停在二樓回轉處,楊特助喘了口氣。「梁總,我能不能先去上個廁所?」
汗水不斷淌下,他目光略往右方移動。越過欄桿,他望向操場上那一大片半黃半綠的草皮,不懂這本該涼爽的十一月怎麼會熱成這樣。
「好。」听不出情緒的男人聲音低低傳來,稍頓,又听男人問︰「很累嗎?」
楊特助一愣。老板是在關心他?
老實說是很累啊,憋著一肚子水陪同校長和老板檢查客房教室,本來以為最多十來分鐘就可以解決的事,料不到老板求好心切,對客房教室里的擺設有諸多意見,甚至直接月兌了西裝外套,挽起袖子就開始移動那些床具衣櫃等等的。
老板的意思是︰雖然是實習客房教室,但他仍希望能將教室布置得就如一般飯店客房那般;他要學生們一進到客房教室,就像置身在飯店客房,抱著為客人服務的心態上實習課。
老板都親力親為了,他這個特助豈有閑在一旁觀看的道理?當然也就挽起袖子和老板合力將教室里的床具床墊,還有一些家具等等的,來場乾坤大挪移。這麼一折騰,結束後又一路從五樓下來,他怎會不累?又熱又憋著尿,實在委屈。
「這樣吧,我先下樓,你慢慢來。」還來不及反應,又听聞老板開口。老板的音色是好听的,偏偏沒什麼起伏,像是對什麼都不上心,但更像是看淡世態,以淡漠的態度處世待人似的。
楊特助轉身,看著梁秀辰。「是,梁總,我上完馬上就下去。」檢視完教室,校長已回校長室,而他們正打算離開學校,返回飯店。
梁秀辰似有若無地低應了聲,隨即轉身打算下樓。
看著梁秀辰瘦削挺拔、兩肩微沉的背影,楊特助不明白他那樣的生活究竟有何意義?根本是冷冰冰的機器人。同情地瞟了他背影一眼,細目卻倏然瞠大——真要命!那個從女孩子手里飛出去砸在老板額頭上的是粉撲沒錯吧?上頭沾的是什麼?蜜粉還是痱子粉?
梁秀辰料不到才不過一回身,竟有一道高舉手臂的身影從前頭幾步距離的教室門跑了出來,那速度之快,眨眼間已撲上他身,相隔不過半秒鐘,額面立即被什麼物品輕輕踫上,然後就見那物品自他眼前掉落,半斂的黑眸隨即落入一陣細微白煙,他大掌下意識一探,托住對方手肘,穩住對方身子。
和同學嬉鬧追逐的女孩一跑出實習教室門口,便撞上了什麼,她「噢」了聲。
眼一睜,見到的是筆挺的西服,深色的布料上沾了點點白末,這才驚覺自己撞了人,隨即感覺手肘被對方握住,減低了她身子反彈的力道,她一個鞠躬,滿懷歉意地開口︰「對不起!對不起!」
抬臉,覷見對方左額沾了粉末,輕垂在他額前的劉海也被粉末覆住發尾,高挺的鼻梁一側亦有一片點點瑩白,左睫上方還能看見細微白末,情況有點慘。
她輕吐舌尖,心下暗自叫糟後,再度出聲補上歉意︰「對不起,我幫你把臉擦……」眼簾微揚,迎上一又幽深黑眸時,她猶張著嘴,卻再無聲。
男人眼眸如深潭,墨邃清冷;他眉色濃淡適中,看似平展于眼皮上,可他眉心間幾道淺淺的褶痕,似是透露出這男人的心思是深斂的,他應該經常皺眉。
他唇薄,抿著一道冷淡卻優美的弧線;他下顎略尖,兩頰瘦削,整張面龐甚是清俊好看。光的分子在他發上流動,她眼神微微一晃,才發覺他的發色竟是黑黑中參雜白絲,一半黑一半白,在光的躍動下,他發上流動一片銀光。是刻意染的?還是天生的?
早上比賽時,在台下瞧見他,還以為他有了年紀才會頂著一頭灰白發色,但現在近距離一瞧,才發現他年紀約莫三十上下,發色也不是灰白,是黑中藏白,閃動間,流成一片銀。
她好奇探出軟手,輕撥了下他額前發絲,發尾沾上的粉末掉落後,她還能見著其中有幾根銀白;她突然笑了聲,輕啟那張甚誘人的櫻桃小嘴。
「我知道你,早上軍歌比賽有看到你坐在司令台上,就坐在校長旁邊,好像是……下學年要開設的新科系老師對不對?」這節是實習課,老師臨時有事,通知班長要大家自行練習。老師不在,整班又處于方啟用的新實習大樓,整棟樓就只有他們這一班,哪能多安分?
有的同學安分練舞,有幾個聚在一起聊天,而她的死黨拿出新買的蜜粉說要拿她試色,她哪可能乖乖被畫,當然是搶過蜜粉就跑啊,怎知就撞了人,還可能是新老師。
「雖然比賽前我滿緊張的,不過我有認真听校長介紹你。那我應該稱呼你一聲老師嗎?」也許因為對方還不是正式老師,刀子的態度有些俏皮。
「其實啊,這樣和你的發色很搭呢。」她指指他額上、面頰上的粉末。
話音方落,卻有抽氣聲響起,她大眼困惑地望向音源處。
原來男人身後約五步遠距離,有另一西裝筆挺的男子;那男子年紀應與眼前這位差不多,只是體態較壯;兩人氣質也有落差,眼前這男子清冷俊雅,而發出抽氣聲的男子神情有些滑稽,看起來應該是跟班之類的。
楊特助像看見什麼外星球生物般看著鐘曼情。這同學也太大膽了,撞了他老板,灑了老板一臉粉末,還說這樣和老板的發色很搭?
梁秀辰輕垂深眸,看著她。她長得娟秀,一雙大眼盈盈秋水般,黑白分明的眼珠子在眨動間流轉這年紀才有的俏皮;她說話時,明眸映光,猶似有螢火小蟲在她眼里嬉鬧,眼楮一閃一閃的。
她兩腮許是與同學追逐所致,兩團暈紅浮染在瑩白頰畔,猶似桃李;一襲細肩帶純白芭蕾連身舞衣柔軟地服帖在她身上,帶出她曼妙身段;她梳了個典型的發髻,盤在腦後,珍珠發箍固定她的劉海,看上去是那樣可愛。
不經意間,他瞧見她右耳下流爍粉紫燦光。他微微眯眼,發現那是枚單鑽耳環,目光移到左耳垂,卻空空的,是刻意戴單耳?
視線回到她臉上,他淡淡開口。「叫什麼名字?」語音方落,他意外自己竟是這樣迫切想要知道她的名字。
鐘曼情愣了一下,疑惑地看他。「問我嗎?」
見他點頭,她乖乖回答︰「我叫鐘曼情。鐘愛的鐘,曼谷的曼,心情的情。」
他問她名字做什麼?她瞅著他瞧不出情緒的面孔,輕問︰「你要報告教官我撞了你嗎?不要啦,我是不小心的,那我先幫你把臉上的粉擦掉,你別去打小報告好不好?這樣教官就會知道我們班都在玩,我會害同學被處罰的。」
一張小嘴張張合合說個不停,梁秀辰不經意望向她的唇,眸色微微轉深。
這張桃色小嘴嘗起來是否也如同她的人一般充滿熱情活力?念頭方起,他訝然自己這刻不正當的心思,匆匆將目光從她唇上移走。
鐘曼情模模身上,才想起自己這會兒穿的可是舞衣,不是有口袋的裙子,她身上沒有手帕和面紙……她抬臉尷尬地看著他。「老師,我身上現在沒有手帕和面紙,所以……」眼眸繞轉了圈,她微踮足尖,然後采出手心,輕輕抹過他寬額。
「你看,這樣就可以了。」見他額上的細白粉末已被她抹淨,她略有得意神色,大眼笑得彎彎的。她審視他臉龐,蔥白般的縴指又滑過他鼻梁,擦去上頭沾上的蜜粉,然後是他的西裝外套——
鼻梁有她微暖的手指滑過,梁秀辰眸心微微一湛,深幽目光將她的舉止和表情細細納入眸底。這女孩全身上下都透著輕暖,站在她周遭,舒服自在。何以那樣的家庭背景能造就出這樣的性子?她的快樂源自何處?她樂不樂意分享一點她身上的暖流給他?
鐘曼情一手輕拉著他西服衣襟,一手在那上頭又拍又撥,粉末一部分是拍掉了,但大部分卻因著她的動作而暈散開來,在他深色西服上鋪染出更大片的白。
「好像愈弄愈糟糕耶。」她抬眼看他,笑容里藏了點不好意思。「如果是淺色的衣服就不這麼明顯,可你偏偏穿深色的,這樣看上去就好明顯一塊白,不弄干淨也不行,我……」
「咳咳!」楊特助看不下去了,憋著尿意,走到梁秀辰身側。「我說同學,你意思是我老板應該穿白西裝來讓你砸嗎?」
「……不是。」鐘曼情搖搖頭。「我意思是說,因為是深色衣……」
「你不去廁所了?」梁秀辰沒讓她將話說完,徑自轉頭看著楊特助。
「要!這當然要!怎麼能不去!」楊特助瞪大眼說完,隨即轉身離開。
梁秀辰回身,見女孩目光落在他胸口,他低眸一看,低低問︰「你不用上課,要站在這里一直看著我的外套?」
「因為還沒弄干淨。」她眼眸轉了轉,有幾分歉意,臉腮因此而泛著桃色,像承受日曬的隻果,又紅又甜。
只是因為沒幫他把西服上的粉末弄干淨就站在這里嗎?多單純老實的想法,而這于他而言,有可貴!自小活在為了家業繼承而勾心斗角的生活下,他早忘了何謂純真何謂直率,她身上透出的純摯與輕暖,是他心所向往。
「我不會報告教官,不要緊。」他看著她的眸色隱有柔波輕蕩,像是在笑。
「那太好了,謝謝你!」她立即揚眸一笑,小臉燦亮。
他淡淡點頭。「回教室吧。」
「那……再見。」鐘曼情看了他一眼,朝教室移動。
她穿著舞鞋,走路姿態好輕盈,如此生動的畫面,他瞧著瞧著,卻在她腳邊見到一抹碎光,他忽然月兌口就喚︰「曼曼。」他記得校長說大家都這樣喊她。
一聲曼曼,讓她頓了腳步,她緩緩回身,看著他。
他長腿一邁,站到她面前,原要彎身拾那碎光,卻一改心念,道︰「知不知道我名字?」
「校長有說,不過……」她偏頭想了想,不好意思地笑著。「我忘了。早上那時候只想著比賽的事,有听到你的名字,可是沒記住。」
「梁秀辰,秀朗的秀,星辰的辰。」他倏然俯低俊顏,低低吐道︰「曼曼,不能再忘記這個名字。」
他靠得如此近,她微微臉紅,笑著回答︰「記住了,梁老師。」
她方轉身,他低子,拾了那枚粉紫色,細細一瞧,淺淺的粉紫色中還帶了點灰,挺好看。原來她不是只戴單耳。
她喜歡耳環嗎?不知不覺間,他竟對這女孩興起了一探究竟的念頭。
怎麼回事?發不動了?梁秀辰再度嘗試將車子發動,車子仍舊無反應。他打了警示燈,確定後方無來車後,隨即下車走到後車廂,拿了三角架放在車後。
掏出手機,手機屏幕卻是一片暗黑。他皺了皺眉,指月復按壓開機鍵,屏幕閃動了下,隨即又關機;他回到車上,找了電池換上,卻也是個沒電的電池……
他再次下車走到路邊,看了看周遭,也許會有便利商店,他可以使用公共電話。可長眸一掃,矗立兩旁的幾乎是拉下大門的住宅,哪有便利商店的影子?默思幾秒,他決定攔攔看有無來車願意停下來幫他。
方轉身,一聲尖銳的煞車聲終止在他面前,他瞪著那距離他僅只一步的腳踏車前輪,尚還有些錯愕,清甜的脆聲即響起︰「需要幫忙嗎?」
鐘曼情急急按壓腳踏車煞車手把,距離算得精準,就在男人腳前一步停下。抬臉見到男人夜色下有些朦朧的面龐時,她輕訝開口︰「啊,你……梁老師?」稱謂讓她想了兩秒。
她方從打工的快餐店下班,踩著腳踏車朝著回家的方向,才轉個彎,遠遠就瞧見人車甚少的慢車道上突兀地立著三角架,三角架前方的轎車爍著雙黃燈,而路邊有一修長身形的男人張望著馬路兩側。
她想應該是車子故障,男人也許正要尋求幫忙,她遂停下,卻沒想到是他。
靶到意外的何只是她。梁秀辰對上她的臉容時,亦是感到驚喜不已。
清寧下學年才招餐旅科學生,他得等到那時才會到清寧任課,而整個實習教室設備目前都已齊全,他並無機會再到清寧高中,他幾度苦思要如何才能再見她時,想不到她就這樣出現了。
「這麼晚了還不回家?」他壓抑再見她的喜悅,黑眸卻有柔輝爍動。
「我剛下班啊。」不知是吹了冷風還是騎腳踏車的關系,她兩頰紅撲撲的。
下班?他想起校長提過她在打工。「在哪里上班?」
「學校附近的快餐店。」
「做到這麼晚?」女孩子不該這麼晚回家。
「十一點下班。」鐘曼情微微一笑,指著一旁爍著警示燈的車子。
「你的車?」
「嗯。」他淡點下顎。「發不動。」
「那你找拖吊了嗎?」
「手機沒電。」他掏出手機,晃了晃。
見他手機屏幕一片黑,她笑了聲。「好慘喔。」話音方落,人也從腳踏車上下來,停妥車子,她從口袋里拿出手機,遞到他眼前。「給你用。」
梁秀辰接過手機,並不意外機型老舊,他按了一串數字,將話機拿到耳邊。那端似乎很快就接起,只听他道︰「楊特助,我車子發不動,請幫我找拖吊過來,位置大概是在清寧高中……」他一面說一面看著周遭環境,找著顯著目標。