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呀,深閨姑娘學什麼刀啊劍的,誰也不會認真理會她。
吉蒂氣沖沖的大步跨入臥房,雙劍往牆上一掛,便轉身走到銅鏡前梳理長發,將滿頭烏絲綁成一束俐落馬尾。
「我要出去走走,今天不必伺候了。」她漫聲道,從衣箱里取出一套男裝。
傻妞抱著空盤,在她身後囁嚅道︰「可萬一遇到黑衣人怎麼辦?」
這時候出門,有多危險吶,她傻歸傻,還知道顧性命的,只要想起那天湖邊的記憶,她就禁不住的渾身打顫,現連湖邊也不敢去了。
「光天化日怕什麼,你怕,我又沒讓你跟。」
吉蒂白她一眼,旋踵打開房門,卻見一道頎長的身影佇立在門外,冷冷黑眸蘊著一股寒意。
「要出門?」他問。
吉蒂俏臉霎時僵凝,抿唇別開眼,視線落在遠處。
「你下去吧!」蘭樕聲輕道。
話是對傻妞說的,漆炭般的黑眸卻定定望著吉蒂。傻妞福了福身子,屏著呼吸,輕手輕腳的繞過兩人,便如獲大赦般飛奔而去。
「沒什麼話想說嗎?」
蘭樕跨入門檻,負手于背,頎長的身影頓時將她地上的影子吞沒。
吉蒂仍舊不發一語,酥胸微微起伏,悠長緩慢的深吸氣。
既然她不說,只好他開口了。
「咽喉的傷勢已經好轉,可以開口說話了,為什麼沒告訴我?」
緩步繞在她身邊,最後停在她眼前。
為什麼?
說不出那是一種怎樣的滋味,胸口一時緊、一時疼的,渾身痛得刺刺發顫。
追逐她,跟隨在她身後,忽然無預警的听見她開口,清亮的嗓音仿佛雷霆乍響,驚得他不知所措。
原來她傷勢已經痊愈了,至少說話不成問題,可她卻……故意疏遠他?
那的確是疏遠,或者說,是刻意隱瞞,刻意排斥。
但,到底為什麼?
成親以來,或許稱不上濃情蜜意,至少也算是相敬如賓吧!
餅去這段日子,並不是沒有恩愛甜蜜的時候,現在那些記憶浮上腦海,忽然變得格外刺眼,她怎麼能……突然變了個人,她真的是惠吉蒂嗎?
「因為跟你沒什麼好說的,」吉蒂扯開唇角,拉起一抹淺笑,神情自若的注視他,說著無比傷人的話,「沒話好說,當然毋需開口了。」
「沒什麼好說?」蘭樕危險地眯起眼。
「呵……」
吉蒂沖著他的臉,粲笑益深。
「你是怎麼了?難道忘了我們只不過是各取所需,不得已才湊合成親的,有事互相商量,沒事各過各的就好了,又不是互相有什麼意思,我干麼沒事纏著你說話?」
明明身不動,兩人間的距離卻似乎一下子拉得好遠好遠,遠得他們再也看不見彼此真正的容貌。
蘭樕黯然失神的,眼前一片莫名的黑,耳朵飄來吉蒂咯咯咯的嬌笑聲,似乎又說——
「以後你管好自己的事就行了,妻子該盡的本份,我一樣也不會推辭,其余的……你甭管了,咱們氣味不投,沒必要互相牽扯。」
他不及反應,茫然不知該回應她什麼。
吉蒂長發一甩,經過他身邊時,似乎留下一抹香氣。
但……其實那只是錯覺吧?蘭樕黯然心想,吉蒂不尚花巧,從不用什麼胭脂水粉,也不曾刻意為誰妝點過。
好個「沒必要互相牽扯。」
既是如此,蘭樕當晚索性遷至書房住下。
吉蒂對此倒是未置一詞——這日子既是她自己找來的,自然沒什麼抱怨的道理。
分開的第一晚,還不習慣孤枕獨眠,于是睜著眼到天亮……
這真是奇了,過去十幾年來,明明沒有蘭樕,自己也睡得很好啊!
他們成親才多久,怎麼身邊才空出位置,就翻來覆去,怎麼睡怎麼怪。
第二晚,沒頭沒腦的掩著錦被悄悄哭過一回,從此,日子一成不變的過,再孤單……漸漸習慣也就不傷了。
狀元郎天天入宮得早,回府得晚,兩人難得照面。
她啊,益發散漫如懶猴,白日貪睡的時光變得漫長——
「夫人、夫人!」
丫頭輕輕推著她肩膀,將她從一場困夢中搖醒。
「給您裁量新衣的都是傅到了,送了些布樣過來,要請您挑選。」
吉蒂揉揉眼,滿臉睡痕。「我沒說要裁衣啊!」
「是大人吩咐的。」丫頭巧笑嫣然,清秀的眉眼甚是悅目。「再不久,皇上登基即將屆滿一甲子了,宮中將要大行宴會,皇後娘娘特別叮囑大人,務必也要偕同夫人進宮,因此……」
「好了,知道了。」吉蒂伸伸懶腰,扶著水亭上的憑欄起身。「走吧,啊呃……」邊走邊打呵欠,睡太久,腰酸背疼啊她。
「你叫綺霞對吧?是不是負責整理書房的?」一路無聊,她隨口問起。
「是。」丫頭乖巧地回應。
「狀元郎平日過得如何?身子都好嗎?飲食睡眠都正常吧?」
「是。」丫頭福了福身子,又道。
吉蒂點點頭,不曉得還能問什麼,干脆閉上嘴。
卻不料身後的丫頭自動自發開了口,「大人他……每日從宮里回來後,大約閱卷到二更天才就寢,中間約莫子時的時候,會讓奴婢去取些小酒小菜,停下筆,散步到書房外小歇一會兒。」
「哦……」吉蒂睞她一眼,這丫頭挺多事的,她又沒問,同她說這些作啥呢?
「辛苦你了。」她淡道。
「不辛苦,這是奴婢份內的事。」
綺霞略略紅了臉頰,忽然大膽地往前一步,和她並肩走了起來。「奴婢……總是陪送大人,直到大人就寢才敢歇息,這是奴婢的、奴婢的……總之,奴婢很願意侍奉大人,也會盡心伺候夫人的。」
「哦……」吉蒂眨了眨眼,總算听懂了。
回眸深思地凝視她片刻,便輕輕嗤了聲,又聳肩笑說︰「你不是我房里的丫頭,去忙你的吧,不必待在我這兒。」
「是,奴婢告退。」綺霞小心翼翼地抬頭瞥了她一眼。
夫人臉上高深莫測,卻瞧不出什麼異樣。
听說狀元郎和夫人,是一對利益交換的夫妻,彼此之間只有責任。如果這是真的,那麼……
她不禁暈紅雙頰,想到自己日夜隨侍著大人,她……她也是一朵芬芳嬌艷的解語花兒呀!
自己種的因,怨不得果啊,呵呵呵——
狀元郎素有看殺衛介之容,花貌柳態,豐神秀逸。小丫頭青春正盛,天天望著他、瞧著他,怎麼不芳心撩亂?
他又是怎麼想的呢?
那丫頭,叫綺霞是吧?模樣確實是個標致的小美人,氣質亦堪稱靈秀……憑他狀元郎的身份,想納幾個媵妾有什麼不得的……呵,呵呵呵呵呵。
夜色澄淨空明,吉蒂抱著酒瓶,閑倚在湖畔發懶。
這兒,正是上次她墜湖的所在。
經歷過生死交關,黑衣人並沒有讓她心生畏懼,望著這片悠蕩蕩的湖水,反而有股說不出的寧靜適然。
似是喝多了,沉沉的倦意襲來,她酣然漾起淺笑,四肢忽然沉重得動彈不了,索性頹臥在大石畔,微微垂下眼瞼……即使腳步聲緩緩接近,也懶得抬頭盼看。
蘭樕默默來到她身後,目光貪婪地落在她身上,來回梭巡。
體內不期然的流過一股熾熱的暖流,光是這樣凝視她,什麼也不做,他便已頭暈目眩,不能自制。
「怎麼醉得……」他低語,伸手輕觸她的頭發,才踫到一點點,指尖便宛如雷擊。
蘭樕抑郁地嘆息,解下披風為她披上。
天涼夜冷,她不該睡在此處,想抱她回房,卻怕……冒犯了她。
呵,他苦笑,冒犯嗎?
意識到自己起了顧忌,他不禁苦澀地搖頭。
是啊,一陣子不見,關系自是越來越疏遠了,他都快忘了自己是有妻室的男人。她呢?她過得可好?
「吉蒂,你喝醉了,我要抱你回房歇息。」末了,他彎,先在她耳邊柔聲言明,才動手將她橫抱起來。
原以為她若還醒著,必會掙扎反抗,卻不料,她竟乖巧溫馴地棲在他身上,還舉起兩條粉臂回身勾住他頸項,側頭倚賴他胸膛。
抱得滿懷柔女敕,蘭樕不禁心跳如雷。
吉蒂的行事作風,他向來模不出個準。
女人心,深似海,她忽然又變得柔順了,害他不自覺緩下腳步,忍辱奔騰血脈,一步步越走越慢,只盼回房這條路越長越好,最好永無止境。
「蘭樕。」吉蒂忽然睜開醉眸,迷離望著他,勾著他頸項的手臂縮緊,輕而又輕的呢喃細語,仿佛夢吟般的問︰「你為什麼喜歡我大姐?」
蘭樕聞言一愣,停下腳步,低頭凝視她。
「從一開始,我就很喜歡吉人。」
他開口,目光始終注視著她,見她低垂眼睫,伏在他胸口仿佛快要睡著了,雙手便又抱緊了些,舉步向前,繼續說道︰「我當然喜歡她,她那麼美,知書達禮又善體人意。在我潦倒重病之際,非但不嫌我落魄,還誠心誠意照顧我。
「如此善良溫柔的姑娘,不啻為天下人夢寐以求的妻子。男人愛慕她,根本是易如反掌之事,我怎麼可能不喜歡?」
手里懷抱的柔軟嬌軀,霎時僵硬起來。
他微笑,一路踏過石子甬道,走向他久違不入的臥房。
「可到後來……我才發現其實我並不是真正愛慕吉人,我所傾慕的,只是一個虛幻的形象罷了。」
吉人這樣的大家閨秀,談吐合宜,幽雅秀麗,簡直像極了母親年少青春的時候,正是他理想中的伴侶。
假如當初娶她為妻,他必視她如珍寶,自然的親近她,樂于欣賞她。如此毫無抗拒的任憑感情滋長,直到某天,他定會真正愛上她,這一切都將容易許多……對此,他從不懷疑。
但,說真的,他了解過吉人嗎?
他真正認識過她嗎?
他可曾為她神魂顛倒,茶飯不思,為之痴狂嗎?
乍聞她的喜訊,他……心碎一陣,自是難免。
只是,非她不可的念頭倒是沒有。
「吉人並不是屬于我的緣份,我迎娶的姑娘是你,從成親那一刻起,我是誠心把你當作我的妻子,我相伴一生的姑娘。」
也許是親見母親所受的磨難,他深恨玩弄女人的男子,更不願因一己之風流,致使妻兒受苦。他是個不解風情、無趣至極的男人,既與吉蒂成親,無論有情無情,也就認定了她。
「知道嗎,你令我多麼苦惱,不曉得能不能和你相處,不曉得能不能制住你的野馬性子。你的一切條件,幾乎沒有能夠讓我滿意的,你太大膽也太沖動,粗魯豪氣,沒半點大家閨秀的樣子,害我時時刻刻擔心,天天提心吊膽,你忽然不在眼前,我就煩惱下一刻不曉得會出什麼事……」
吉蒂勾緊了他,側頭把臉埋得更深,分明是醒著的,卻不發一語。
蘭樕平穩的抱著她,像是抱著一只女圭女圭,刻意放慢步伐走了許久,絲毫不覺疲累。
原以為只要好好管束她,兩人就可以無風無雨的白頭偕老。
從未期待兩人之間能有什麼刻骨銘心,可……如今這算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