轎子停在惠源堂前落地,紗簾揭起,從中走出一名娟秀沉靜的姑娘。
惠吉祥睫扇低垂,手里掛著一件薄薄的披風,溫雅走上台階,抬眼見了熟人,才露初頰邊一枚小小的梨渦。
「柳伯伯,在瞧什麼?」
柳富春原本魂不守舍的抬頭望天,听見熟悉的女聲,才忙不迭地回過神來。
「三小姐,是您來了,我在瞧對街屋頂。」伸手一指,又道︰「哪,京餿樓最上面,有個大個兒天天坐在屋頂上,坐了好久好久,不曉得想干什麼。每抬眼就瞧見她,怪毛的。」
「對面人家的事,何勞柳伯伯煩惱呢?」她啟唇微笑,把披風整了整,遞給迎上來的伙計。
「可那家伙眼楮瞪得老大,直往咱鋪子看吶!」京餿樓是京城里有名百年老店,生意極好,歷經數度整修,店面蓋得又高又大,佔地又廣。
對街這一楝,足足就有三層高吶!那人沒事爬到樓頂上,終日抱著一壺酒,目光炯炯瞪著他們店鋪……沒事兒自是不妨礙,他也懶得管,就怕那人有什麼不軌的意圖啊!
「難道是認識的?」原本不感興趣,這一听,似乎真有蹊蹺,她順著流富春的目光往外瞧。
斑高樓宇上,的確有個約莫二十五、六的年輕漢子,大掌抓著一小白酒,曲起單膝,意態閑懶地臥坐於屋瓦。
陽光從他背後傾瀉而下,遮蔽了他的五官。從她角度看上去,只覺此人身形巨碩,體型甚是魁偉。他肯定知道她在看他,卻文風不動,仿佛一座文中矗立的山……良久,山中陡地射出兩道異彩,似乎是對她的回應。
明明看不清他的臉,吉祥卻沒來由的臉頰一熱……呀,赧紅了。
「不曉得是誰,沒見過。」心一跳,她慌張別開臉去,故作冷淡返身跨進鋪子里。
「喔,又有人上去了。」柳富春眼巴巴看著,忽然呀呀嚷了起來。
第二個上來的,卻是個十五、六歲的青澀少年,身形一般,相貌並不出眾。
只見他小心翼翼的接近原本那漢子,跟著曲膝坐下,兩人一言一語熱烈交談著。
氣氛好像不錯,這就好,這就好。
柳富春吁了口氣,看樣子不是針對惠源堂,那他就放心了。
「許是朋友約在那兒見面吧、」喃喃說完,他也忍不住發笑。什麼人會合朋友約在那麼高的地方見面?賞風景嗎?「嗤,稀奇古怪。」撇撇嘴,他不再理會。
敝事年年有,沒什麼大不了——
馮七保心頭吊著一顆義膽,半趴半爬的接近夔山。
三層樓啊,要他在上面喝酒,嚇都嚇死了——只要再矮一層,底下便有舒適的桌椅,他不坐,偏要爬屋頂,不就是高了那麼一點點,風景真有那麼好嗎?
「夔哥,你餓不餓?瞧我給你帶了兩粒饅頭。」他顫巍巍地小心坐下,自懷里揣出兩粒白女敕饅頭。
夔山對饅頭絲毫不感興趣,虎眉大眼直直瞪著對街底下一間店鋪。
「七保,你打小在京城里混,所以我問你——」他攢起眉心,語帶疑惑地問︰
「尋常男子想再京里討個老婆,需準備多少銀兩才夠?」
咦?夔哥思春啊?
馮七保眼楮一亮,趕忙巴上這條有趣的話題。「那得看娶什麼人、什麼家世背景的姑娘嘍!」
「商人的女兒呢?」
夔山食指抵唇,粗豪的五官聚攏,神情認真且凝重。
「商人也講究大小等級的,是富商還是小販?」馮七保又問。
「這嘛……」夔山貌似隨性的往下一指。「假設像對街底下,那種開店鋪營生的人家呢?」
「欸,那是惠家的商鋪——」馮七保往下一瞪,便興高采烈拍膝叫了起來。
好好好,恰巧聊到這話頭,若說起近年來京城里最熱鬧轟動的幾門親事,惠家不是數一,也是數二的啦!
「你認識這戶人家?」夔山張嘴微愕,黑眸隱隱閃動,心思轉了又轉。
沒想到他隨手一指,連七保也認得,難道惠家在京城有什麼了不起的地位?
「認得,當然認得。」
說起他人的閑話,馮七保霎時眉飛色舞。「惠家老爺生了三個女兒。大女兒、二女兒都是前年嫁的,兩場婚事在京城里鬧得沸沸揚揚,凡落籍京城里的,誰不知道他們。」
夔山肅臉一沉。「那好,他們家大女兒收了多少聘金?」
「惠家大小姐啊,收了足足一千兩!」馮七保食指比了個一,神氣活現地指手畫腳。「話說那男方還是京城首屈一指的富商公子呢!當年啊,惠家老爺和人家的小妾私通被抓,對方要脅索求一筆遮羞費,他家大女兒情急之下,只好辦了場拋繡球招親。
「惠家大小姐在咱們京城可是鼎鼎有名的美人兒,招親日不知聚集了多少王孫公子,孰料大小姐登上彩樓,風一吹,吹開了面紗……她居然滿面浮腫,一臉爛斑,嚇得大夥兒逃的逃、散得散,連聲叫罵……」沒興趣听故事,夔山掏掏耳朵,一揮手打斷了滔滔不絕的說書橋段。
「很好,那他們二女兒收了多少聘金?」
馮七保聞言「咦」了一聲,頗覺敗興。
夔哥可真沒耐心,他故事都還沒說到精彩處——
「……話說惠大小姐揭了臉,頓時又羞又驚又怒,也不知是有心尋死還是無心失足,總而言之,她忽然掉下彩樓,底下圍了一堆人,霎時驚呼尖叫四起,眼看惠大小姐就要摔死了,這時候……」
算了,夔哥八成不喜歡這故事。不喜歡就算了,作啥兩丸黑瞳瞪得像碗那麼大,活像惡鬼要吞人!
他立刻縫起嘴巴,吞吞口水,自言自語道︰「不打緊,下個故事同樣的精彩有趣——」
夔山支起手肘,無聊打著呵欠,兩丸利眸卻始終定在他身上,顯然認真等待著答案。
「那惠家二小姐啊,收了足足一千五百兩!」馮七保提振精神,又比了個一和五,高亮的嗓門猶帶幾分童音,說起書來倒是有模有樣。
「話說那男方還是當年的新科狀元郎,如今已經高升至丞相啦——當年啊,惠家老爺欠了一債,債主臨門,要沒收祖屋,他家二女兒情急之下,只好嫁給了她爹資助的窮秀才。可憐那窮秀才怎付得出如此龐大的聘金呢?別急別急,原來窮秀才……」
「好,夠了。」沒興趣听故事,夔山大掌一揮,又阻斷了馮七保。
閑話休提,他只需弄懂一件要緊事就夠了——
「他家女兒一個比一個貴。」茫然失神地喃喃道。
人在紅塵里,所謂的「人情世故」他不是不懂——這就好比豐年過節,包給自己爹娘的紅包那般,需得一年包得比一年豐厚,才顯得出面子是吧!
「大女兒一千兩,二女兒一千五百兩……」
又是巨賈,又是狀元的,想嚇人啊——
夔山嘶嘶嘶地咋舌。難以否認,他確實是被嚇住了。老天爺,他從不知道原來生女兒這樣的值錢?
「想風光娶他最後一個小女兒,豈不是得花上紋銀兩千兩?」他臉色鐵青地低咒。他女乃女乃的,就算他當了山賊,以後專靠搶劫維生,憑這世道,也要搶上個好幾年吧!
「咳,那倒不見得。」馮七保聳肩頭噗哧一聲,青澀稚氣的粉白面孔,卻有一股莫名的狡詐相。「若說他們家小女兒嘛……說不定一毛錢都不用,敢娶她,還需向他們索錢呢!」
「咦——」夔山濃眉一挑,拉下臉來。「此話何意?」
馮七保嘻嘻笑了一陣,才神神秘秘地掩嘴低語,「夔哥啊,听說那女人不能娶,娶來會短命的。」
「嗤——」夔山冷哼,怒意陡升,極不相信。「三小姐娶來會短命?說這話的人有何憑據?不過是個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秀氣姑娘罷了,她有何本事?難道長了三頭六臂,抑或是女妖一名,懂得吸食人精嗎?」
不不不,馮七保連連搖手,煞有其事的解釋——
「話說當年啊,這女人一出世就克死了她娘,不只如此,同年京城里還出了一場大火,接著又發生瘟疫。有大師去了她家,說她是百年一間的災星降世,十八歲前便會克死她爹,將來出嫁也是克夫克子的命格,奉勸他爹乾脆安排她到深山修行算了。別留在身邊害人害己。
「惠家老爺不信邪,拿著掃帚就把大師轟出去,沿途追打他跑了好幾條街,听說十幾年前鬧得雞飛狗跳,惠家差點兒沒給抄了——」
「抄?誰抄?」夔山越听越怒,信口開河也得有個限度,這世上有權抄家的,也只有皇上一人而已。什麼抄家?難道是皇上在宮里吃飽了沒事干,跑來管這三教九流的閑事?
馮七保瞅緊他,干笑,「壞就壞在惠老爺轟走的不是普通和尚,這位大師鐵口論斷,百試百靈,在京城里可是有不少信徒,他的信徒氣不過,自然三天兩頭的跑來鬧事兒嘛!」
「無知的混帳!」夔山鼻翼賁張,滿臉鄙夷不屑。
「有整整三年,京城里凡經過惠家,都要吐上一口口水避邪,後來有人拿錢讓大師作法,把災星惡氣化掉了,京城里才沒再出事。」馮七保聲音越來越小,不禁奇怪地瞅著夔山。
敝了怪了,難道……惠家三小姐和夔哥之間有什麼曖昧?
不可能啊,夔哥月前才來到京師,兩人斷不可能相識,怎麼說起惠家小姐的閑話,夔哥的表情像要殺人?
啊啊啊,他懂了,真不愧是夔哥啊!
馮七保激動得兩眼閃閃發亮。他早該想到了,夔哥渾身上下都是正氣,連听說一點點不合理的小閑話也要抱不平。
哎呀呀,他掌了自己一嘴——
都怪自己多嘴長舌,夔哥該不會從此疏遠他吧?
「夔哥,我可不是長舌公,因惠家前年連嫁了兩個女兒,風風光光轟動京師,才有無聊的姑姑嬸嬸把這些陳年舊帳翻出來講。再說,我哥馮七梧和他們家二小姐是舊識,憑這層關系,我自然就留了心——」
不對不對,還得再補幾句公道話才是。「想想是挺缺德的,枉費三小姐生得亭亭玉立,這些事若沒被掀開,說不得還能嫁得好人家,如今怕是難了。」瞧,他也是很同情的,有一副俠義心腸啊!
夔山悶不吭聲,垂眸盯著底下的惠源堂。
姓柳的掌櫃偶爾和熟客站在門外閑聊,姓惠的女人下轎後,走進鋪子里便沒再露臉。
「被揭了底,還好意思大敲竹杠……」垮下肩頭,他胸中泄出一股沉重的嘆息。瞧她品貌端正,舉止溫雅,挺好的,不像是個現實市儈的薄情女啊,難道其中有什麼誤會?
「什麼?」馮七保豎直耳朵,好像听到了什麼,又听不真切。誰敢大敲夔哥的竹杠?生了天大的狗膽嗎?
「沒事兒。」夔山失魂落魄地舉起酒缸,仰頭灌了一大口酒。
原以為她是個好姑娘,雖素未謀面,但……
思緒忽地紛亂無序,他苦惱地搔搔頭,默默地往後倒臥在屋瓦上。
底下人聲嘈雜,紛紛攘攘,他全听不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