不可能讓所有人都喜歡你。」他重申論點。
她抱著膝蓋,點點頭,「是──我知道。」喂,有必要一直打擊她嗎?已經很清楚他不會喜歡她了咩……
「你準備溫水也沒用。」
「欸?」是在說陶總裁的事喔!張雀星這才醒悟。覷他側影,他完全沒有觸踫到她,她卻覺得,超溫暖。
臉上暖融融笑開花,被殷 瞥到,她盡力收斂,「嗯。」咬唇撇過頭,笑意卻從眼角傾泄,流淌滿面。
「你很笨,」他搖首,「成天在意別人喜不喜歡你。」只會浪費精力。
「也不能這樣說呀,」她小小聲的反駁,「我當然會在意喜歡的人喜不喜歡我嘛……」
殷 腦中閃過陳正凱的笑臉,甩甩思緒,反問道︰「那不喜歡,你怎麼辦?」
她手背支頤,歪頭思索,「應該會努力變成他喜歡的樣子吧。」雖然對他沒有用,唉。
「這更笨。」
「咦?」又被罵了。
殷 涼問︰「看過《哈利波特》?」
「嗄?!」她看過,但不曉得他也看過。
「里面有種幻形怪,存在意義是變成別人最恐懼的樣子……跟你一樣。」
這、這不是贊美的比喻吧?張雀星嘴角忍不住往下掉。
「你每天就忙著變成別人喜歡的樣子。」
「這、這有什麼不對?」她下巴略仰,出了社會後,多多少少會改變自己吧?群體生活本來就需要體貼與偽善的心。
殷 懶懶掀著眼皮,覷她,「消滅幻形怪的方法,是把它放進人群。」他的聲嗓仿佛帶磁,吸引她全神貫注的聆听,「它急著變成各種樣子,最後會自我混亂。」
「你是說……跟我一樣?」她眉眼間輕罩迷惑。
「對。」他露出一副她稍有孺子可教的意味,「如果你想變成所有人喜歡的樣子……」
「會自我混亂?」她的音調清篤些。
他偏過臉,掩去一抹微笑。「不如做自己喜歡的樣子。」
星空底下,飄散著這句話。
張雀星靜了靜,似是在思考。「但你是天才耶,講起來當然很容易,我做自己會有人欣賞嗎?」她實在懷疑,秀眉又起皺折了。
可能是夜色,可能是其他的什麼,殷 生起一股想伸指舒撫那皺痕的沖動。
一你真心喜歡自己,別人會看見你的好。」他神態如常,心間卻波動如浪。「不一定是所有人,但喜歡自己,就不需要那麼多人的肯定。」
張雀星雙掌捧住臉,肘撐在膝上,腦細胞全力思考他的話。
做自己喜歡的樣子啊……長久以來,她總是在揣摩爸媽喜歡的樣子,要做乖孩子、不讓人操心︰老師喜歡的樣子,要听話負責、考出好成績……她不斷迎合別人,把自己弄得好累好累。
「我也像想你一樣,」她眼泛晶瑩,急切的向他表白,「不要等別人肯定……自己就可以喜歡自己。」
說完這句話,周遭沉默了好久。
「如果你做到,我第一個肯定你。」
驀地,他的嗓音響亮了黑謐的夜,張雀星臂膀上起疙瘩,感動得呆了。
殷 逕自站起身,動動略僵的頸項,月兌下夾克,丟到她膝上。
「公司的,給你。」
她愣住,垂眼瞧著外套胸前的「綠能」標志,這像公司員工大會發的制服,但是,他穿過耶……
她樂不可支的往身上裹,兩只手甩呀甩從過長的袖管里伸出,滿足地揣入口袋。
「等等!」殷 打算離開,她大叫住他,「你忘了東西──」右邊口袋掏出一個面包,左邊口袋撈出與稍早那個人妖的合照。
殷 沒回頭,揮個手。「給你。」
欸?緩緩把舉起的東西放下,她盯住相片,里邊她笑顏燦燦、「她」美艷不可方物,而他瞅著鏡頭的模樣簡直傾倒眾生。
那時他付了小費,但相片卻給她──合照到底是省誰的錢?
張雀星想不透,肚子忽然滾響兩聲,她拆開面包袋子。太剛好了!今晚沒吃飽哩……明天記得要問他面包在哪里買的,不然剩下幾天都要吃辣死人的當地菜,她會餓死。
本來又冷又餓的她,現在躲進殷 的體溫里,她笨笨的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