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逸陽,爸爸要跟你說話。」
畢業典禮前夕,辰逸陽正在房間,準備明天要帶去學校的東西。拉開抽屜,看見那條紅色緞帶,他想了想,把它塞進書包里。
溫柔的聲音忽然喚道,他一听見,臉色頓時變得僵硬。
「快過來啊,你爸爸在等著呢!」
辰逸陽繃著一張臉,慢慢往母親房間走去。推開門,他看見媽媽斜坐在華麗的大床上,手里拿著鍍金的話筒,滿面帶笑。
母親雖已年近四十,但歲月似乎沒有在她身上留下多少痕跡,身上披著酒紅色絲質睡袍,將她縴柔的身型表露無遺,面容細致姣好,盈盈大眼波光流轉。「喏,爸爸知道你今天生日,特地打電話給你呢!」她把話筒交到他手中。
他接過,沉默地听著另一端傳來的嚴厲呼吸聲。
辰逸陽緊閉嘴唇,對方也不開口,兩人就這麼對峙著,他心里很清楚,這就是父親,無論多渺小、多可笑的比賽,他都不想輸。
「快,跟爸爸說話啊……」母親微笑地催促著,辰逸陽轉頭看她。是,她永遠都想要爸爸贏……
沒關系,她永遠都希望爸爸贏。
「爸。」他啟唇低喚。
「嗯。」對方似乎滿意他的臣服,才沉沉開口,「你也十五歲了吧?听你說,明天就畢業了?」
「嗯。」辰逸陽的音調毫無起伏。
他知道,媽媽不是爸爸的太太,所以爸爸不能跟他們一起住,但是,十五年的父子關系中,跟爸爸的見面次數寥寥可數,不得不讓他揣測,爸爸根本沒有把心思放在他和媽媽身上……
偏偏媽媽還是死心塌地地跟著爸爸,說他身為知名企業家二代,早有家室也是不得已,還說爸爸其實對他們很好,當年她要生他的那一天,身為總裁的爸爸,還親自開車送她到醫院……
辰逸陽听到忍不住想笑,但心口卻滿是無限淒涼。
這就是媽媽這些年來一直津津樂道、說也說不膩的唯一甜蜜回憶。他的生日,他不是主角,媽媽也不是,那個踫巧開了趟車的男人,才是今天會被記住的主要原因。
他不是……不是……不管多想成為別人心里最重要的那個人,他也永遠都不是。
「我已經安排了人,」父親嚴厲的話語從听筒另一端傳來,「你跟你媽等一下上飛機,我已經在美國這里幫你安排好課程了,我要讓你接受最好的教育。」
「等一下……」辰逸陽眼楮一眯。
「有問題嗎?」
「明天是畢業典禮。」
「那種無聊的典禮根本不需要參加。」父親一句話就否決了一切,「你不用收拾行李,那些事晚點會有人處理,你準備好,一到這里,我為你安排的課程就會馬上開始。」
囑咐完,他便將話筒交回媽媽手上,他默默走出母親的臥室。原來,父親難得打電話來,是為了這個令人措手不及的消息。
要不要……通知江可兒?
但是,他發現自己並沒有她的電話或住址。經過客廳那扇透明落地窗,他胸膛劇烈起伏,沒有再跨出半步,雙臂交叉在胸前,習慣性的仰望天空。
媽媽曾說,他和爸爸給人的感覺都像太陽,孤獨又直接,如果天上沒有雲,陽光就會直射傷人……
她想做爸爸的那朵雲,所以,他要自己去找屬于他的雲。
抿緊唇,辰逸陽眼色閃過一抹陰郁。看來明天他是無法赴約了,現在只希望,他曾經以為屬于自己的那朵雲,不要真的傻傻的等他,不見不散。
***
「嗚……」
從回憶里醒來,辰逸陽眨了眨眼,試圖理清視線,看見自己所處的醫院,感受到身下躺著的病床觸感……唉,都是多少年以前的事了,怎麼在夢里,就像昨天才發生的一樣?
後來他一到美國,心思全被滿滿的接班訓練課程填塞,無暇去想要怎麼才能聯絡到她。直到去加拿大留學,巧逢當年的同學,同學說畢業典禮那天,江家千金真的在那里等他了,等到典禮結束也不願意回家,一直到有人告訴她,他已經出國了,她才願意離開天台……
同學當個笑話似的講給他听,揶揄他怎麼會認識江家千金,他沒有回答,只是草草帶過,掩飾胸腔里像被人用力掐住的心痛感,自此多方打探她的消息……好不容易等到今年,他有機會回來,終于,彌補她的時刻到了。
「嗚……嗚……」突然間,辰逸陽听到隔壁床那個表現得很堅強、要男友放心離開的女生,莫名其妙啜泣起來,他忍不住撇撇唇。
靶覺腦際被那哭聲牽引得隱隱作痛,他皺起濃眉。有本事要人走,就不要在這里哭,她不知道這樣會擾人清夢嗎?
「江可兒,你、你一定要振作……」
一听到這個名字,辰逸陽原本伸出手準備按護士鈴的手臂,驀然在空中凍住,黑眸驀地瞠大。
怎麼會,是她?
辰逸陽深吸一口氣,感覺像有人在他頭上砸了一顆雞蛋那樣冰涼涼地,鮮腥的思緒蔓流到全身,使他背脊發冷。
一直荒涼的左胸,卻漸漸溫熱起來。
四天後,江可兒終于出院了。
她讓照顧她好幾天的李管家先回大宅休息,自己辦理出院。
從小上下學都有專車接送,假日出門玩還有個保母全程伴護,怕她去同學家危險,索性請所有同學到她家開生日派對,平常除了去學校上課,其他時間都有人陪著,對她噓寒問暖,從頭照顧到腳……
她實在厭倦這樣大小姐的豢養了。
好不容易撐到大學畢業,她先是拒絕到爸爸的公司上班,執意要自己找工作。
開始工作後,認識和原來生活圈截然不同的男友,便離家搬到公司附近的小鮑寓,還特地交代爸媽千萬別找佣人來幫忙,她想要一切都自己動手,終于朝她夢想中的普通人生活,前進了一些些。
她不要前功盡棄。
江可兒一個人靠在醫院櫃台前,手臂上挽著用了好幾年的低調名牌包,身上穿著簡單的T恤、牛仔褲,她的個頭雖然不高,但身材縴細,氣質清新,再加上這樣的輕松的穿著,讓她看起來比實際年齡小了好幾歲。
將出院的文件和證件放進包包,她掏出手機,猶豫著該不該打給男友……哎,還是等休息時間再打好了。
在競爭激烈的廣告業,他們這組好不容易爭取到晨星的比稿機會,上頭說,這次如果可以成功接下案子,懷德就會機會升組長……
這是他夢寐以求的機會。
于是也就變成她的。身為一個好女友,她理當要幫男友得到他想要的,于是她不眠不休地在公司加班熬靈感,三餐作息紊亂,直到胃痛暈厥,入院檢查才發現是輕微胃潰瘍——
這下她知道了,不管再怎麼拼命,還是應該好好照顧身體。
十二點零七分,江可兒踏出醫院,烈日當頭,她有些暈眩地抬起沒拎包包的手臂,略擋在額前,想看清楚前方。
「喂?」
她按下手機鍵,撥給男友,那端很快就接起來,口氣卻有點急促。
「懷德,我出院了……」江可兒慢慢說著,組員們激烈的討論聲浪傳進她耳里,她怕那端听不到,便放大音量,「但你不用過來,醫生說我情況很穩定,我先回家,你下班後再看要不要來找我。」
懷德本來就是一個以工作為重的人,只要是上班時間,就別想跟他爭論「工作跟我哪個重要」,通常那種下場都會讓她恨不得自己沒開口問過……
這就是,所謂成熟的戀愛吧?
不會一天到晚查勤,不再要求自己是對方的全部,知道彼此過往的戀情而不隨便拿來吃醋吵架……
這樣,真的很成熟了吧?
江可兒忍不住垂下肩膀。可是不曉得為什麼,她偶爾還是會想念剛交往的時候,可以一天打十幾通電話問他人在哪里,如果問︰「兩個人都掉進海里你會先救誰?」他要是答先救別人,她就會發點小脾氣,即使吵架,最後又能夠抱著和好……
曾幾何時,她已經被他訓練到不再跟他抱怨什麼了。
因為他會說,何必呢?不要老想一些讓自己不開心的事;因為他說,下班很累了,沒有力氣吵架;因為他說,喜歡女朋友成熟一些,就算留著跟前女友的合照也不代表什麼……
是的,他說什麼她都同意。
所以她眼睜睜地看他前女友調來成為新組員,看他們熟稔親密地互動,她還貼心地讓他們有敘舊的空間,因為她長大了。
「好,抱歉我趕不過去,」張懷德的口氣變得帶有歉意。女友為了忙他的案子住院,他沒時間照顧她,現在出院還讓她自己一個人回家,實在有點說不過去,但原本膠著的文案進度,因為有人提出不錯的想法,正在進行討論修改,他沒辦法放下工作,「那晚點我再打給你。」
江可兒溫順的點點頭,「嗯。」她按下結束鍵。
通話終止,兩分十五秒……她已經快要想不起來,上次和他熱線超過一個小時,是什麼時候的事了。
她眨眨微酸的眼楮,吸口氣,轉頭張望,正打算要走出醫院旁的狹窄小巷,到大馬路上去攔計程車——
「小姐。」
忽然間一道黑影籠罩她的全身,帶來一陣清涼,江可兒微退半步,眯起眸,覷著逆光佇立的高大身影。
「……誰?」
「你的東西掉了。」男人手上拿著的,是她掏手機時不小心掉出來的健保卡。
江可兒「啊」了一聲,露出笑容,向對方點頭,「謝謝你。」此時陽光剛好照射到他的側臉,她驚愕的微張著唇,瞪住他。
「……辰逸陽?」她睫毛不敢置信的揚動,「你是辰逸陽?」
她沒認錯,因為他的樣子幾乎沒變,只是整個人長大了一號而已,可他一臉冷靜,不像記得她的樣子。
江可兒不死心,繞著他瞧了一圈,發現他後腦有塊包扎的傷處,「你怎麼受傷了?」
他低頭瞅著她,好半晌才開口答道︰「我出車禍。」
「……你還記得我嗎?」江可兒小心翼翼地問。
聞言,辰逸陽陷入思索。該怎麼回答?若說記得,萬一她提起當年的事,他現在要如何解釋道歉?如果說不記得,那不就等于在騙她——
「你不記得了?」江可兒誤把他的沉默當作不反駁,臉色倏變,雙手捂著嘴,阻止自己驚喊出聲,包包咚地掉到地上。
完蛋了!
辰逸陽喪失記憶了!
江可兒驚詫地瞅著他。「你到底發生了什麼事了?」
他依舊沒有回答,她敲敲自己的腦袋,他一定也跟她一樣,覺得真是莫名其妙吧?
瞧他孑然一身,江可兒左右張望,不見有人跟他同行……她真的該走了,但一想到要把他一個人丟在這里,她是一萬個不放心。
「辰逸陽,」她拍拍他的肩膀,「我不是壞人,我是你以前就認識的朋友,你跟我走,好不好?」
辰逸陽盯著她。
有那麼一瞬間,江可兒以為看到了以前那一個眼神總是犀利的男孩,但那道熟悉的目光一閃即逝。
他稜角分明的嘴唇,輕輕吐出回答,「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