苞黎恩開始說話的那一年,牧寧海還只有七歲。
那個時候她還不知道這個黑黑的、瘦瘦的,總是頂著一頭淺色亂發的男孩會改變她的一生。
牧家是個人口復雜的政治世家,每年的八月,整個大家族會在玫瑰農場來個大聚會。
在這一整個月里,每個人都顯得很緊張、戰戰兢兢的,因為大權在握,喜歡控制一切的大家長牧清並不是那麼容易討好的。
身為絕對強勢的大家長,牧清對他的晚輩就只有一個要求,他覺得那是非常容易辦到的──就是完全服從他的領導和指揮。
牧家就只能有一個聲音──牧清的;就只能有一個想法──牧清的。
而在那一天之前,牧寧海從來沒有跟黎恩說過任何一句話,雖然她對他髒污破損的衣服和總是亂翹的頭發充滿了好奇,不過就像農場的王嫂說的,她是小鮑主,而他則是垃圾堆里出來的小垃圾,他們之間的距離就算以光速行進也到達不了!
黎恩和他那個老是喝得醉醺醺的媽媽,住在農場後面的破房子里,他沒有上學,泛黃的衣服穿在他身上永遠過大,而且隱約發出一股酸臭味。
黎恩大她七歲或是八歲、甚至九歲,事實上,她並不很確定,因為從來沒有人對他感興趣過,顯然也不會關心他究竟幾歲。
他有一張很嚴肅又固執的臉,牧寧海從來沒有看過他笑,她有時甚至懷疑他是不是不懂得如何笑!
她的哥哥、堂哥們都以欺負他、揍他為樂,所以她常看見黎恩鼻青臉腫,一拐一拐的去清理垃圾、拔草,做些沒有人願意做的雜工。
「真是丟臉哪!又不是什麼清白的女人,听說沒有結婚就跟老外生小孩了,真是不要臉。」
農場里的耳語傳來傳去,說的都是黎恩和他的酒鬼媽媽是怎麼來的。
「大少爺也真倒霉,年底就要選舉了才被這個爛貨黏上,害老爺不得不把那個妓女和那個小表藏到這里來!」
「最好這件事不要影響到大少爺的選情,說實在的,老爺也沒有義務得照顧那對母子嘛!」
「就怕那些記者會亂寫,真的把大少爺跟那個站壁的爛貨寫在一起,那就糟了,會影響選票的!」
對牧家所有人,包括佣人來說,黎恩和他媽媽是一塊不能亂丟的狗屎,再怎麼髒也只能夠扔在自家後院,免得讓對手有嫌臭的機會。
幾乎所有人都知道黎恩的媽媽是牧家老大牧成德的「爛麻煩」,他們甚至不叫她的名字,只說「那個女人」!
沒有人要理他們,階級觀念在牧家是很根深柢固的,每當牧寧海看見穿著破爛衣服的黎恩試著要逃開愛欺負他的堂哥時,她都深深覺得難過,鼻子里感到酸酸的,她從來都沒辦法像姐姐們一樣拍手大笑。
她替他感到難過!
「媽咪,為什麼黎恩的媽咪不愛他?不給他干淨的新衣服穿,讓他這樣臭臭的?哥哥們都說他是個發臭的垃圾,可是黎恩明明就不是垃圾呀!」
听到這句話的母親,睜大了雙眼,美麗的臉龐露出了嫌惡的表情。「小海,天!你該不會是跑去跟他玩了吧?不可以靠近他,听到沒有?那個壞孩子只會是個大麻煩,我看他總有一天會讓某個人出事!」
他那雙野性的眼楮似乎隨時都會失控似的!
都怪她那性好漁色的大伯,連站壁的酒鬼都要沾,害得家里不得不藏著那種低下階級的人。
「可是媽咪,我覺得是哥哥們很壞,他們老是打黎恩,因為他們說黎恩很臭,如果我把我的隻果香水送給他,他就會變香對不對?」
她天真的想法換來的是母親一個香香的擁抱,「媽咪很高興,小海是這麼善良的女孩子,可是你還是不可以跟黎恩說話,你要答應媽咪別靠近他!」
「為什麼?」
「因為他身上可能有很多細菌會害你生病,所以你要離他遠遠的,知道嗎?」
牧寧海是個乖巧的小女孩,所以她只是遠遠的看著他,覺得他好像一座與世隔絕的孤島,沒有人可以靠近。
但那瓶胖胖的隻果香水卻一直握在她的手心里,她相信只要黎恩弄干淨了、變香了,哥哥們就不會找他麻煩。
她並不知道男生們對黎恩的態度,實際上是階級優越感在作祟。
那一天,她穿著有蓬蓬袖的上衣,粉色的小圓裙,有著蕾絲邊的短襪和一雙白色的蝴蝶結亮皮鞋,她的長發用粉紅色的緞帶綁成辮子,漂亮得像個小鮑主。
她看到胖得五官全擠在一塊的偉力哥哥又在追著黎恩,手里拿著漆彈槍,拿黎恩當作移動鏢靶練習。
黎恩全身沾滿各色的漆,跑得很快的他一下子就把偉力哥哥甩開,沒有盡興讓偉力哥哥非常的不高興。
但是牧寧海卻偷偷的感到驕傲,瞧瞧黎恩跑得多快呀!這世界上沒有一個人跑得比他還快,那些細菌一定也沒有他跑得快,所以媽咪弄錯了,黎恩身上才沒有細菌,她可以跟他做朋友的。
她很高興,蹦蹦跳跳的想去告訴媽咪,在經過爺爺書房的窗戶時,她看見佑其哥哥、宇書哥哥打開爺爺的雪茄盒,听見他們小聲的說︰「嘿,這里面有錢耶!」
她錯愕的看著他們把鈔票塞進褲袋,意識到他們偷了爺爺的錢!
這時黎恩剛好推著擺滿清潔用品、雜物的推車走進去,他臉上那紅紅綠綠的漆是洗不掉的,看起來比平常還要髒。
她的佑其哥哥和宇書哥哥並沒有放過這個機會,他們把黎恩推來推去,仿佛他不是一個人,而是一顆球,他們嘲笑他的衣服、頭發,甚至說他的面無表情很像是個白痴。
牧寧海覺得很難過、很想哭;牧清卻在這個時候走進書房,嚴苛的他甚至沒說話,只是一揮手就讓兩個男孩知道該住手離開。
她看著爺爺打開雪茄盒,拿起一根叼在嘴里,突然開口,「站住!」
他們心虛的回頭,而黎恩則是安靜的在清理垃圾桶。
「盒子里的錢呢?」
「不知道呀!」牧佑其搖搖頭,指著黎恩,「他剛剛一個人在這里,一定是他偷的!」
牧寧海震驚得簡直無法動彈,她的親哥哥繼當小偷之後又說謊,這完全違背他們從小接受的嚴格教誨。
牧清拉長臉,大踏步走到黎恩身旁,用力扯住他的手臂,「拿出來!」
黎恩的臉上浮起怒意,用力甩開他,「我沒拿!」
牧寧海感覺得到黎恩並不是第一次被誣賴,他努力維持的自尊讓他直挺挺的站著,臉上充滿急著想自衛的憤怒和痛苦。
「是他偷的!我們都看見了!」
牧佑其指證歷歷,就連牧宇書也提供證詞──
「把他送去警察局關一輩子好了,死小偷,真不要臉!」
「我沒有!說謊的騙子!」黎恩憤怒的抓起垃圾桶用力丟過去,牧清從後面勒住他的脖子,阻止他的攻擊。
「我叫你拿出來!懊死的雜種,別讓我動手揍你!」牧清用力將他往前推,讓他重重的撞在書架上。
「他沒有拿!」看見黎恩臉上痛苦的表情,在窗邊的牧寧海終于忍不住朝屋內喊著,「他沒有拿錢!」
牧清驚訝的回過頭,看見站在窗口的孫女,「你在那里干什麼?快走開,去找你媽去!」
她伸手指著哥哥們,「黎恩沒有拿錢,是佑其哥哥和宇書哥哥拿的,我看見了!」
「你說什麼?」牧清眯起眼楮,冷酷的看著她。
她很害怕,她知道眯眼楮是爺爺發怒的前兆,但她得勇敢,她得替黎恩作證,他才不是小偷。「是哥哥拿的,我看到了!就在他們的口袋里,爺爺的錢就在他們的口袋里。」
牧清放開黎恩,冷酷的對著另兩個男孩說︰「口袋掏出來。」
他們顫抖著把口袋翻開,皺成一團的紙鈔掉了出來;牧清撿起來看了幾眼,「這不是我的錢,拿回去!」
男孩們只覺得一頭霧水,卻不敢亂動。
「我叫你們拿走!」
兩個男孩抓過錢,一溜煙的跑走了;黎恩還站在那里急促的喘著氣,但在他的眼里,明顯流露出輕蔑的神情,他知道這是怎麼一回事。
「垃圾倒了就出去,你還站在這里做什麼?滾出去!」沒有任何的道歉,只有冰冷的命令。
牧清走到窗邊,一抬手猛抽一個耳光,打得牧寧海重重的跌在碎石子地上。「廢物!就知道吃里扒外!」
牧寧海知道她犯了家規,爺爺最忌諱的就是家人的胳臂朝外彎,但是她不在乎。
黎恩是清白的,她保護了他。
她雖挨了打,可是她覺得很驕傲,因為黎恩不是小偷!
當她捂著發腫的臉孔進屋時,黎恩停在她面前似乎想跟她說話,她注意到他的眼楮是咖啡色的。
「這個給你。」她終于能把隻果香水送給他,手懸在半空時,他似乎有點猶豫,但還是伸手接了。「也許這樣,他們就不會再打你了。」
黎恩聳聳肩,把那瓶香水放進口袋,「你跟所有人都不一樣。」
在這個世界上,唯一一個與眾不同的她──她叫作牧寧海。
「你為什麼不逃走?」看他鼻青臉腫的模樣,她覺得好難過,「逃到一個沒有人可以抓到你的地方,你跑得那麼快,連偉力哥哥都追不到你。」
對于她的疑問,黎恩沒有遲疑的給了答案,「我得照顧我媽。」
「那誰要照顧你?」
他又聳聳肩,露出那種讓她看了只覺得好難受的表情,「我自己會照顧我自己。」
牧寧海覺得心里好難受,再也忍不住的月兌口而出,「那我來照顧你!」
黎恩看著她,許久後,他笑了。
她望著他,有點傻氣的再次月兌口而出,「你會笑?我還一直以為你不會耶!」
他笑得眼楮彎彎的,可說話的語氣卻是正經、嚴肅得不得了,「你真是個傻瓜。」
一個全世界最好、最可愛的傻瓜。
嘟起嘴,她有點不甘心被他嘲笑是傻瓜,「我才不是呢!」
「痛嗎?」他指指她發紅的女敕頰,似乎想要踫踫她,最後還是把手伸到身後交握著,深怕他骯髒的手會弄髒她。
「當然痛呀!」她吐吐舌頭,帶著害怕的驚懼感,「爺爺很凶的。」
「不要怕。」他認真的說︰「我會保護你,我絕對不會讓他再打你,一定。」
「我不怕爺爺打我。」她勇敢的說︰「我跑得跟你一樣快,誰都踫不到我。」
然後她看到,他笑得跟那天的陽光一樣的燦爛。
「放我出去!放我出去!」牧寧海不斷的捶打著厚重的櫃門,黑暗讓她害怕得哭了。
為了報復她的告密行為,牧佑其和牧宇書拖著她的長辮子,將她拉到舊倉庫,塞進一個笨重的衣櫃里。
對他們來說,牧寧海不過是個小老婆的孩子,又是個女生,地位當然比他們還要低;在他們的認知里,欺負不如自己的人是應該的。
「你又要去打小報告了吧?不過你得先出來才行,哈哈!」
「小心衣櫃里的鬼喔!听說鬼最喜歡吃小女孩,尤其是愛告密的小女孩更好吃。」
「放我出去!」她害怕的全身發抖,心跳快得好像要死掉了。
她用力捶打著門,突然奇跡似的,有一道光線射進來,她還以為自己就要得救了,但听到的卻是他們的笑聲。
她感覺有個東西閃著火花被丟了進來,之後門又快速關上。
哩啪啦的爆炸聲和疼痛感讓她放聲尖叫,他們居然扔進一長串鞭炮來報復她的正義感。
「好痛呀!媽咪……好痛!救命呀……放我出去!扮哥、哥哥!」
「再放幾只老鼠進去陪她,一定會很好玩,哈哈哈哈哈!」
老鼠?不要、不要呀!
門又再度被打開,她尖叫著想逃出去,卻被兩只大手給推回來;她死命的掙扎著,突然听見有東西落地的聲響。
然後她看到黎恩就像只野牛似的沖過來,垃圾桶被他撞倒在地上滾,垃圾都掉出來了。
他一定是正要到旁邊的垃圾車倒垃圾,才會听見她的喊叫聲。
黎恩一頭撞在牧佑其的肚子上,凶惡的將他撞倒,再發狂似的往他的身上又踢又打,但這個優勢卻在牧宇書加入後有了轉變。
「放開他!放開他!」她哭叫著,無助的大喊,「快跑!黎恩,快跑呀……黎恩,快跑得遠遠的,讓他們追不到你!快跑呀!」
他們抓著黎恩打,當黎恩跌倒時還狠狠的踢他,血從他的眼楮和嘴巴里不斷流出來。
牧寧海撲到黎恩的身上試著想要保護他,還抓住一只掐著黎恩的手狠命的咬。
牧宇書痛得大叫,一拳往她的臉上打,她重重的往後摔進衣櫃里,之後她的頭又被重重的敲了一下,她只覺得眼前一片黑,跟著便昏了過去。
听到激烈的打斗和哭叫聲,僕人們趕忙跑過來,發現情況不是他們能控制的,立刻找了主人過來。
當牧寧海醒過來時,她是在一個香氛、柔軟的懷抱里。
「哦∼∼小海!小海!怎麼會這樣?救護車!快叫救護車呀!」成雅用潔白的手帕按在她的臉上,暗紅的血不斷從她的鼻子里流出來。
「媽咪!」她哭著,帶著濃濃的鼻音,「好痛喔!我好痛喔……」
「媽咪知道!」成雅心疼的摟著她,「你爸爸一定會處罰他的,那個可惡的壞小子!哦∼∼我的寶貝,媽咪好心疼呀!」
牧寧海在母親的懷里轉頭尋找黎恩,看見他被大伯伯架住還不停奮力的掙扎著,他那漂亮的眼里閃爍著瘋狂且激動的神采,滿臉的血染紅了他的髒襯衫,而牧佑其與牧宇書正忙著告狀。
牧寧海的父親牧成仁已是氣得抓狂,「該死的雜種!你看看我女兒的臉,你打斷她的鼻梁了!報警了沒?快把這個骯髒的麻煩給弄走,我再也不想看見他了!」
「我沒有!」黎恩的眼里冒火,他捂著胸口大聲控訴著,「我絕對不會傷害她!我也不允許任何人傷害她,我會保護她!」
牧宇書心虛的佯裝起來,趕緊大聲說︰「你以為你是誰啊?你有什麼資格說這種話!」還一拳往黎恩的肚子上打,讓黎恩彎下腰,不斷的喘氣。
牧寧海哭著大叫,「黎恩快跑呀!快跑得遠遠的,他們就打不到你啦……快跑呀!」
「小海,噓∼∼媽咪在這里,你別說話,不要再說話了!」
「但是黎恩沒有打我!是宇書哥哥打我,媽咪,叫他們停止、叫他們停止,叫黎恩快點跑,跑得遠遠的,叫他跑去一個沒有人會打他的地方,媽咪,你叫他跑呀!」
「不要這麼激動,寶貝,你在流血呀!讓爸爸他們去處理,你乖,救護車就要來了,你安靜的躺著不要動。」
「不是呀∼∼媽咪!」她急著想解釋一切,但是含糊的發音和哽咽的哭聲,沒人听得懂,「不是那個樣子的,是哥哥們把我關在櫃子里的,是黎恩他……」
可是沒有人對事實感興趣,就算知道真相,他們也會認為這全都是黎恩的錯。
在牧寧海被抬上救護車時,黎恩也被扔進警車,牧家人無情、冷血,只關心自家利益的性格表露無遺。
牧寧海躺在干淨的白色床單上,想到黎恩被關在髒兮兮的牢房里,她傷心得簡直無法停止哭泣。
她覺得好難受,就連斷掉的鼻子都沒有心里來得疼。
外科手術矯正了這個意外,她躺在床上想著黎恩,也听到爸、媽正小聲的說著話,他們以為她睡著了。
「你說那個黎恩斷了三根肋骨?脾髒也破了?不過是小孩子打架,怎麼會這麼嚴重?」
「沒死都還好,我已經跟他媽說好要和解,給他一筆錢就算了,也用不著去告他,我們家是丟不起這個臉的。」
「你就這樣算啦?他打斷你女兒的鼻梁耶!我一定要告他,要有人讓那個壞東西知道恃強凌弱的後果。」
「別傻啦!他才幾歲?了不起判個保護管束,我們犯得著拿佑其的前途去跟他賭嗎?」
「你也太偏心了吧?就只在乎你兒子,那我女兒的公道呢?」成雅忿忿的說。
「你怎麼這麼小心眼?我兒子就算不是你生的,你也得表現得像個小媽嘛!虧他還喊你一聲媽呢!」
「他可以不去坐牢,可是不能再繼續留在玫瑰農場,那種有暴力傾向的人,長大一定會變成流氓的!」
「媽咪,」牧寧海再也忍耐不住的哭著說︰「你為什麼要這麼說嘛!黎恩是好人,黎恩是天使,他沒有打我,是哥哥、是哥哥呀!」
「好了、好了,小孩子別多嘴,快睡覺。」牧成仁敷衍的說著,他對真相一點興趣都沒有。
牧寧海絕望的發現,除了她之外,每個人都把黎恩當作是壞蛋、惡棍,就連他的媽媽都不愛他。
她在心里打定主意,她一定要去抱抱黎恩,她要告訴他她會保護他、照顧他。
也許她就是為了黎恩才被生下來的。
但是牧寧海再也沒有機會把這些話給說出來,因為在黎恩住院期間,沒人照顧他那喝醉就亂跑的媽媽,沒幾天後,他媽媽就被發現死在山溝里,身上還有輪胎印。
苞著黎恩從醫院里逃跑,然後就不見了!
餅了幾年後,大家偶爾提到黎恩時都說他已經死了;又過了幾年後,已經沒人會再提起黎恩了。
就只有牧寧海還記得,她還是在每年生日時,為黎恩點蠟燭祈福。
不管黎恩現在在哪里,她都希望有個很棒的女孩在他身邊保護他、照顧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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愛琴海在藍到醉人的夜空下晃動,船只的燈光隨著波浪起伏,有如搖曳的燭火。
這艘白色帆船上站著三個人,他們專注的望著帶著碎浪的海面,周遭充斥著有點悲傷的氛圍。
對他們而言,這次的告別無疑是至今所經歷過最難的一次。
與一個他們真心信賴、尊敬、親愛的人永別,對所有人來說,都是一件很困難的事。
柄際航運鉅子拉金•衛斯理選擇了他最親近、最親愛,也是最信任的三個人,陪他走完最後一段旅程。
有著一頭微亂卻更顯個性的棕發的人是里恩•衛斯理,他的五官清朗深邃,堅毅的唇角顯示出他的果決善斷,但冰冷的淺色眼眸卻又透露出隱藏的黑暗,他渾身散發的自信和倨傲輕易的讓他成為別人無法忽視的焦點。
紅發如火,有著如翡翠般綠眸的是韓特•衛斯理的特征,他看起來似乎是個愛笑的好好先生,但他暴躁、沒耐性的個性卻讓他在遇到事情時變成一只噴火龍。
珊曼莎•衛斯理穿著黑色小洋裝,黑似子夜的長發整齊的束在腦後,站在兩個一百八十公分的男人中間,她顯得格外嬌小。
她捧著一個精致的瓷罐,哭紅的眼和小鼻頭彰顯出她的傷心,畢竟她剛失去一個父親,雖然她與父親的相處也不過短短的四年。
「克拉拓斯、碧野。」她將骨灰罐放進里恩掌心里,堅定的說︰「你們是父親最親愛、最信任的人,他會很希望是你們親自送他最後這一小段路。」
這兩個出類拔萃的養子陪伴在父親身邊遠比她久,他們三人親密得有如一個個體,她曾經為此吃味不平過,感覺好像父親愛他的養子勝過愛親骨肉。
里恩凝望著水藍色的骨灰罐,他人生的導師、益友,像父親一樣的拉金已經離開,也就是說,他在這世上的牽掛就只剩下一個人了。
「來吧!伙伴。」韓特打開瓷蓋,「讓我們的宙斯離開吧!」
再見了,宇宙的主宰。
灰霧般的細塵從里恩的手中飛散,在肉眼無法辨識的情況下,融進閃閃發亮的海波里。
鼻灰罐空了,但三人的心卻仍充斥著滿滿對拉金的愛。
「我一直很好奇。」珊曼莎說道︰「父親為什麼要叫你們為克拉拓斯和碧野?」
四年前,當私家偵探將她從貧民窟找出來,送到親生父親身旁時,她就一直有這樣的疑問。
「你現在應該好奇的不是這個,而是你和國際航運的未來,我必須跟你談談。」里恩很嚴肅的說。
理智的他有著令人難以置信的強悍,這點很忠實的反映在他的性格上。
「拜托!拉金才剛過世,你可以晚點再跟她談公事吧?她才二十歲,給她一點時間恢復平靜。」
「我不認為現實生活會停下來等她調整心情,失去拉金我們都很難過,不過時間並不會因此而暫停,世界也還在運作,所以我們要用最短的時間,恢復正常的生活。」
「你這個怪物!」韓特難以置信的念了一句。
一直知道里恩理智到近乎冷血、無情到簡直殘酷,但這是拉金耶!多花一點時間來哀悼拉金有什麼不對?
但,這就是拉金的克拉拓斯,代表至高無上且絕對的權力。
拉金要是地下有知,八成也會贊成克拉拓斯,鼓掌稱贊他說得對吧!
里恩淡淡的瞥他一眼,「從你嘴巴里說出來很諷刺。」
敝物?
用無害的笑容掩飾絕對暴力的碧野──一個全然獸性、不受控制的靈魂,怎麼想都是他比較像怪物。
要不是早就清楚他們的相處模式,珊曼莎絕對會以為他們是水火不容的敵人。
「碧野,我很好,真的,我也很想早點知道父親做了什麼安排。」
「珊,請仔細听我說,拉金替你設了一個信托基金,要等你滿二十五歲後才能動用;至于國際航運則是由我和韓特代管到你可以獨當一面為止。」
珊曼莎驚訝的說︰「不!案親不能把你們綁在國際航運,你們有你們的生活呀!你們沒有這麼多的時間消耗在這里。」
他們共同擁有油田和鑽石礦,而克拉拓斯獨到的投資眼光和理財能力令所有富豪艷羨不已,兩年前他成立SOL投資集團,不但替自己理財也替全球富豪理財,集團總資產達到三百二十一億瑞士法郎,去年還獲選為全球百大權勢人物第八名。
「親愛的珊,我要是你,就不會擔心這個問題,里恩巴不得有這個機會來證明他的精力過人;我告訴你,他就算三年不睡覺也不會死。」
里恩面無表情,似乎完全不欣賞這個笑話,「珊,我和韓特同意接下這個責任,除非你不信任我們。」
她急著說︰「我當然不是不信任你們,我只是不敢要你們犧牲這麼多。」
「珊,你和國際航運是我們的責任,而你的責任就是盡力去過生活,活得快樂、活得有意義。」
韓特詫異的瞄他一眼,似乎很驚訝他會說出這麼感性的話,「老兄,我錯怪你了,很抱歉我剛才說你是怪物。」
「事實上……」里恩一貫的冷淡,「你對我的看法一向沒錯。」
「好了,你真的嚇到我了,那個沒啥人性的里恩去哪了?他絕對不可能認同我講的任何一句話的。」
韓特受寵若驚的夸張表情讓珊曼莎露出笑容,但他說得也沒錯,冷冷的克拉拓斯就像是沒有溫度的石像,他缺乏人類多彩世界中最重要的東西,那就是復雜的七情六欲。
相處的這幾年來,她似乎沒有看過他笑,更沒見過他對哪個人好過,他就像一具精準的機器,唯一的指令就是成就事業。
而如今,克拉拓斯居然會叫她享受生活、快樂的活著,難怪碧野要這麼驚訝了,連她也很詫異,原來他知道除了他選擇的那種生活外,還有另外一種比較輕松的。
「別傻了,我也有贊同你的時候。」
「哦∼∼是嗎?什麼時候?」
「你不說話的時候。」
珊曼莎哈的一聲笑出來,心里充滿著對父親的想念,「爸爸,謝謝你替我做了這麼多,我想克拉拓斯和碧野都會好好照顧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